道路的两边是一棵棵的梧桐树,树叶在枝头摇曳着,不情愿地坠落下来。这是一条被我穿行过无数次的街道,在过往的岁月里我似乎从不曾意识到它的存在,尽管我从这里由童年走到少年,又从少年来到了青年。直到某一天,当我再次走在这条街道的时候,我才意识到,原来我已经在这里走过了人生的许多路程。
这一天,我第一次出门求学,梧桐树上的叶子还正绿着,似乎他们在说,“我们还正青春,还有大把的时间哩。”我走在绿荫下,清风拨动着初秋的发梢。奶奶站在阳台上,大声的像是在嘱咐着什么。我装作没有听见,头也不回的往前走,心里只想着新学期和未来的生活。奶奶的腿不好,不能长久的站立,可我那时真的没有为她想过。即便我知道,在我的身影消失许久后,老人还会站在那里,担心着她的孙儿。
青春只是人生一场短暂的狂欢,就像春天的倏忽而过。紧接着是江城漫长的夏季,当树叶开始泛黄,冬天便也不远了。可任性的我们总在认为还有时间。对于时间而言,它近似永恒,而对于我们而言,只是一步步地走向终点而已。当沙漏被倒置,我们只会看到缝隙里流落的时间,而在缝隙外太阳已然西沉。即便明天太阳还会照常升起,可今天的太阳已然西沉。在四合的暮色里,我才猛然惊醒,原来我已经错过了晚霞。
当我再次走过这条街道已是两个月之后。枯黄的落叶铺满了整条街道,抬头看向树上的枝丫,不见半点绿色。家里已经搭好了灵棚,大大的“奠”字直直地戳进我的心里。我是赶回来参加奶奶的葬礼。我知道我不只是错过了晚霞。一个孩子的任性终究会成为了遗憾,因为他已经没有了时间。青春的任性和自我,成为了我生命里的一道暗淡的色彩。我曾幻想着自己为奶奶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比如为她做一次饭,或者陪她一同出去走走。说是幻想,是因为遗憾,又无可奈何。青春,是生命开始绽放的时候,也是对这个世界真正探索的开始。然而,当我们一面实现自我价值追寻理想,一面又将自己生命里的温情弃而不顾。多年后,当再回首时,在青春的岁月里只会住满痛苦。
来参加葬礼的亲友陆续多了起来,我独自一人安静地坐在一堆落叶灰烬的边上,怅然地想,家或许不在了吧。父亲从我背后走来,坐在了我的旁边,用手搂住我的肩膀。我极不习惯地把身体往旁边缩了缩。我知道,他是为了安慰我,但我很抗拒。我从小由爷爷奶奶带大,与他早已疏远。
父亲在我眼里是一位脾气很差的客人,偶尔回家但从不曾主动和我说话。小时候邻居开玩笑说我这孩子是捡来的,年幼的我对此深信不疑。从前家里大大小小的事情都是奶奶在张罗,父亲总是发着脾气,有时还会因为对奶奶张罗的事情不满意而摔打着东西。我害怕,害怕他的咒骂,害怕他又砸掉家里的什么物什。我又很憎恨,憎恨着他的狂妄和不负责任。而今天,他似乎变了一个人。因为他的母亲永远离开了他。他像一个走丢了的孩子,曾充满着对家庭的厌恶。现在这样的一个离家很久的孩子,将带着疲惫和伤心再次回归家庭。而我,需要与他和解。
我读书的地方离家二十多公里,我独自在学校边租房居住。房间不大,常年见不到阳光。一张床和一张桌子便是全部家具,我的衣物只得堆在床上或塞进行李箱里。父亲下班后总会坐两个个小时的公交到我这里来。等我下了晚自习,他早已提着零食在校门口等我,将我送回去后,见我无事再折返回家。他是我这儿的常客。有一天他给我打了好几个电话,问我大概几点能回去。等我回到小区,发现他送来了一个小衣柜。他告诉我这是他自己亲手做的柜子,怕我不喜欢,又说着让我将就用着之类的话。父亲身材瘦小,背着衣柜,腰被压成了九十度,像一只驮物的蚂蚁,缓慢地爬着楼梯。我跟在他的身后,只看到他微颤的双腿和沉重的步子。他把柜子送上楼后便独自一个人走了。我从窗户伸出头看到他扶着腰离去的背影,才感觉到父亲已经老了。他的青春已成为了过往,而当下正是我的青春。在我短暂的青葱岁月里,已经错过了晚霞,而我又会错过星夜吗?不,我不能再错过。
年关将至,我趁着寒假回了家。我用自己攒的钱买了一根皮带,准备送给父亲。回到家里,父亲一个人生疏地做着饭,生疏得把米饭做成了夹生的,炒的菜要么没有盐要么没有熟。我把皮带给他,然后我们坐下来吃饭。家的味道有些陌生又很熟悉,让人无法抗拒。虽然饭菜并不可口,但我却大口地吃着。米粒也不小心粘到了我的脸上,父亲看着我的样子笑了,我也笑了。
青春是一列呼啸的火车,将带着我驶向未知的远方。我乘着这列车,经过许多的月台,看过许多的风景,也错过许多次的朝阳和落日。时而踌躇满志,时而浑浑噩噩,时而趴在车窗边看着急速后退的人生剪影,时而向车窗哈气,写下无法兑现的誓言。
到了返校的日子,收拾好行李,我将继续前行。我要燃尽自己的青春,在家庭和亲情面前,不再错过,不再抱憾。人生的剪影终会成为青春的风景。当落叶满地、日落西沉之时,我依然走过熟悉的街道,回家。我知道,落叶是新芽的养分,青春是生命的章节。青春的列车将继续载着我开往人生的下一站,这站的名字应是爱和救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