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六不大擅长唱歌,但他决定今天要好好地唱上一首。这是一九六一年的一天,天气有些炎热,人们的内心也是同样的火热。老六骑着二八大杠穿过武汉长江大桥,桥边的栏杆上插满了红旗。旗帜招展,在明媚的阳光里欢快地舞蹈,正如长夜结束后的黎明,太阳被期盼着升上江面、爬上山峦,在万千的希望里发热、发光。老六常常对我说起他小时候的生活。那时没有足够的食物,没有安定的生活也没有横跨两岸的大桥。每次过江他都要坐上小舟,木桨划过江面,慢慢驶过长江,在滔滔的江水上,祈祷风平浪静。如果遇上风雨交加的时候,那只得等风停雨歇,或者冒着危险强行过江。
大桥的两头有岗亭,里面是一抹抹的橄榄绿,是挺直的腰板,是一个国家的骨气。老六蹬着自行车,路过岗亭时心里的军旅梦似乎就要融化。他已为人父,身上的责任不容他再去寻梦。行注目礼,岗亭消失在了身后。老六说他有两个梦,一个是入党,一个是从军。现在从军梦已经成为了回忆。入党,将成为他最荣耀的目标。今天,他要用他最朴素的歌声将心中对祖国和党的热爱传遍礼堂的每一个角落。
老六认识的字不多,一首歌里的很多生字都得向人请教,最后小心地记录,然后一遍遍地练习,生怕忘记了。有的工友说他很呆,一次厂内演出没必要这样认真。可他觉得这不仅仅是一次单纯的演出。老六出生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正是中国战乱不断、积弱贫穷的时候。当时他身上的衣服没有一件是不打补丁的,家里也常常断粮。我曾问他为什么会有一个入党梦,他说起了发生在抗日时期的一个故事,也是他亲身经历的故事。那时他还很小,日寇占领了武汉。日本军官骑着高大的军马进入武昌城内,后面是一排排的刺刀和浸血的脚印。一个聋子在街边补锅,敲打着铁锅补丁。敲打声惊动了日本军官的马匹,马身一跃,军官被颠下马。聋子被士兵押到军官面前,一声枪响,一泊屈辱。每次老六跟我说起这个故事的时候都是一腔的愤怒。然而在愤怒后又是希望,他告诉我,当时在武昌城外有着许多的共产党游击队员,在城内也有共产党人的抗争,正是他们点亮了一个民族的希望。老六的入党梦也正始于此。
心里默念着歌词,老六已经来到工厂门口。来不及吃饭,便匆匆地将前一天准备好的衣服换上,对着镜子系好领口,用梳子把头发梳理整齐,咳嗽两声清清嗓子。推开门,走向礼堂。
我坐在老六身边,听着他对我一遍遍地说起记忆里的光耀。他拄着拐杖,就像拄着永不消逝的梦,只是这梦从青年时的军装变成中年时二八大杠,再变为暮年时手里的拐杖。夕阳抚摸着他佝偻的背,岁月在他的眼角刻出了沟壑。我搀扶着老六,走进屋内。他从柜子里取出一本相册,里面是一张张或黑白或彩色的报刊剪纸。中国第一颗原子弹顺利引爆、第一颗人造卫星升空,第一艘核潜艇下水,改革开放、设立特区、香港澳门回归、加入世贸、神州五号、北京奥运会、辽宁舰……这一张张的剪纸就像一道道的刻痕,刻出了一个民族不屈的脸庞。在这刚毅的眉宇间是一个国家对未来的希冀。这希望与许多年前那群武昌城外共产党游击队员心中的希望一样,为了民族的复兴,为了国家的富强。
老六正是我的爷爷,一个平凡的人,一个在军企里工作一辈子的工人,一个从苦难中走向幸福的中国人。苦难需要铭记,历史同样如此。红船摇荡,孕育出民族的火种。星星之火,点亮整个旧中国。夜黑里的灯火,带领着无数的老六们冲出黑暗,走向光明。我爷爷不信宗教,却有信仰,而这份信仰早已深入他的内心。而如今,在我的心中也有着同样的信仰。当我戴上党徽,在红旗下庄重地宣誓时,革命先烈的呐喊和脉搏仿佛就在我耳边响起。我知道,一切都来之不易。我知道,历史需要铭记,历史的使命也需要传承。胸口的党徽就像一个接力棒,从革命先烈的手中接过,在属于我的年代里继续传递。
每一次在我经过长江大桥的时候总能想到六十年前我爷爷经过大桥时的样子,那是蹬着二八大杠驶向希望的身影。波涛翻滚的长江上,横卧一条巨龙,吞吐着两岸的光辉。而今,在这滔滔的江水上,已经有着数不清的巨龙。水上是斜索桥,水下是过江隧道。我还记得第一次带我爷爷进过江隧道时的情景。他打开车窗,隧道里的风吹动着他满头的白发,在他的眼角里是浑浊的泪珠。我猜想,他此刻也许想起了儿时撑着木舟过江时的情景。他问我,“现在我们真的就是在江底吗?”我说:“是的,在旁边还有几条过江隧道,在那里通着地铁。”老人只是不说话,呼吸变得有点急促,泪珠顺着他眼角的沟壑浸湿了衣襟。隧道出口是一片光亮,汽车朝前方驶去。
我爷爷告诉我,他的大哥曾是一名共产党的游击队员。他们都爱唱歌,唱着歌,唱着属于他们的青春,唱着那一代人的光辉。平时在家,我爷爷也喜欢哼上一两首歌,歌声里有红旗,有前进的脚步,也有对生活的无限憧憬。我还记得我入党的那天。我回到家,告诉他我已经是一名共产党员。老人激动得像一个孩子。他的梦在我的身上实现。一首歌在我耳畔响起——《打靶归来》。他说这是他的大哥教给他的,他现在要把这首歌教给我。信仰和忠诚,要在我的脚步里继续前行。歌声柔和,却又有着一股坚毅。爷爷教会了我许多的歌,歌里是对祖国的无限热爱,而这份热爱将在我胸口的党徽里延续。
在2020年疫情来袭的时候,我主动向组织申请,成为了一名抗疫志愿者。在同年武汉汛情严峻的时候,我再次申请成为了一名防汛志愿者。在志愿服务的前线,我深切地感受到了一名党员应有的责任和祖国的伟大。当灾难来临时,一面面的红旗在黑暗里升起,是永不熄灭的光明,是信仰,是希望,照亮了整个大地。在抗疫的前线是一枚枚的党徽在和疫情抗争。而在防汛的大堤上,也同样是一面面鲜红的旗帜挡住来犯的洪水。这份源自心底的热爱,温暖了整个中国,温暖了整个时代。而这样的一份信仰正是从一百年前那艘红船上延续下来,经历战火的洗礼、时代的变迁,变得愈加熠熠生辉。也正是这份信仰,成就了中国的脊梁,铸就了中国的繁荣富强。
爷爷教会我的歌,我总记得。老人的期盼、热爱和信仰化作一个个的音符印在我的心里。一首首的歌是对祖国的热爱,是对党的忠诚。歌唱祖国,穿过贫困的年代,越过平凡的生活,横亘整个世纪。一代人,一首歌,时代在变,不变的是心中永不磨灭的红色印记。在爷爷生命最后的日子里,我陪着他,哼唱着他熟悉的旋律。我曾很好奇,五音不全的爷爷在一九六一年初夏的单位礼堂里,唱的究竟是哪一首歌,竟要准备那么久用心歌唱。老人只是笑了笑,指了指收音机。在夹杂的电流声里,播放着的是《歌唱祖国》。
高铁以三百公里的时速向武汉飞奔,转乘地铁,穿过长江,直到地铁出口。我拉着行李箱,回到了武汉。穿过高楼林立的街市,最后来到了单位门口。公司为庆祝建党一百周年举办了合唱比赛,我报名参加了合唱队员的海选。回到宿舍,放下行李箱,我匆匆洗了个澡,换上了一套早已备好的衣服,对着镜子系好领口,把头发梳理整齐,咳嗽两声清清嗓子。推开门,向单位的报告厅走去。我仿佛看到了我的爷爷曾经走进礼堂时的模样,一个瘦弱的年轻人挺直腰板,决心要用他最朴素的声音唱出对祖国和党的无限热爱。
我演唱的曲目正是我的爷爷当年唱的那首歌——《歌唱祖国》,只是在这歌声里增添了共产党人在新时代下新的使命。我知道老人已不在世间,但我也知道这歌声将萦绕天际,亘古不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