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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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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3/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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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阳

农历九月九日,重阳。一大早父亲便去市场采买祭祖所需的物什,我则按他的叮嘱去准备一束新鲜的黄菊。一抔菊瓣,三杯两盏淡酒,登高望远,遥忆故人。有了菊瓣的点缀,重阳才算有了颜色。往年都是祖父母准备此物,而今委以我担此重任,心中五味杂陈。

驱车十来公里,我同父亲来到了一处园子。踏着祭祖的路,我们向园中的山上走去。苏式的回廊沿山脚修建,蜿蜒盘至半山腰,白墙黛瓦,斗拱漏窗。儿时的我常和祖父母一起,他们教会我如何辨识新鲜的黄菊,引我习得重阳的来历。而今,我却携菊登高,望远遥忆,相思相念之情,怎堪了得。走出回廊,穿过竹林,及至碑前。父亲拿出毛巾擦拭着碑上的灰尘,取出准备好的重阳糕,小心摆上。我则将菊瓣洒满阶前。斟满一杯酒,倒向地上的菊瓣,再斟满一杯,一饮而尽。望着碑前的菊瓣,心中怅然。我想一个人再多待一会儿,便让父亲先行下山。我靠着路边的矮松坐了下来,脸有些微微发烫。清风徐徐,我看向天边的薄云,一卷一舒,似有千年。闭眼合目,风过竹林,窸窸窣窣。

冥冥中我嗅到一股奇异的香味,似有似无,或浓或淡。随着香气寻去,穿过修竹幽径,从满月门进入,我来到一处庭院。白墙青瓦,朱栏花窗。墙边有一个用竹片围成的矮篱笆,不及腿长,里面却种满了黄菊。在满月门的左侧是一颗梧桐。树下有一方石桌,桌上一杯一壶,几片落叶。而右侧是一所厢房。我找到了香气的源头,透过厢房的格扇窗,只见一个香炉里正青烟袅袅。此时的天空有着些许的灰暗,薄雾浓云,不见阳光,使人愁闷难捱。我想起从前与祖父母一同度过的那些快乐时光,只觉得时光匆匆,眨眼间,便消逝不见。炉里的线香,只是自顾自地燃烧。又是一年的重阳佳节,有诗有酒,有着周遭一切极简美好的事物,可这冷清的院落,似乎少了一些什么,便也显得不那么的美好,反倒是有一些惆怅。曾经一同欢度佳节的人已不在身边,只得将心中的情愫寄托在笔墨之间或杯中之物里。我独自在院中踱步,感到时令已经转寒。一阵秋凉,洗尽炎光,凉在肌肤,更凉在心里。

厢房的门吱呀的一声开了。一袭素裙,暗香浮动,一女子手握一卷书,从房子里懒懒地向石桌处走去。我是一块石头,是墙边的篱笆,是树下的落叶。她全然感知不到我的存在。她将壶里的酒倒入杯中,独饮至黄昏。篱笆里虽然种满了黄菊,可她也无心多去欣赏,与我一般。花香夹杂在秋凉里,似要为这本该热闹的重阳节再添一份寂寥。冷冷清清,萧萧瑟瑟,西风骤急,卷起珠帘。她来不及收拾,便起身匆匆回到房内,留下一桌诗酒、几枝瘦菊。我走近石桌,见桌上有一帖子,上面写有“赵德甫”三字。我在心中“呀”的一声,她莫不就是易安居士?

我微微打了一个寒颤,待我睁眼时,父亲已经站在我的面前,催促着我快些回去。一梦千年,在脑海里那个庭院中的情愫却始终挥散不去。我扶着矮松站起身来,与父亲一同往山下走去。回到家里,我打开《宋词鉴赏辞典》翻找着易安居士的过往,读完她的生平,只叹到:“世间奇女子也!虽号易安,可何曾易安。”

宋神宗元丰七年甲子,李清照出身于山东官宦人家。其父李格非饱读诗书、身居要职、藏书甚富。其母王氏,蕙质兰心。是年,苏东坡四十七岁,黄山谷三十九岁,贺梅子三十三岁。自此,一代女词人传奇而又飘零的一生拉开了序幕。

李清照自幼聪慧好学,加之在文学气息浓郁的环境中成长,少时便才华过人,逼近前辈。晁补之更是大力赞赏其才学。《如梦令·常记溪亭日暮》和《如梦令·昨夜雨疏风骤》便是其十七岁时所作,才情可见一斑。

宋徽宗建中靖国元年,十八岁的李清照在京与太学生赵明诚结为连理。赵明诚,字德甫,是当朝吏部侍郎之子,时年二十一岁。婚后二人琴瑟和弦,志趣相投。二人吟诗唱和,收集金石古籍,共同感受文化艺术的魅力。可好景不长,后因朝廷党争,李清照随父出走京城,反复的政治灾难,使她最后定居青州,品茶、作诗、打马、喝酒。虽离京城,却也怡然自得。后将其屋宇命为“归来堂”,自号“易安居士”。

宋钦宗靖康二年,靖康之变,金人入侵。李清照开始了颠沛流离的一生。南下途中,其青州故第所藏文物皆毁于战火,而随身所带器物也失散大半。朝廷软弱无能接连失地,丈夫又弃城逃跑,行至乌江项羽自刎处,想起国仇家恨,留下了“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的忧国情怀,其气魄令男儿汗颜。不久逢赵明诚病故,李清照大病一场,最后的一些书帖典籍也失散殆尽。孤独无依之中,又被张汝舟骗婚。婚后李清照不堪忍辱,遂要告发张汝舟欺君之罪并休夫。在宋代,守寡再嫁已是伤风败俗之举,休夫更是被世人所不齿。宋代法律更有规定,妻告夫,不论夫是否有罪,妻都要被收监三年。即使如此,李清照虽身陷囹圄但丝毫不改决心。她的才华、她的胆气足以让那个时代失色。后在亲友的营救下,李清照在被关押九日后释放。可她却辗转漂泊,无家可归,后多有时涉政事的作品,更有“江山留与后人愁”的悲愤无奈之句。李清照少时历经繁华,中年颠沛流离,晚年孤苦凄凉,真是“忧患得失,何其多也”。

窗外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我合上书本,站起身走到窗边,听着雨声陷入了沉思。我多想时间可以定格,定格在那一个重阳佳节。待在京城闺房中的李清照思念着远方的丈夫,读书、赏花、作词。我多想没有靖康之乱,这样她或许能不用流离失所。我多想她没有遇上伪君子张汝舟,这样她也许能消去许多愁。可这一切都已沉入进历史。也许正是因为这些苦难和悲愤才成就了历史中的易安居士,才华绝代、恣意潇洒,真正地爱过、恨过、愁过、活过。夜来听雨,不知道她在人生的某个时刻听到这雨声会有怎样的心境。还待字闺中的李清照,残酒争渡惊鸥鹭,倚门回首嗅青梅,抬望眼,晚来雨。此刻这雨声于她应是“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无忧亦无虑,有着和同龄人一样对未来的憧憬,期盼着爱情和幸福。南下后,颠沛流离。舟过乌江,雨点拍打着舟上的雨篷,江风袭人,看着被水浸湿的典籍,只道是“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自己已然失掉了少时的天真和美好,品味了生离死别、国仇家恨。可人生总有个归处,在经历了这样的一生后,此时最需要的或许是与命运的和解。流转浮沉,我想晚年的李清照应看淡了这一生。既然此生将要落幕,那就留下一生中幸福的回忆吧。可现实的残酷与回忆的幸福又是那样地格格不入。京城、青州、杭州,如走马灯一般在脑海中闪过。夜雨骤急,借居一隅,独自剪烛。这真是“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无奈或无情,得到过、失去过,人生滋味大抵如此。

绍兴十七年丁卯,公元一一四七年,李清照六十四岁。晚秋,是年重阳方过,只有满地堆积的菊瓣。此刻的她已是暮年,望着天边独自飞去的大雁,不禁伤心起来。追忆往昔,此情此景是何曾的熟悉。那一天,是惆怅的,也是甜蜜的。远行的丈夫寄来书信与她比试诗词。虽然无法和爱人相聚,却能用一点一点的墨痕在词中与爱人互诉衷情。可惜如今物是人非,几盏淡酒也解不了她此时心中的愁,只有“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同是重阳,二十一岁的词人把酒东篱,暗香盈袖,与丈夫鸿雁托书,心中只有相思之情。同是重阳,六十四岁的词人独自守窗更不敌晚来的风急,只留下一个“愁”字。同是重阳,几枝瘦菊却已变成满地凋落的菊瓣。

如果可以重新选择,我不知道她会选择怎样的一生。若是平安喜乐,或许能平平淡淡地安度晚年,却也没有了舟过乌江时的壮烈情怀和暮年凄凉的传世词作。若是选择后者,轰轰烈烈的爱恨情仇、国破家恨,一生传奇却换来晚年的孤苦伶仃、飘若浮萍。这或许才是人生吧。如果是我,也真是难以抉择。

而今我已近而立之年,想起从前与祖父母相守的时光,只觉得恍如隔世。如果我从小随父母长大,或许也不会有重阳里的这般相思离愁。可我现在只能以一壶淡酒、一束黄菊尽诉心中思念之苦。时过境迁,望着与从前相似的情景,似乎也有着同易安居士相近的情愫。但我和她都是幸运的。虽有离愁别绪、相思相忆之苦,却也酣畅淋漓地活成了自我。重阳的含义或许正在于此。回忆往昔,追忆故人。既是对故人的思念也是对今生自我的确认。生老病死,悲欢离合,自己能做的只有好好地活过,管它是苦是甜,只须无愧于这人世的一遭。同是重阳,八岁的我同祖父母一同采菊于市,习得节日传统。同是重阳,二十八岁的我,携菊遥忆,尽述思念之情。重阳,是欢乐与泪水相伴,是人生的滋味。岁往月来,人生虽悲喜相掺,可只要酣畅淋漓地活过应是无悔。一次游园,一折惊梦,一曲《醉花阴》,只愿所有的梦都能停留在最美好的时刻,停留在那个恬淡闲雅的佳节里。

遥望千年,梦回大宋。我依旧在那苏式的庭院里,翻墙黛瓦,瑞脑香溢。西风骤急,女子匆忙地回到屋内,卷好门前的珠帘。我小心地捡起石桌上的几枝瘦菊,轻嗅花香,遥望天际。这时女子在屋内吟唱道:“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消金兽。佳节又重阳,玉枕纱橱,半夜凉初透。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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