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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树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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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7/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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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婚同居

 

 

                       (一)

万家灯火掩映下,小城恢复了夜的安静。

高明斜躺在书桌前的藤椅里,手缝里的香烟快燃完了,烟灰撒了一地,他却浑然不觉,陷入孤独的沉思中。

正值花季雨季年华的女儿半个月前上省城去圆她的大学梦,飞出了家却飞不出他绵绵的牵念,和他感情不和并且分居而住的妻子芳君,自女儿走后开始有了频繁的约会,今晚刚吃了晚饭就摔门而出,丢下他孤独地面对一堆空白的稿纸发呆。

这几天,下岗的事一直困扰着他,搅得他头脑零乱,心情狼藉。

不知从哪一天开始,高明途听道说地听到一些戏谑之词,说什么:七十年代兴下乡,八十年代兴下海,九十年代兴下岗。本是闲谈乱扯的,竟也让他们说绝了。

高明不是幸运儿,用他的话说,是生不逢时。知青下乡那年代,他还是读小学的愣小子,要早生几年,碰上“下乡热”,兴许现在会是另外一种人生,另一种命运的格局;可他就没碰上,假设的人生实在是口惠而实不至,无异于望梅止渴。他已过了那个幻想一切的年龄。改革开放深入人心时,全国兴起一股锐不可挡的下海狂热,他是逢上了,却失之交臂。别人在经济大潮中下海弄扁舟,搞得如火如荼,只有他,两耳不闻下海事,在那个并不吃香的纺织厂当统计,工作之余,把自己囿于斗室,涂鸦文字,圈划音符,填词作曲,搞自己以为神圣高洁的艺术,然而艺术这档子活,不是谁想搞就能搞出多彩的人生,给他带来运气和名利的。它不像木工泥匠,技术再不怎么精,还能混口饭吃。艺术这东西,要么能把人捧上了天,要么就把人摔在了地,没谁能四平八稳地忽悠谁,并靠它吃遍天。高明现在就这情形,搞艺术没能把他的人生搞活,弄出光彩,却把他搞下了岗,弄丢了饭碗。 

今年年初,工厂面临着人员精简,工人分流的严峻问题。本来,按厂部人员改革调整后的“两个岗位合一”的新用人制度,高明也不会落得下岗的地步,他的多才多艺在工作岗位上虽派不上用场,但确确实实让他成了厂里无人不知的名人,谁都知道高老师能填词,会作曲,连眼睛长在额头上的厂长都改称他高老师了,以他的名人效应,以他在厂里的工作能力和一贯表现,很明显,与他竞争上岗的对手小丫(因小丫不是什么名人,叫什么倒在其次,暂名小丫吧)自然处于劣势,下岗的名额十有八九要落在他头上。厂领导经过慎重考虑,决定留下高明。

这个决定还没正式公布,耳聪目明的小丫就闻到一点硝烟的味道,径直找到厂长,痛哭涕零,倾出一肚子苦水,说他平时怎么以厂为家,勤恳工作,谨慎做人,最后,还摆出家里的惨状:妻子重病缠身,父母老弱,儿女幼小,全家老少靠的就他挣的这份工资养活,他下岗,等于他全家都下岗,都要吃西北风,这不是不让人活路了。

感人心莫先乎情,小丫的不幸遭遇谁都知道,不是能编得出的,闻者都耸然动容。高明这个搞艺术的,没别的心计,就是感情特丰富,多愁善感,听到最后,他把脸撇一边,不让谁看到他的眼泪。凭良心说话,小丫的景况的确比他更糟糕。

于是,有人就提出两人皆留,要求厂部以特殊情况作特殊处理。厂部考虑再三,认为制度就是原则,任何人在原则面前不能搞特殊,免得领导成了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但当领导的毕竟有高人的一着,先稳定了人心,说暂不点明谁下岗,过几天观察后,看具体表现并结合领导的评估再作决定,既抚慰了小丫,又免得高明这名人耍大牌。

聪明伶俐的小丫开始采取行动,他有没到领导那里活动活动,我们不得而知。今晚,他却确确实实提了一网兜水果闪进了高明家。小丫是个爽快人,把一网兜水果搁在桌上,开门见山地说:“高老师,让了我吧,下了岗,等于把我往绝路上赶,我真不晓得还有哪条活路。你是名人,除了现在的工作,你还能填词作曲挣稿费,就是不填词作曲,凭你的才华,凭你的名气,你再找份事做,跟孔夫子找份教书的事做一样轻松。只有你挑别人的,没有别人挑你的。”

小丫这家伙没去公关部是厂里的损失,吹捧人就是能把握好火候,叫人听着肺都舒服,高明本就同情他,让他这么一说,整个就软了,他理解小丫此时此刻的心情,其实他们都是同一种心情,只是高明作为一个别人眼中的“名人”,他不能像小丫一样,把自己说得那么苦不堪言,让人不相信不说,更要命的是让人瞧不起。

小丫是个机灵人,见高明作沉思状,断定自己的游说有了奏效,忙趁热打铁,拱手作揖,一迭声说:“拜托了,高老师,你就当做一回好事,积一回阴徳吧,啊。”

说完,小丫脚底抹油,就想溜,高明眼疾手快,夺过桌上的一网兜水果,抓住小丫的手,正色说:“水果你带回去,给家里孩子吃,现在赚钱多不容易。工作的事好商量,天无绝人之路啊。”

小丫坚持把水果留下,高明却连推带搡把小丫推出去。小丫正在为难时,芳君回来了,见两人拉拉扯扯的,不明就理。小丫心生一计,把那一网兜的水果往芳君手里一塞,说:“嫂子,你就替高老师收下吧。”

芳君手里托着那网兜水果,望着高明发愣。高明一跺脚,瞪大眼说:“还给他!”

小丫却一转身,跑得比刘翔还快,转眼消失在沉重的夜色中。

芳君把一网兜水果搁在桌上。

“我不明白你们唱的是哪出戏,这水果还给你。”

高明摇头苦笑:“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看来我真是救世主了。”“你说什么?”芳君糊里糊涂地问了一句。

“没什么。”高明瞥了芳君一眼,一脸没好气。

两人都把脸撇一边,各自回自己的房间。

这一晚,高明足足抽了一盒子烟。

第二天早上,高明泰然自得来到厂里找厂长。厂长未等他开口,脸上先堆起两团动人的“笑肉”,握着他的手亲切地说:“高老师,我们决定了,就留你,厂里更需要的是你这样有才干又实干的人才。”    

“多谢关照,厂长。今天来,我是主动请退的。不是我在厂里最困难的时候撒手不干。厂里的困难是暂时的,一定会有转机的。在这个非常时期,大家都应该同心同德搞好生产。把赘余的人员搞下来,是为了把生产搞上去。我下岗,是为了别人更好地工作。”

高明这几句话听着平淡,却像一枚重磅的炸弹在众人当中炸开来。大家一阵惊呼,高明在众人的惊呼声中,倏忽拔高了丈许,他的主动请退决不亚于他的某件文艺作品获了大奖,在厂里产生的轰动效应。

厂长的眼里不知飞进沙子或什么细微的东西,眼眶红红的。除了惊讶,更多的是由于理解而产生的感动。

为表示对高明在非常时期作出非常之举的感激,中午,厂长破天荒在厂食堂摆了一桌丰盛的宴席,为高明饯行。席间,清一色的领导坐了一圈,众星拱月地拥着他,轮番劝酒。高明来者不拒,杯杯见底。厂长趁着自己有点醉意,吐了几句真言,很是煽情:“高老师,说句摸良心的话,若不是你主动请退,我们怎么说都不会让你下岗的。你是名人,我们厂的活宝啊!你的离去,对于我们厂来说,无论如何是一种极大的损失,我以人格担保,我们厂如果能在不久的将来摆脱困境,重燃过去的辉煌,一定请你回来,我们厂还需要你这样的人才。”

宴席因厂长这番慷慨激昂、声情并茂的讲演更显庄重,甚至悲壮。高明本来有胃病,不宜多喝酒,但这种不同寻常的饯行,直教他不醉不休。宴罢人散,高明刚迈出第一步就醉倒在地,像一滩泥。

醉了整整一个下午的高明,在天黑下来时,迈出了曾留下他辉煌足迹和忙碌身影的工厂。踏出厂门那一刻,一种莫名的失落、无助、惆怅一古脑儿袭上心头。

                           ( 二)

高明像只失群孤雁,形影相吊回到家。

刚打开铁闸门,高明就听到芳君那间房传来男女的谈话,那谈话声不时带着打情骂俏,爆出惬意的笑声。高明是过来人,男女打情骂俏谁都知道舒心惬意,但下岗的高明此时的心情糟透如嫁不出的老处女,这嬉笑声由他并未长茧的耳朵听来,尤为聱耳。他真想找来一只罐子,跑到芳君的房门口,狠狠地摔个稀巴烂,震天响,可他的酒意已退得一干二净了,不然,说不定真会这样做了。

高明和芳君因性格不合,感情疏远,两年前就分居,各居一室,井水不犯河水。若不是怕影响到女儿考大学,他们早扯了那张离婚证书了。名义上,两人是分居,实际上跟离婚没什么两样。除非女儿在家,别的日子,他们老死不相往来,各管各的。他们有个君子协定,就是等女儿考上大学后,才正式离婚。在离婚之前,他们可以各自找自己的异性朋友,双方不得互相干涉,更无权过问双方的私生活,但有一点他们很统一,就是不能在女儿面前露出蛛丝马迹。

分居后的第二年,他们都先后有了自己亲密的异性朋友,基本上已发展成恋人的关系。双方有意显摆自己,在女儿去省城上大学后,都曾把各自的恋人带回家。当然,为了保障各自的私生活不受任何干扰,一个看起来完整的家让一道无形的“三八线”劈成两个独立王国。

高明的酒性退得差不多了,可脸还烫得像只浑身通红的烙铁,两眼像要喷火,红得吓煞人。他走过客厅时,下意识地朝芳君的房间狠狠投去一瞥。芳君的房间是虚掩着的,嬉笑声就从那虚掩的门缝间不识趣地跑出来。高明故意把脚步声踏得响亮,明是提醒,暗是抗议。

芳君从高明开门那一刻,谈笑声就有些收敛,但房里那个男人依然大大咧咧,高谈阔论,恨不得把天都侃塌了,不时还伴着几声肆无忌惮的浪笑声,就像美国佬向伊拉克公然挑衅,想忍也忍不下来。

高明对芳君谈的这个男人基本上没兴趣,谈不上那种普遍的嫉妒心理,甚至从心里鄙视他。那男人是个俗不可耐的生意人,头发像大火烧过而残留下的荒草茬儿,身体过于发福而大腹便便,高明背地里免费送他一个绰号叫“啤酒桶”,照他的理解就是“啤酒肚加饭桶”,特不雅的一个外号。高明为此乐了几个晚上。“啤酒桶”是改革开放之初发达起来的暴发户,斗大的字不识一个,更甭谈素质和男人的风度,仗着几个铜臭味的“子儿”撑腰,不知天高地厚地鄙视学富五车而腰包干瘪的文化人,但为了讨好芳君,有时又喜欢附庸风雅,在芳君面前牛头不对马嘴地说些不着边际的生词僻语,让他这“文字行家”暗地里笑破肚皮。

后来,高明对“啤酒桶”的鄙视殃及到了芳君。芳君也算是受过高等教育的女人,别的男人不谈,偏偏找这种腰包里尽是钱,肚子里尽是屎的货色。他先是替芳君扼腕惋惜,为她不值。后来,因为芳君竟浅薄地迎合这种庸俗的男人,从心里接受了他,并有引以为荣的优越感,就使他打心里鄙视她,觉得她变得太现实了,现实得浅薄而急功近利。

高明一头钻进自己的房间,倒在床上,蒙头而睡,脑子里混混沌沌,什么都想,又什么都想不出什么头绪。

芳君那边,目空一切的“啤酒桶”好象故意跟他唱对台戏。这时候,高明的心灵是最脆弱的,最敏感的,最需要安慰的。“啤酒桶”打情骂俏,正兴致盎然,生怕这世界没人知道他在谈情说爱,这个高明都忍下了,他不想让芳君反过来嘲笑他浅薄和狭隘。后来,“啤酒桶”为了接一个电话,跑出房,拿着手机在客厅里大吹大擂:“喂,什么?记者到公司找我,找我干什么?给公司写个专题……这是好事嘛,嗯,暂时就由你接待,我过一会就去……什么,红包多少,钱是小事,只要有个价,多少我能拿得出,嗯,就这样,你搞掂吧。”

“啤酒桶”关了手机,仍嘟哝个没完:“不就一个小记者,犯得这样大惊小怪?现在的记者,生财有道呀,呵呵 ,写什么专题,我公司名声在外呢。要钱说一声嘛,找什么借口。现在的穷文人就爱凑热闹,以为自己了不起,没有他,别人就玩不转地球了。”

“啤酒桶”一句秃驴骂遍了天下和尚,把高明给扎扎扎实实刺痛了,惹火了。为这句狂妄无知的话,高明睡不安枕,一跃而起,夺门而出,冲着“啤酒桶”劈头盖脸直批:“闭嘴了你!你一时半会不说话没人说你是哑巴!狗碰到熟人还有不吠的时候,你当这里是大街小巷,任你到处乱吠乱咬,你有没公德心啊?!”

一般文人吵架多是不愠不火,绵里藏针。高明激动起来,吵架却不讲思路章法,他连那架式都拉开了,就差“啤酒桶”答声应战。

“啤酒桶”此时不知哪学来的涵养,对高明的公然挑衅,不屑一顾,撇过脸,眼睛抬到头上,好象怀疑高明的存在,继续旁若无人地打他的手机。

芳君出来了,倚着门槛,神情专注地看着“啤酒桶”对着手机大吹大擂。

高明鄙夷地把脸撇一边,心道:就你把狗粪当活宝,臭美!

“啤酒桶”打完手机,跟芳君说他有点事去打理,改日另约,告别时,“啤酒桶”亲热地在芳君光洁的额上亲了一口。高明不留神瞅见了,卡着自己的脖子做呕吐状。

芳君送走了“啤酒桶”回来,高明仰着脸,望着天花板出神。

芳君瞥他一眼,没好气说:“不是说好了,我们彼此不干涉对方的私生活吗?你是忘了,还是故意对着干?”

“听清楚了!”高明把头一横,眼睛的余光斜乜着芳君,十分的不屑,“是你们的私生活太张扬了,我正常的私生活才是真正让你们给糟蹋了。你什么男人不好找,偏找这种口臭严重的男人,一开口,十里外都听到他的脏话。”

高明嘲讽“啤酒桶”,实际也影射了芳君。

芳君反唇相讥:“我找什么样的男人是我的自由。在你之后,我就发了誓,再找男人的话,一定要找个全新感觉的,他不需要多高的文化,但一定要事业有成,至少在生活上不像过去那样皱皱巴巴,一点不熨帖。当初,因为我的幼稚,虽然我不是搞什么艺术的,可我就是羡慕搞艺术的人,以为搞艺术的人,人格魅力应该是很迷人,很有吸引力的。现在我才明白,搞艺术的人跟普通人没啥两样,要说比普通人多点什么吧,也就多了一些怪癖,让人难以理解。你们搞艺术的,就自以为是,画地为牢,狭隘,偏执。说得不客气,这是你们最大的通病,无可救治的顽疾。”

芳君的话说得太现实了,现实得叫人心凉。都说太现实的女人没情趣,只配当个整天围着厨房转的家庭主妇。表面迂腐,骨子里却充满浪漫主义色彩的高明,对她这番浅薄的论调表现出强烈的不屑。

“请你不要把话题扯远了,关于艺术的话题,我们可以另找时间,一决高下。现在最重要的问题是,在我们还没离婚之前,你可以把他带到家里来,但你最好提醒他,别把这当屠宰场,杀猪宰牛似的,哭爹叫妈的。是人讲话,就该环保卫生,音量小一点,脏话少一点,这叫功德心,懂不?”

高明说完,像个胜利者,昂首走过芳君的身边。

不欢而散,他们各自回房,把世界关在外面。

高明蒙头而睡。不知过了多久,门外忽然响起敲门声,高明以为是女朋友安琪找他,抹抹惺忪的睡眼,换上满面的春风。等他开门时,却见门外站的是芳君,顿时面如僵尸,也不让芳君进去,倚着门,用一种疑惑的眼光看着她。

“你有事?”高明打破了沉闷的缄默,漠然问道,“还要跟我讨论艺术与生活的话题?”

“你下岗了?是不是?”

“你怎么知道的?路透社有你熟人?”高明眼珠子一转,忽又拍着脑袋醒悟过来,“看我这脑筋,我们厂的小张是你同学。我们小张也真是的,这种事也到处张扬。”

“这不关小张的事,你那厂的效益我还不清楚,下岗是迟早的事,你还怕我嘲笑?”

“倒也未必,下岗未必是坏事。”

“还是你主动下的岗?”

“是啊,很奇怪吗?”高明眼睛抬了起来,轻轻抖着脚,一副不以为然,“是不是傻到家,呵呵,那种效益的厂,我迟早会走人。”

“想过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吗?”

“以后的日子还遥远,来不及想。哲人说,当看不到前途的光明时,最好看脚下。”高明好像对谈话失去兴趣,“你破天荒来找我,不会就这几句生了茧的老话吧?”

“到了现在,我们有必要像过去一样冷眼相对,冷语相讥吗?我来是想告诉你一声,明天是我们协定离婚的日子,你不会忘了吧?”

高明一怔,猛然想起,这几天让下岗的事搞得焦头烂额,把这天大的事给忘了。

“就明天去。”

“我的意思是,过几天再说吧。”

“为什么?我们不都盼着这一天吗?”

“本来是,现在你……你下岗了,情绪不好,我不想这时候给你添乱。”

“听清楚了,是我自己主动下的岗。我下岗不等于就往绝路走,莫名其妙!”

高明说完,背过身,一头扎到床上,整个背着芳君躺着,懒得再动。

芳君望着高明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后背,呆立一会,轻轻地摇了头,一声不响地走开了。

第二天,高明和芳君正式离了婚,除了房子,家里所有的财产一分为二,互不相关。因为双方中的任何一方,暂时没能找到合适的房子,出去租房子吧,房租又贵得让人心疼。高明曾无意听到“啤酒桶”跟芳君说过,要给她一套新房子,不知什么原因,芳君没要,芳君也没跟“啤酒桶”说明不要房子的原因,高明更猜不透芳君的真实想法。以前跟芳君磕磕碰碰,觉得同在一个屋檐下,心里憋得难受,现在离了婚,关系转变了,倒是可以站在局外人的角度为对方设想一下处境,就折衷了一下,又来个“君子协定”,谁都不搬出去,各人一间房,客厅公用,将来谁先找到合适的房子,谁就先搬出去,再按这套房的一半价钱还给对方。至于上大学的女儿那边,暂不让她知道父母离婚的事,等她回来了,再耐心细致地跟她谈。女儿已经长大了,她肯定能明白事理,理解父母的苦衷。

                        (三)

离婚后的高明心头似乎抖落了什么,心情松松爽爽的,在一个阳光灿烂的下午,找女友安琪“拍拖”了。

安琪是本市一名业余歌手,正式职业是幼儿教师。安琪还不到三十的年龄,小高明十来岁,同样离过婚,不同的是她没生过孩子。她好象早有什么先见,预感自己的婚姻走不了多远,以事业为重的理由没要孩子,果然不到半年,纸婚年还没过完,就离了婚。没有孩子的绊缠,她把身子保养得很珠圆玉润,谁都不相信她是结了婚的。

安琪虽是业余歌手,但实际上却把唱歌当事业看待了。在第一届潮语歌曲创作大赛中,高明创作的歌曲《醉了春风》就是由她演唱而获得了好名次,赢得了盛誉,也在那个时候,促成了他们相识并相恋。那时候,高明和芳君早过了“七年之痒”的婚姻也亮了红灯,两人对婚姻的延续不再抱有什么希望,安琪的插入也就顺理成章了。

安琪痴爱唱歌艺术,因而也崇拜只差冠以“艺术家”称号的高明。这几年,的确是高明艺术创作最为鼎盛的黄金时期。由他精耕细作过的,都变成闪亮的文字和活跃的音符,让他获得很高的赞誉。他的羽翼丰满了,名气大了,市里一些活跃在本地歌坛的业余歌手也慕名而来,请高明为其量体度身,创作歌曲,妄想一夜成名。安琪就是众多歌手中对高明最为景仰的崇拜者,开口高老师,闭口高老师,叫得他心花怒放,心想贝多芬也从没受过这种崇拜和宠爱吧。那个辉煌的时刻,高明觉得自己比飞船中的杨利伟还飘飘然。他觉得艺术就是比钱强,钱可以让某些人折腰,艺术却能让人拜倒。

安琪的追求、情趣和思想和他最为接近,为了艺术,她在他面前诚恳地说,她愿意付出一切,奉献青春,奉献生命。就这句话,让高明热血沸腾,差点抱住安琪旋起来。但他终究没这么做,那时他们根本不是这种亲密的关系,高明又是很传统的男人,没轻薄到那种程度。如果不是安琪主动投怀送抱,他连她那有意无意在他面前晃动的白白的大腿都不敢瞅上一眼。

抛开安琪的青春、活力、美貌不说,高明从她身上仿佛看到当年芳君的影子。十多年前,芳君跟安琪一样,倾慕高明的才学,对他的艺术创作,默默给予了积极的支持。后来他们同许多普通的家庭一样,碰到了杂如牛毛的琐碎事。高明一心搞创作,家务事一点不插手,甚至不闻不问,累了芳君不说,高明写歌作词所得的报酬连夜里喝茶抽烟赖以提神的成本都支撑不了,更要命的是,因为深夜伏案创作,把身边的娇妻也给冷落了。这下,芳君心里就有了说法,怂恿他丢掉那只不吃香的饭碗,另谋高就,还振振有词地劝他不要搞艺术了,搞艺术只能把自己搞穷搞昏搞瘦。搞艺术真能熬出头熬出人样的话,那些艺术家怎么个个都皓首穷经,两袖清风?何况你离艺术家还有一大段取经的路。

芳君本也知书达理,她说出这种庸俗浅薄的话后,高明开始对她另眼相看,大打折扣,仿佛一夜之间,芳君的灵魂被什么妖孽给抽走了,只剩下没有思想的躯体,他一下子失去了生活中最好的伴侣,成了孤家寡人,每天面对着熟悉的脸孔,却深深感受到孤独。

安琪就不然,从她一贯的表现可以看出,她是真仰慕他,崇拜他的。他和她在一起,真正找到艺术的尊严,找到活着的理由和意义。他甚至感觉到有一股清新活泼的气息充盈全身,仿佛自己年轻了十来岁,和安琪站在同一年轮的起跑线上。这种年轻的感觉对他来说很重要,没有一颗年轻鲜活的心,哪能写出让人眼前一亮的文艺作品?

高明永远忘不了那个具有特别意义的星期日。就从那天起,他对芳君彻底地失望,对安琪倍感亲切和依恋。

那天,高明难得清闲又逢上好心情,创作灵感如井喷之势,于是铺纸提笔,投入创作。芳君就在他如痴如醉,摇头晃脑的时候支他到楼下买花生油。等高明火急活燎把花生油买来了,芳君却把眼一瞪,两腮气得鼓鼓生风:“怎么就买这号花生油?”

高明不耐烦说:“哪号子的花生油都吃得,又不是有毒。”

芳君不依不饶,较起认真劲:“不行,这号子的花生油不好吃,我一闻那味儿就倒胃口,另换一瓶!”

高明已坐回桌前,操起了笔,连眼皮都不往上抬,嘴一撇,说:“要换你自己换,吃不死你换什么。”

芳君气咻咻地抓起那罐花生油,边比划边唠叨起来:“你就会这‘1234567’,到‘8’你就不懂了,买罐花生油都要跑两趟腿,是上辈子欠下的债呀,真不知道你没了老婆过的是什么生活!”她说完就赌气把地板踩得震天响,走下楼还能感觉到那愤愤不平的余震。

高明的创作灵感给她这一闹腾,一下子全给糟蹋了,什么都没了,恼得他把写到半截的稿子狠狠地搓成一团,扔向墙角。恰好这时候,他那可爱的崇拜者安琪登门求教了,一进门,就瞥见高明扔掉的纸团在她脚下打滚。安琪默默地捡起那纸团,如获至宝似的,煞有介事把它展开,抹平,仔细地看了一遍,把它贴近青春而丰满的胸脯,真诚地说:“高老师,你不介意的话,这稿子我带回去学习学习。”

这个动人的细节毋须渲染就把高明感动得差点掉下眼泪,看人家,既懂得艺术,又诚恳好学,一举手,一投足,多有艺术气质。对这种知性女人,你就是心里有气,也会让它从肠胃里给偷偷放了,什么问题都解决了。跟这种女人过日子,那是神仙的生活。

人就这么最情绪化的,觉得谁顺眼,笑容也当成了花,看着谁碍眼,那笑容倒成了一种挖苦。

 

高明找到安琪时,她家恰逢来了客人。此君高明也不陌生,论起来也是同一战线的。他叫卓乐,公性的,据说他原名叫卓越,因这名字起得有几分张狂,又是在文艺界混饭吃,文艺界最大忌讳就是你枝繁叶茂,树大了就招风,何况你还这么明目张胆地狂妄,除非你是盖棺定论的大师级人物,不然你一张狂,大家就会群起而攻之。卓乐就懂得这个理,避了这个讳,加上本人会摆弄一些乐器,故谦而逊之,易名叫卓乐。

“同行如敌国”,吃文艺饭也免不了俗,高明与卓乐不知哪时起,心里就有说不清道不明的疙疙瘩瘩,偶尔在公众场合上碰碰面也不哼哈一声。高明从他叫“卓越”时就看不起他,说他有啥能耐,“卓越”也是他叫得?他改名了,高明还是看不起他,背地里说他真不是东西,是个软骨头,名字是爹妈取的,犯得了谁,打死都不改。如果单是这几句两面三刀的话,大家会觉得高明也真俗到家了。咱们也没说高明伟大,对别人,他还没这么两面三刀过,对卓乐,好像是天敌,免不了看法和说法偏激了点。当然,卓乐也没给高明好话说,好脸看,人前背后说他迂腐,连老婆都反过来把他给休了,气得高明够呛,发誓要是亲耳听到他这么说,非把他的舌头剪下来不可,奇怪的是,他就是没能找到这个机会。

当然,这只是文人之间暗地里的“相轻”,实质性的明斗更是“血不刃刀”。

高明景仰艺术,抱定为艺术献身的决心,自然希望能进文化部门从事文艺工作。或许他的书呆子思维早就是个错误,不知道搞艺术是一回事,做文艺工作又是另外一回事,这看似貌合实则神离。一年前,文化馆就有一个熟人私下告诉他,馆领导有意思向上级部门疏通,调他到馆里工作,负责音乐诗歌的辅导和创作。他也觉得这是情理中的事,文化馆也确实是他用武之地,他完全胜任而且游刃有余。他在想当然中得意了几天,直到文化馆那个熟人遗憾地告诉他,市主管文化工作的领导已指派另一个搞音乐的坐上了本该“属于”他的位子时,他才像醉醺醺的酒鬼让人扇一大巴掌,猛然醒悟。

后来,他从文化馆那个熟人口中得到确凿的“内参”,明白看似清廉高尚的文化部门黑箱操作的内幕,文化馆想调高明进馆工作并非讹传,但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卓乐在市宣传部安下关系网,他这一公关,就堂而皇之地登堂入室,取而代之进了文化馆,想当然的高明被撇在一边干瞪眼,再一次证明他爹妈给他起错了名字。高明和卓乐心知肚明的龃龉就更根深蒂固了。

现在,在安琪家里碰到卓乐,就让高明诧异和警惕起来,安琪怎么也跟这号人呆在一起?

安琪好像不明了他们之间的过节,招呼着他们认识。

卓乐皮笑肉不笑,把手伸到高明面前。高明只是礼貌式地点了一下头,并不伸手,接着大大咧咧地坐下来,翘起二郎腿,眼皮也不往上抬一下,表情僵硬,冷若冰霜。

卓乐有点尴尬,但他就是知情识趣,这场面容不下两个对手,他先避了锋芒,跟安琪敷衍了几句,就起身告辞。

送走了卓乐,安琪直盯着高明有点不悦说:“高老师,你今天怎么啦?我怎么看不到你往日的风度。卓乐也是我文艺界的朋友,人家跟你套近乎,你冷冰冰地对人家,叫我的脸面往哪搁?”

尽管有了恋爱关系,安琪还是尊而敬之地称高明叫老师。高明对这种带有不确定因素的称呼并不十分乐意,总感觉安琪有点摇曳不定,他心里听着不舒坦,就是没有说出来。聪明的安琪确实有她的心机所在,她这么称呼高明,表面是尊敬他,崇拜他,这里面却埋藏着她的几多心机,这种很弹性的称呼,说明她对自己的人生保留了选择的余地。何况在文艺界混,她不想很快和谁确定某种敏感的关系。

“安琪,你几时结识了这位大作曲家?”高明装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懒洋洋问道。

“高老师,你不会嫉妒吧?”安琪坐到高明身边,依着他的肩膀,扮了一个很可人的样子,似是而非地回应了高明。

“嫉妒,呵,这种人也犯得上我嫉妒!你说我嫉妒贝多芬,人家幸许会说我嫉妒得有品位。”高明嘴一撇,放下了二郎腿,有点激动。

“我就知道高老师是个有品位的人,小心眼的男人我见多了,我横竖也看不出高老师是那种男人。”安琪紧挨着高明,摇着他的手臂,几近撒欢儿地说,“在文艺界,不多认识几个名家,我哪能站得稳,吃得开?高老师,你不会用那种世俗的眼光看我吧?”

“安琪,你想多认识文艺界的名家,那还不容易,我可以帮你牵针引线。卓乐那种人靠不住,论才气,他排老几,沽名钓誉。不是我危言耸听,靠了他只会毁了你的前途。”

“好了,事情也不会像你说的那么严重吧。我跟他只是普通朋友,我不靠他,就靠你。我还怕你甩了我呢。”安琪婉转地转移了话题,关心起高明的肚皮来,“高老师,你吃过晚餐吗?”

高明摸着有点干瘪的肚皮,心一静才感觉到了饿:“今天心情好,我想好好跟你庆贺一下。”

“什么事值得庆贺?是不是你写的歌曲在大赛有把握获奖。”

“这一届潮语歌曲创作大赛,我写的歌曲《天上人间》已经过了初赛复赛关,能不能在决赛中得奖得半个月后才能见分晓。不过,获奖是八九不离十了。咱这个城市中,有几个能真正写出好东西,我手里捏着呢。我想告诉你值得庆贺的事与这无关,我呀,已经离婚了!”

“离了?”安琪有点惊讶,好像她要的不是这种答案。

“你不是一直盼着这一天吗?离了,我们就可以堂堂正正地住在一起。”高明抚着她那染了色的有异域色彩的秀发,信誓旦旦地说,“安琪,不要跟卓乐那种人在一起,我保准你能在娱乐圈大展拳脚,唱到省里,唱到北京。”

“好了,我的大作曲家。”安琪嗔怪地刮了他的高鼻梁,“在我心目中,你就是我至亲至爱的老师,朋友,爱人,谁都代替不了你在我心里的位置。”

这话说到高明的心窝里,刚才的不快烟消云散,他满意地低下头,亲了安琪一口,说:“那么,晚餐,你准备怎么招待我?”

“上饭馆喽,方便快捷。”

“算了吧,还是你下厨,我想尝尝你的手艺。”

“别刁难我了,你知道我很少下厨的。”

“你是家庭主妇,不学下厨,难道天天吃饭馆?”

“行了吧,我最讨厌人家在我面前提家庭主妇的话,好像女人天生就是侍候男人的。入得厨房,出得厅堂,呵,浅薄,粗俗。”

见安琪拽着胳膊,老大不高兴,高明也没了辙,他这年龄就是尴尬,最不会哄女人,或者说没耐性哄女人。他现在又像坐回了时光的隧道,回到初次谈恋爱时,多少要学习哄哄女人,不然弄得跟芳君一样,每天没好脸色看,这日子真不是人过的。

“炒菜做饭我也不大懂,这样吧,我们一起侍弄侍弄,总不会连顿饭都搞不掂吧?”

“算了,”安琪也做出让步,“难得下一回厨,让我自己弄弄吧。”

安琪进去厨房,自己忙乎起来。高明顺手抓起桌上的一张报纸,不想带下一张稿纸。高明弓下腰,捡起稿纸,不经意一瞥,稿纸上谱有乐曲。高明心里一动,眼睛一亮,眼光一“扫描”,发现稿纸右下角写着两个签名式的狂草钢笔字,高明依稀辨得是“卓乐”,这下,身上某根敏感的神经被拨动了,脑子里霎时崩出一连串的疑问,脸色变得严峻。

厨房里,传来烫勺盘碗的碰击声┅┅

这碰击声把高明从沉思中拉回来。他马上调整了情绪,回到原来的状态,小心地把那张稿纸重新放回原来的位置,直到他看不出有任何让人动过的痕迹,才缓缓地舒了口气,重新坐下来。但这回坐下的感觉却大不如前,如坐针毡,如芒在背,浑身不自在。屋里一切倏忽变得陌生起来,甚至心头涌起一种离家之后想家的感觉。他真想扫自己一巴掌,怎么会突然想起原来那个家呢,那个家,已不是原来那个家了,现在这个八字没一撇的家又仿佛是海市蜃楼,可望不可及。

这时候,安琪已经捧来了两碗热气腾腾的面条。高明没一点胃口,但碍于安琪的面子,就尝了一口汤,忽然咂咂嘴叫道:“安琪,你是不是忘了放盐?”

安琪一怔,两手一拍,笑弯了腰。高明哭笑不得,但还是勉强地陪她笑了几声。

放了盐,高明又尝了一口,还是皱起眉头说:“这回盐放多了,够咸的。”

“嫌咸呀,多加点开水喽。”

安琪加了点开水,又给洒了一点胡椒粉。

这碗面条煮得稀巴烂,又咸又辣,一蹋糊涂,呛得高明咳嗽不止,还要装模作样地夸几句:“好香,就是辣了点,不过,辣有辣的味。头一次下厨,煮得这样的面条不容易,我就没这手段。”

安琪还没吃,见他吃得有滋有味的,歪着脑袋有点不信,自己尝一口却呛得要命。

                      (四)

高明心头像坠了石块,两腿灌了铅块,整个人像刚遭了一场大病,灵魂出窍,脸色煞白。回家的路并不漫长,他却感觉自己孤独地走了一个世纪。

刚踏进家门坎,立在客厅中央的芳君迎上来,看他那个失魂落魄的样子,怔了一下。

“回来了?吃过饭吧?”芳君的声音很低,好像是憋出来的,但高明听得很清楚,一点不含混。

奇怪,离了婚,好像该放下的放下了,该拎清楚的拎清楚了,谁不欠谁的,没了那种纠缠不清的关系,心情倒不像往日上了发条般绷得紧紧的,能够静下心,听得进对方甚至有点含糊的话语。

高明点点头,也低低地回了话:“我在她那里吃过面条。”

高明奇怪自己,这会儿在芳君面前也懒得提上安琪的名字,而是很暧昧地用上一个“她”代替。

“我就知道你是上她那儿去。”芳君瞥了他一眼,声调就那么柔软,没那么让高明讨厌,“愿不愿意赏个脸?我做了两个人的饭。”

高明一怔,但很快就缓过神来,摇头说:“我不饿,谢了。”

“我们能不能也学学人家,离了婚,就吃这最后一餐,我一直等着你回来的。”

平平淡淡的话,却像捆绑式的炸弹,在高明心里炸开了,他听着怎么就有一种心颤的感觉,十几年前谈恋爱时,他们就是这种感觉的。

“一起吃了十几年的饭,今晚一起吃这最后的晚餐也要考虑那么多?”

高明不想再敷衍什么,这最后的晚餐是他们十几年婚姻的一个了结,也是他们各自追求新生活的一个起点,意义似乎非同寻常,不吃,也太对不起十几年一起走过的日子。而且,说句更实在的,在安琪那里胡乱吃的那碗面条,早在肚子里跑光了。

饭桌上普普通通的两菜一汤,跟平时没什么两样,高明吃得有滋有味。自始至终,他几乎把头都埋在饭碗里,一碗饭不消三分钟就颗粒无剩,碗底跟洗刷过一样白净。高明把头抬起来时,嘴角还沾了几颗鲜白发亮的饭粒儿。芳君看在眼里,佯作不知。要在以前,一定是毫无顾忌地放下饭碗,笑个喷饭才痛快。

高明不得不在心里承认,芳君比安琪更会过日子。反过来一想,安琪是那种进取型的新潮女性,炒菜做饭自然是弱项,这方面的打分肯定要吃亏。哪能这么比,这是哪跟哪呀,跟芳君都离了婚,拿这个跟安琪比,把安琪给比下来,不是自己打自己的嘴巴,说明自己的选择早就是个错误?高明暗暗骂自己混蛋,什么事都没个准儿,净是自己捣乱。

就在这时候,客厅里的电话铃声大作。两人一怔,互望一眼,谁去接呢?

高明此时显出了一马当先的男子汉气概,搁下饭碗,一阵旋风,跑到电话机旁,一把抓起电话筒往耳边一塞,刚听了个头,顿时像霜打的茄子,把电话筒搁桌上,走到饭桌前,面无表情地对芳君说:“是你那位打来的。”

芳君去接电话,高明重新坐到桌前,这下却忽然没了胃口,望着刚才还吃得有滋有味的饭菜发呆,无从下筷。

芳君跟她那位煲“电话粥”,高明本不想听,但芳君的话仿佛是冲着他说的,一字不落地跑进了他的耳膜。

芳君的那位想约她到外面吃饭,芳君说她在家吃得差不多了,改日另约。“啤酒桶”这家伙就是不识趣,仍叽叽歪歪地缠个不清。

十几分钟后,芳君回到饭桌前,高明没头没脑地问了她一句:“怎么不去,想省了这顿饭?”

芳君瞪圆了眼,盯着他不放,忽然凶着脸对他嚷:“你以为我真想省了这顿饭!莫名其妙,我说你什么时候能滑头一点!”

高明低眉垂眼,埋头扒了一口饭,嚼了几下吞下去,嗫嚅着说:“对不起,我说错话了,本来我就不应该说这些。”

两人都低下头,默不作声,继续这顿没有吃完的晚餐。

不一会,“啤酒桶”不期而来,一进门,一眼瞥见两人凑一块吃饭,又俨成一家了,顿时乌云盖脸。

芳君对这个“不速之客”却坦然处之,一如往常,招呼他坐。

高明知情识趣,把饭碗一推,说声饱了,走过“啤酒桶”的身边,若无其事地摸摸肚皮,顺便打了一个响嗝儿,走进自己的房间。

“啤酒桶”受了奇耻大辱似的,没好气地对芳君说:“我好心好意约你出去吃饭,你三推四辞,原来还有这么浪漫的晚餐。”

芳君收拾着饭桌上的残局,说得一点不含糊:“我说过饭都做好了,出去吃太浪费。这么简单的事,我不希望你理解得那么复杂。”

“你不必骗我了,我宁可听到刺耳的实话,也不相信包装的谎话。”

“什么意思?”

“一直以来,我还以为你是下了决心的,想不到你还是拎不清。”

“就为这事?我们十几年的夫妻,一起吃了多少顿饭,吃这顿饭也小题大做,未免太紧张了吧?”

“那不一样,以前你们是夫妻,要怎么样我管不得,现在关系变了,你还下不了决心,我们这样下去也没什么意义了。”

“我们今天刚离了婚,知道吗?离了婚,就一起吃这最后一顿饭,还要跑去向你打报告,递申请不成?”

芳君显然生气了,声音尖锐而响亮。

两人一时都沉默了,整个城市仿佛在喧嚣后绝响。

“啤酒桶”到底没把男人的风度都丢尽,马上就转变策略,几乎用哄的语气说:“对不起,其实我早应该问清楚。现在好了,终于解脱了,是该值得高兴,好好庆贺庆贺。我的车在外面,我们出去走走。”

“对不起,今晚我不想出去。”

“你还生我的气?”

“我都被弄得连气也没了,我是心里不舒服。”

“我送你去医院,身体重要。记着,你的健康不是你个人的问题了。”

“我躺一下就好了。”

“我在这陪你。”

“我想一个人静一静,给我一个安静的晚上,不受任何干扰,好吗?”

“……”

“明天我打电话给你,行吧?”

……

要在往日,高明是不愿意听他们谈话的,今晚却把他们的谈话一句不剩地听在耳里,记在心上,竟有幸灾乐祸的快感。

高明心宽体舒,半躺在沙发上不觉就睡过去,像好久没睡个舒服觉,这一睡,睡得很沉。

半夜里,高明忽然醒过来,感到胃隐隐作疼,而且越来越剧烈,到了疼痛难忍的地步。高明强忍疼痛,爬起来满屋找胃药。他翻箱倒柜,客厅里的瓶瓶罐罐找遍了,就是找不到胃药。以前胃疼,总是芳君帮他找药吃,吃几片就顶事,并且在食物方面替他讲究,说不定她房里就有胃药。

高明快撑不住了,无奈,只好敲响芳君的房门。

芳君穿着袒胸露背的睡裙开了门。以前虽是分居,但在生活细节上还是那么随便。十几年的夫妻,彼此的身体都熟悉,何况又在同一个屋檐下。现在境况不同了,离了婚,意味着彼此已成了一个独立体,拥有各自互不关联的生活空间,生活起居都有自己的隐私。窥视了别人的隐私,特别是身体的隐私,不仅是个道德问题,于自己也是很尴尬的事。

高明面对穿着有点露又不失大体的芳君,心一慌,眼光就散乱,忘了自己是怎么敲响芳君的房门的。

芳君见他手顶着胃部,眉头拧成一把,狼狈不堪,心里就明白了几分。

“她一定给你吃了很辣的东西,对不对?”

高明点点头:“她煮的面条放了太多的胡椒粉。”

“你没告诉她,你是有胃病的。笑话,想一起过日子的,连这点小毛病都没了解到,将来怎么生活。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太刺激的食物吃不得,你也真够混蛋,现在还像个孩子,这点都没往心里放,疼是应该的。”

高明让芳君骂得没话说,他也觉得自己真混,连自己都照顾不了,真跟安琪生活在一起,不知道有多少事要自己从头再来。不过,他不怪安琪,安琪并不知道他有胃病,而她自己又很少下厨。

芳君跟往常一样,唠叨完了,就翻箱倒柜地找。高明仍用手紧紧顶住胃部,掩饰不住脸上的痛苦:“不用找了,我找过了,没有。”

芳君二话没说,走进自己的房间。

高明心想,这下完了,胃疼一定陪我到天明,这漫漫长夜可怎么熬过去。

芳君出来了,改了装换了样。

“你等一下,我上街去买。”

高明心里感动,又不免担心:“三更半夜,药铺怕早就关门了,再说,你一个人出去,我不放心。”

“你不放心,你自己出去买呀。这条街我走了十几年,就没听说过有不平静的事。”

高明想拦也拦不住,只好默许。芳君一走,高明直替她担心,胃疼竟有所减轻。

二十几分钟过去了,芳君还没回来,高明坐不住了,顾不得胃疼的折腾,关了门出去。

出了门,要走过一条较僻静的小巷,才通达大街。半夜里,大街上尚有车辆行人,一般不会发生什么意外。高明担心的是这条小巷太僻静,路灯又昏暗,夜里少有行人往来,芳君一个弱质女流,有个闪失,他不仅要受到良心的谴责,女儿回来,他怎么还她一个完整的妈妈。

尽管感到胃一阵一阵揪心的疼,高明仍强撑着,手扶着墙壁,举步维艰地挪移着。走到半截,高明实在疼得不行了,蹲在地上,身子弯得像条熟虾。

这时,小巷那头传来熟悉的脚步声,高明辨得是芳君,一时喜出望外,胃疼奇怪地又有所减轻。他扶着墙壁站起来,冒冒失失地往前走了几步,把走过来的芳君吓得骇然惊叫,两腿发软,几乎站不稳。高明明白自己太冒失了,忙开口说话:“芳君,是我呢!”

芳君手贴着胸口,惊魂甫定,埋怨说:“你怎么蹲在这里,想吓死人呀!”

高明说:“我怕你出事,就跟着出来了。”

芳君说:“我出事,就你这熊样,能顶什么。”

高明忍着疼,说:“至少我可以吓人,多一个人,就多一个胆。”

“那倒是,我都让你吓半死了。”

芳君边说边伸出手,想拉他一把。

高明摆摆手,说:“不用了,我还行,死不了。”

两人一前一后,在僻静的小巷中,披着朦胧的夜色,脚步很重,走得很慢。

回到家,高明吃了胃药,感觉舒服多了,芳君吩咐他按时吃药,并提醒他,防重于治,注意饮食。芳君一如既往的唠叨,高明感觉没有往日的厌烦。

芳君要走了,高明叫住了她,等她转过身,声音又变得低了,但清晰明朗:“芳君,谢谢你。”

芳君站在那里,好久没说话。

静谧的夜,这时候显得更静,静得安详。

芳君默默走出去,顺手带上了门。

高明望着关闭的房门,痴痴地发呆。

不久,高明昏昏沉沉就睡过去。熟睡中,他梦见安琪,梦见芳君和女儿,梦里的具体情节朦朦胧胧,已记不大清楚了。

                         (五)

高明根据报纸上的一则招聘启事,按图索骥,来到那家建筑安装公司接受面试。他顺利通过了面试,觉得有点玄。那家公司招的是一名会计,学历要大专,高明哪有那么高的学历。其实大专在现在这知识爆炸的社会,委实不是什么高学历了,但对高明来说,无异是个很高的障碍。说实话,他这次来应聘没抱多大希望,他是让生活逼的,病急乱投医。瞎猫兴许会碰到死老鼠。他就抱着这心态找工作的。他这种年龄,这种身份,除了进文化单位做事,能派上用场,做别的,一时半刻很难适应。找事做也难呀!

当那家公司主管让他交上文凭时,他把自己获奖的各种证书一摞摆在主管面前,说:“我做过会计,相信能胜任这份工作。你们要的证书我没有,我很不幸运,没赶上读大学的机会,但我一直没放弃学习。这是我获奖的证书,可以证明我不比大学生差。你们不要我,可能不只是我个人的损失。”

那个主管,显然也不是忽悠人的,有点见识,见高明说得有棱有角,再看那些证书,大红烫金,货真价实,心里斟酌了好久,没马上就下逐客令,把高明那一摞证书捧了起来,跑进公司,好像他还不敢自己拿主意,得亲自请示一下更高层的人物。

回来时,那个主管把一摞证书还了高明。高明怔怔地看着他,心想你们这些没艺术细胞的家伙,眼睛让屎蒙了,一点不识货,正想嘲弄几句再走人。那主管就拍着他的肩膀说:“高老师,你明天就来上班。记着,别迟到。”

高明一怔,没想到歪打正着,更没想到人家一个主管,他还没上班,就尊他叫高老师。高明听着既疑惑又受用。转念一想,人家好歹也是个主管,再没艺术细胞,还是懂得崇拜艺术的。

在那家建筑安装公司上班,工作算是轻松,就是单调。其实,文人做的事从来就是单调、枯燥的,高明也耐得住寂寞。

头几天,高明没见到公司老板,工作由主管安排,对于公司老板的点滴情况,只能从同事的闲谈中捕捉一鳞半爪。据说,这家公司的老板识字不多,而且粗野俗气,常常恶语伤人。高明还从同事口中得知一个天大的秘密:公司老板以前跟记者打过官司,后来钱能通天,虽说有惊无险,但老板对拿笔杆子的心存介蒂,抱有成见。

这话给高明心里埋下了定时炸弹,高明还没见过公司老板,却恍惚觉得公司老板不是良善之辈,他甚至有更大胆的想象,这老板压根就认识他,他现在还在怀疑当初自己那么顺利地进这家公司做事,是仰仗了谁的面子呢。

终于这一天,公司老板露面了,让高明想不到的是,老板竟是“啤酒桶”!

“啤酒桶”见到高明,没表现出特别的惊异,只是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他,发出别有用心,让人浑身不舒服的笑声:“嘿嘿,高老师,幸会,幸会。”

说着“啤酒桶”挺有风度地伸出手,想跟高明套近乎。高明一时没反应过来,一个手指都没动。“啤酒桶”耸耸肩,毫不介意地摊摊手,转身对他身边的主管说:“高老师是艺术家,你们要把高老师当自己的老师一样尊重。”

“啤酒桶”说完又伴着两声莫名其妙的笑声,扭动着粗壮的身子,从高明疑异的视线中消失。

高明中了邪似的,站成一尊木雕。同事们围过来七嘴八舌:“高老师,原来你跟老板关系熟着呢,你真是个高人,不显山不露水的,差点叫兄弟给得罪了。”“高老师,以后,兄弟就靠你罩着了。” ……

高明脑子里一片混沌。

生活本身充满了讽刺,他和“啤酒桶”竟在这种尴尬的地方狭路相逢。在这种俗不可耐的暴发户眼皮底下帮他做事,对高明来说,是奇耻大辱,是莫大的讽刺。

高明的心理开始失衡,好几次,他想不干,“啤酒桶”分明想看他的难堪,他这次能顺利地找到这份工作,一定是“啤酒桶”的主意,他相信自己的判断。可他想不干也不行,找不到适当的理由呀。他怕落下话柄,让“啤酒桶“嘲笑他胆怯、心虚,是个彻头彻尾的懦夫。他终于没有一时意气用事,贸然辞职,他不能在心理上先输给“啤酒桶”,决不!

奇怪的是,这几天很少见到“啤酒桶”,一切正常,平静得让他心虚,预感瞬息的平静过后,暴风雨会来得突然而猛烈。

这一天,高明做完手头的事,伫立窗前,望着窗外胜景,忽然心血来潮,诗兴勃发,铺纸提笔,即兴写了几句诗句,自我感觉良好时,身后传来了一声冷笑:“高老师,你真有雅兴,做的是什么诗呀?”

高明转身回头,见“啤酒桶”背着双手,悠然自得地盯着他发笑,令他更感意外而尴尬的是,与“啤酒桶”结伴而来的还有芳君。芳君见到高明也大感意外。两人相视无言。

“啤酒桶”踱到高明面前,话里尽是芒刺:“高老师,现在的诗人满地都是。诗人掉价了,都写什么诗呢,忽悠人的,也赚不了几个钱。你在我这好好干,以你的才干,不出几年,或许能混个主管当当,何苦搜肠刮肚写什么蚕丝、蜘蛛丝呢。”

文人最大的受伤莫过于人格尊严受挫,高明好像早就有了思想准备,也不生气,显出从未有过的冷静,也不回应,把那张写了诗的纸折好,放进自己的衣袋。

“高老师,怎么把自己写的诗藏起来?太糟蹋了,卖给我,多少钱?”

芳君忍不住了,挎包往上一撩,冷冷地说:“我有事,我先走一步。”

“啤酒桶”一把拉住芳君:“急什么,听听高老师的高见,说不定他还有更好的诗。”

芳君甩开手,反感地说:“你带我到这来,就是看你怎么糟蹋人?”

“不,不,不,我和高老师以前有点误会,俗话说,不是冤家不碰头,我和高老师想消除误会,他帮我做事,我给他饭吃,不都挺好的。是不是,高老师?”

高明淡淡一笑:“老板,你太看得起我了,我写的诗不卖给暴发户,我不糟蹋自己的诗,我也没什么远大的抱负想当什么主管。现在含水份的诗人是不少,但像你这样投机取巧的暴发户更多。我建议你少替我们拿笔杆子的操心,把你的心思放在生意上。文人写东西不用借钱贷款,不写东西照样活得干净痛快。你生意垮了,贷款还不了,想跳楼人家还不答应呢。”

“啤酒桶”让高明戳到了痛处,老羞成怒,拍案叫嚣:“你是扒了脸皮死要脸的,整个假清高。几时轮到你来教训我。老板包二奶,养小蜜,你们文人有这个胆,有这能耐吗?吃屎吧,你!”

“啤酒桶”呲牙咧嘴,恨不得把高明生吞活剥。高明心里油生一种畅快淋漓的快感。在“啤酒桶”歇斯底里的叫声中,高明处之泰然,走到芳君面前,说得字正腔圆:“你听到了,他都不打自招,开始暴露自己的劣迹了。你好自为之。”

高明昂然走过“啤酒桶”面前时,冷冷地笑了几声,径直走出公司。

丢掉纸糊的饭碗,高明没一丝悲哀,走得昂扬而决然。

回去的路上,差不多到家时,高明碰到了安琪。安琪说她在他家门口等得腿发软,心发慌。高明见她紧张的样子,估摸出了什么事,路上说话不方便,把她带了回家。

在高明房里刚一坐定,安琪就迫不及待地说:“高老师,你听到风声没有?”

“什么风声?”高明莫名其妙。

“就是第二届潮语歌曲大赛的事,听说入选的十二首歌曲没你的《天上人间》。”

高明的头脑忽然“轰”的炸响,但他很快就镇定下来,无论如何,他不能在安琪面前露出半点的惊慌和底气不足。他脸上露出僵硬的笑容,敷衍说:“这小道消息来的不可靠,大赛还没揭晓,是丁是卯还不清楚,紧张什么?”

“是我一个跟宣传部有关系的朋友说的,这消息怕错不了。”

“是不是那个卓乐告诉你的?”

“高老师,你不会神经过敏吧?说着又扯到卓乐身上。除了卓乐,我就没有宣传部的熟人?”

高明没有辩驳,这几天太压抑了,情绪不大好。下岗后,他的生活一下子乱了套,毫无条理,清汤寡味,连他自己都觉得神经衰弱了。

“我也是听说的,但愿这消息靠不住。”

安琪的话明显是在安慰高明,高明很不自在。自从认识安琪以来,在她心目中,他的作品是一种权威。现在,他竟要她来安慰他,他都开始怀疑自己的作品是不是经得起考验了。

                              (六)

第二届潮语歌曲大赛揭晓了,高明创作的《天上人间》榜上无名,而卓乐作词作曲的《天下有情人》却位居十二首入选歌曲的第五位。这一出乎意料的结果,击得高明一阵晕眩。他疯狂地跑回家,从箱子里翻出自己发表过的作品,举到头上,疯了一样,撕得粉碎……

好几天,安琪没来找他,他也没到她那里去。他怕见她,他在她心里的偶像形象一下子让大赛的失利击碎了,见了面只有尴尬。

高明又成了游兵散勇。

几天后,他在街上碰到原来的同事小丫。小丫握着高明的手,感激地说:“高老师,托你的福,我没下岗,老婆的病也好了。高老师,你是个好人。”

这是高明下岗后听到的最为感动而欣慰的话。

从街上游荡回来,高明觉得肚子有点饿。这时候,他觉得生活太实际了,肚子饿了,他真希望踏进门就有笑脸相迎,饭菜相邀。

刚进门,芳君告诉他,安琪早上打来电话。高明走进客厅,拨通了安琪家的电话,得到的是一阵盲音,电话没人接。

芳君走进客厅说,不用打了,她让我转告你,她到省城的音乐学院参加进修班学习,搭早上九点的班机走的

高明沮丧地垂下手,电话筒差点摔个粉碎。

 

女儿来信了,她在信中说,前几次都是打电话报平安,现在忽然觉得写信好,太直接的交流反而没话说。写信多好,什么都可以说,距离就是能产生美,产生感情,相见不如怀念。女儿在信中还说,学期快结束了,她很快就要回来,回来就可以甩掉沉重的课本,和爸爸妈妈一起去旅游。

芳君把女儿的这封信递给高明时,分明掩着泪汪汪的眼睛。


[小说入选花城出版社出版的《被照亮的世界》一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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