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1968年的秋天，助产师对乡邻们说（六十年代农村叫催生婆），母亲产下的是一个“千金”。

 母亲在剧痛中把我带到人间，如同十年前和六年前把大姐和二姐带来一样。

 千金是女孩的别名，这信息传到一向严肃的父亲耳朵里，犹如五雷轰顶，据上了年纪的人讲，当时父亲的脸色铁青，凝重，然后重重地叹了口气“唉”！就闷闷不乐地在一旁抽起烟来，那缭绕着的久久不肯散去的是他“想要儿子”的心事。

 母亲陆续生下我们三姊妹，不是母亲的过错，几千年的封建社会，突破不了父亲传宗接代的思想，我的出现让父亲有“断香火”之窘迫，据说我“满月”后，父亲连看都没有看我一眼。可见望儿欲穿根深蒂固的观念禁锢父亲有多深。

在父亲眼里，我就是一个累赘，在那个年代，如果哪家没有生个儿子就意味着断了香火，在农村就低人一等，抬不起头来，何况父亲是一个性格刚烈的汉子。

一个家庭没有男孩子，对父亲来说，今后的日子将失去意义，所以在“我”之后，父亲的愿望是家庭应该添一男丁来继承香火。

虽说我不受父亲待见，但“一根草有一颗露水”，我在父亲劳心劳力下慢慢长大，十岁就听命父亲放牛喂猪，过早地承担读书放牛等任务，记得一次放牛，由于看书入迷，水牛将路边别人家的稻谷秧苗吃了一大片，别人告知父亲，父亲勃然大怒拿起鞭子向我抽来，我慌不择路，只吓得往水田乱跑，哪里顾得上满身泥浆，以此逃过一劫。后来邻居家的劝慰，父亲才消气，让我回来。

 11岁那年夏天，村湾里五个女孩相邀到大塘洗澡（那塘唤作蚂蚁塘），农村女孩一般都会游泳，可偏偏那次，一个女孩下去以后就再也没有起来，几个女孩子惊恐万状，喊着大人快来救人，可等大人们来了，那个女孩不幸已溺水身亡。那次真是吓破了胆，暗想父亲定会有“大动作”，不死也应该是个半命，躲在外面不敢回家，还是母亲晚上到处找我回家，我惴惴不安，结果回家后父亲没有吭半声，只是为那失去的年轻的生命痛惜，这也是我生命中记忆最深刻的一幕。我不知道父亲当时的心情，可是我的心里却是翻江倒海，万马奔腾，一刻也停不下来，忏悔，痛恨，自责，惊恐交织于一身，现在每一想起儿时的伙伴，就有一种负罪感。

 在小学期间，每年学校就发奖状于我，鼓励我学习进步，可父亲却不屑一顾，一个女孩子读书有屁用，所以小学毕业父亲就决定让我辍学回家放牛，好在识字的母亲一直坚持让她的子女们读书，我才得以继续升中学，在这个学校三年，我快乐得无以复加，原因是在校住读，不用回家放牛了，每每放学了，都跟要好的同学到处玩耍，即便这样，我的语文成绩还是班里前几名，终于到了中考，糊里糊涂的，离一中的分数居然只差两分，然而就是这两分，让我差点又回家放牛了，父亲说，女孩子读书干啥呢？家里因为大姐二姐的出嫁，没有劳动力，那个暑假才是我最煎熬的时间，我心里倔强的认为还要读书，可是，一中上不了，以后考大学的希望渺茫，父亲肯定是不会答应读二中的，这个时候，教书的大姐夫来劝说父母，让我复读，换个学校，他去通融，于是我的信心也有了，罗庙中学已经开学了，我才插班进去，开启了我的初三复读生活

罗庙中学，我心心念念的罗庙中学，我十五岁了，我得抓住这命运的垂青，如饥似渴，心无旁贷，这样的最后时间，我脱颖而出，成了学校的佼佼者，老师同学都刮目相看，父亲得知后无动于衷，总认为一个女孩能有什么出息呢？有一次，我坐在床上看书，听父亲在外面道场上跟村里的人聊天，人家说你的小女听说读书成绩哈好，您老可千万要让她继续上学啊，父亲听了这样的话，再也没有阻止我读书了

 中考通知书下来了，我考上了中专，这在当时是多大的荣耀，父亲少有的笑了，校长老师前来祝贺，这次父亲破天荒地做出决定，要请老师们及乡亲们的“谢师宴”，平生第一次我看见严苛的父亲对我格外的亲切，那个时刻，真是让我终身难忘。

再后来母亲又生下我弟弟，父亲的愿望终于实现了，此后的父亲有的是气力，态度也温和起来，干农活有使不完的劲，泥粑水响的季节也不让我下田插秧，只让我在家里做饭搞后勤，把我当成一个真正的读书人在看待，这是怎样的一种恩宠？我不能叙说

 我只知道这么多年，父亲默默无闻的耕耘，用行动在为这个家付出，不图回报，足以让我们在外安心工作，服务社会，贡献出自己一点微薄之力。

1998年，气势如虹的父亲，在一次劳动中因用力过猛，突发脑溢血永远地离开了我们，那是我心底永远的痛。

 如今我从一个黄毛丫头，到临近退休了的年龄，每每想起父亲，想起那些逝去的往事，那一幕幕的过往，我终于明白那皮鞭下，那微笑里，那默默无言的眸子里藏着的是父亲怎样的一种爱。也许，父亲的爱很简单，更粗暴，谈不上喜欢我们女孩，但是当我们取得一定的成绩，父亲却是由衷的高兴，再也不会因为我们是女孩而嫌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