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读刘诗伟老师发在人民文学上的短篇小说《桃花蝴蝶》,像是与他在户外郊游时进行的一次随意而推心置腹的聊天。他说我听的那种。“闲聊”打破以时间推移或空间切换为顺序的叙事窠臼,以低沉的语感与我随性闲适地聊,看似漫不经心,我却在诗与画的艺术通感影响下,渐次徜进一个此起彼伏的情感雷区,一触即发,步步惊心。当我的灵魂越过雷区,稍事安静后回眸来路,才逐渐领会到作家布局谋篇的睿智和良苦用心。
我曾和文友戏言,做人一定要诚实,但作文一定不能老实。《桃花蝴蝶》叙述的土地革命时期,江汉平原一个叫兜斗湾的小村子,两个正值青春年少,先后参加革命的姊妹,惨遭白匪(国民党乡丁)杀害的悲壮故事。如果让我等循规蹈矩地记流水帐,就算用浓墨重描一些感人细节,估计写个三四千字就收了笔,读者也许还会因文本索然寡味嫌哆嗦。而《桃花蝴蝶》洋洋洒洒万言,却让我读得意犹未尽。它不像故事那样全靠情节的惊异取悦读者的猎奇心理,更不是简单、直白的叙事,而是一件融诗画元素于一体的艺术品。让读者在诗、画氛围中引发情感与思想的碰撞,进而达到读者心灵被先烈们舍生取义精神黯然震憾的效果。
说《桃花蝴蝶》如画,是因为小说有画的质感。小说首先切入给读者的,是一幅冬去春已暮,叠加“病树前头万木春”色调的油画:祖母坐在桃树下,桃花灿烂,祖母如土,一只白蝴蝶飞在祖母和桃花之间。接着,文章气韵在桃花——蝴蝶——蝴蝶簪——祖母肩上伤疤——邻居杨奶奶的讲述等直觉依据的索引下,为读者掀开几幅觉醒年代反动势力对革命力量猖狂扼杀的残酷画面。“画”中作家自觉或不自觉地运用了画的留白手法。对“我”两个姑奶奶的描写有两处笔调鲜明。一处是小姑奶奶的牺牲场面,身为共产党员“飞毛腿”的小姑奶奶刘春桃在一次送信途中,被四个穷凶极恶的“白匪”从田野追到娘家的湾子,实在跑不动了,靠在湾子西头的一棵枣树上喘气,“白匪”冲过去,连刺九刀,小姑奶奶倒在血泊中。祖母疯狂地跑到血光冲天的枣树前,抱起浑身是血的小姑奶奶。小姑奶奶还没断气,想笑,笑不出来。一只染血的拳头,一点一点移到祖母手边松开,摊出只蝴蝶银簪。又抬起食指,指指自己的肚子,指指祖母的肚子——意思是她已怀孕,可她不行了。祖母肚里也有孩子,要好好生养。还一处是小姑奶奶和祖母对躲回家的大姑子合力掩护的情景。两个乡丁一人拿着一块曾祖母给的米粑,其中麻子乡丁含着米粑,拿起杪子,在松散的麦垛上连插两下,一下插空,一下插在祖母的肩头。对大姑奶奶牺牲的交待,小说采取的则是绘画的留白,或间节叙事的浓缩、概括性速写。五天后的傍晚,一陌生小伙子来敲门确认是刘春梅的家后,告知大姑奶奶春梅走的时候被奸细发现告密,敌人顺着她的脚印追过毛场,春梅最终被捉住——砍了头。曾祖母、祖母、小姑奶奶走过毛场,四处打听刘春梅,确定春梅被砍了头。但不仅找不着尸首,有人说是好心人把她埋了。而且,大雪纷飞的,不断覆盖,连坟墓也找不着。对小姑奶奶是怎么参加革命的叙述则用补笔完成。
说《桃花蝴蝶》如诗,是因为文本中不仅有“ 那个冬天在曾祖母、祖母和小姑奶奶的颤抖中颤抖”“那哭泣的背后是一座静穆的山 ”那样含有隐喻和张力的句子,而且是小说在描写烈士家属蓦失亲人的悲痛时刻,采用的零度抒情张而不扬的克制叙事手法。看到前述小姑奶奶刘春桃临终前,指指自己的肚子又指指祖母的肚子,和祖母含悲忍痛背回断了气的小姑奶奶,按小姑姑奶奶生前的遗嘱,骗为大姑奶奶的死哭了四年哭瞎了眼的曾祖母,说是栽一棵小树,把小姑奶奶遗体埋在家门口,曾祖母那句“ 咱们家缺人啊”的嘱咐,我脑屏惊人相似地感觉到零度抒情诗代表作《宋红丽》中,“断了气的宋红丽血肉模糊,但左手死死抠着胸前的小小”,那珍爱各自新生命的强烈愿望。对烈士崇高精神的敬仰,作品以湾里新媳妇和人吵架,无意骂出一溜儿“砍头的”“遭刀杀的”“死了没棺材埋的”这撞口话,之后新媳妇丈夫带她到“我“家赔理自掴自已耳光来烘托。如此隐藏、克制个人感情,不靠助词、形容词往烈处写,同样甚至更有效地传导了烈士家属的人之常情和深入骨髓的悲痛,读来亲切自然,真实可信。
《桃花蝴蝶》中,年仅16岁的小姑奶奶每次要出门参加革命活动时,姑嫂俩假装吵架蒙骗曾祖母那样的冷幽默;小姑奶奶见白匪用杪子插了祖母的肩头一下离开后,估计白匪回去发现杪子尖上有血痕会找回来,及时处理了现场的机灵;还有小姑奶奶只要虽然长得不好看的姑爷爷同意她闹革命,不告诉姆妈就答应嫁给他,那淡定抉择个人婚姻大事和革命大业的“荒唐”,让人物形象和主题思想同时得到了刻画和凸现。而且,小说中故意细腻熨贴地反复添画的笔触更直抵人心。如,“在我七岁后,祖母主要做两件事:一是坐在桃树下打瞌睡,二是摸孙儿们的头顶和亲吻他们的额头”;两个小姑子临终和永别时,不约而同地叮嘱嫂子“好好生养我的侄儿”。这样的反复摩挲更能唤醒和诱发读者内心情感与思想的碰撞,迸发对人对己的N种反思或拷问:谁的生命不宝贵?但没有人敢为人先前仆后继舍生取义,哪有革命的最终成功?哪有我们最广大人民今天的幸福......
相传,某精品瓷器的红色,是上釉时参血烧上的。《桃花蝴蝶》中两位女主人公和刘诗伟作家同姓,我不知女主人公的原型是否与作者有血亲或宗族关系,但在这组中国土地革命史的截屏中,我读到刘诗伟老师对革命先烈,血泪一样滚烫的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