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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兆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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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12/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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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的记忆

六十年代中期的一座苏北小县城通往乡村的路还是一条尘土飞扬、磕磕绊绊、高洼不平的泥土砂礓路。我的瘦弱的三姑用平板车拉着我和六十多岁的祖母这一老一少正在从县城向乡下赶路。三姑是特意来带祖母和我去她乡下的老家过一段时间的,三姑说,“带你奶奶来乡下散散心、吸收点新鲜空气,也算出出门,换个生活环境。”我当然也很高兴,因为这也是第一次走进乡村。那年我只有12岁。

三姑绝对属于那一代能吃苦能承受能担当的人,别看她矮小的身躯,瘦弱的身架,但拉起平板车,走在乡间的泥土路上,却是脚步稳健,利索的很。那时的平板车,是农村人进城必备的运输工具。三姑双手握着两根长长的车把子,将车上宽宽的背带往肩上一挎,就迈开大步,十分娴熟的一路前行,中途累了就停下来歇歇脚、擦擦汗,然后又继续赶路。三姑的家离县城约二十五六里的路程,拉着我和祖母俩,三姑哼哧哼哧的一路跋涉,得用个把小时的时间。祖母坐在平板车上,被无遮无挡的阳光照晒得睁不开眼,加之一路颠簸,便索性打着盹。我毕竟是个才十来岁的孩子,正是好奇心强的年龄段,当然对初次离城前去乡下,有一种新鲜和好奇感。

五月份的乡村已是一幅绚烂的春天图景了,路边青青的垂柳在风中摇曳,一簇簇黄的、红的、粉的、白的野花竞相绽放,田野里更是一派生机勃勃,绿油油的麦苗葱绿一片。坐在平板车上,身后一条蜿蜒悠长的土路向飞片一样划过,城区密集的房屋建筑渐行渐远,路边树木莎莎作响的声音充斥耳畔。初次来到乡村一切都是那么新奇和好感,看的我的两只眼睛仿佛都不够用。空旷的路上,阳光显得很烁人,坐在车上我都有一种热乎乎的感觉。三姑拉着板车需要出力,就更觉得热了。半路上,三姑停下来,脱去了厚夹袄,只穿件单薄的衬衣,拉着平板车在小路上继续赶路。

随着城区街景的渐渐远离,乡村的田野、河塘、草房,路边的果林、树丛一段段的穿过,三姑一路跋涉已经把我们祖孙俩拉到了村口。面前是一大片种着麦子的田野,走过一条弯曲的小路、穿过一片干枯的池塘、再经过一段很窄的田埂,便是一个小坡子,三姑显得很费力,好不容易将平板车拉上了坡,接着,绕过一片树枝盘错的小路,我们终于到达三姑家了。

三姑爷,表姐、表哥早已站在门口远望着,当看见三姑的平板车时立马一路小跑过来迎接,好客的村里邻居们也像看热闹似的围拢过来,“呦,她姨啊,城里来亲戚啦。”“是啊,我老母亲和侄子来这里过些时。”“呦,到底是城里的孩子,你看这小子皮肤多白啊……”乡村人就是淳朴热情,争相和祖母打招呼、套近乎,“奶奶身体不错哇,很硬朗,多会来我家坐坐,就在隔壁,方便的很,我做点菜插稀饭给你老人家尝尝。”“谢谢啊。”祖母应允着;“奶奶带着孙子一定来我家过一天啊,我弄点锅贴玉米饼子给你奶俩换换口。”“哎呦,这怎好法子,多谢你啦。”祖母笑呵呵的说着,心里边暗暗夸赞着,这里的乡亲真是好啊,亲热的跟自己家人似的。到了家门口,三姑爷和表姐忙上前搀扶我的祖母慢慢从平板车上下来拄上手杖,一步步架扶着向堂屋走去,这边,小表哥则乐呵呵的对我说,“表弟你也赶紧下来进屋吧,我得把平车锢子(车轮子)下下来,把车架靠好”。

三姑家位于村子的中心地段,旁边都是左邻右舍,一家一户的草房子。与城里不同的是,各家各户都是独门独院的。门前堆着半截的土坯墙或扎着竹篱笆,家前屋后种着菜园,每一户锅屋顶上都冒出个高高的烟囱,门前堆放着老高的一堆草垛,院内盘着石磨、水井,角落里有鸡圈、猪圈,门口趴着看门的小黄狗,几只小羊拴在那里边吃着草边“咩咩”的叫着。当然最友好的还属那只小黄狗,知道家里来了亲戚,一声不叫摇着尾巴,在我们面前绕来绕去,以示“欢迎”。当我下了平板车,就被三姑家院落里五彩缤纷的颜色吸引住了,原来,草屋檐下挂满了黄橙橙的玉米棒,还有红红的辣椒、白色的大蒜辫、一串串乳黄色的丝瓜瓤,再配上那土赭色的泥坯墙,那个画面呈现出的五颜六色,是我在城里从未见过的。

三姑家的小菜园像个小花园,五颜六色的。小菜园就围绕着房前屋后,特别是草堂屋后墙外的那片,茂盛的很,那里栽种着小葱、豆角、茄子、黄瓜、辣椒、萝卜、小白菜、西红柿,红红绿绿,花花离离,尤其那丝瓜藤盘枝绕叶,攀爬在支起的竹竿上、土墙上,开着橙黄色的花朵,拖下一根根银丝似的细线,显得茁壮,非常好看。还有那门旁窗前,盛开的一簇簇叫不上来名称的野草花千奇百态,好看极了,这画面在当时的县城公园里也是找不到的。

祖母和我的“驾到”当属三姑家的贵客,被“隆重”安置在三姑和姑爷住的东厢房,他们把自己睡的那张大床上腾给了我们祖孙俩,三姑和姑爷晚上就在堂屋打地铺。无疑,三姑家当时已经把最好的条件提供给我们奶俩了,从城里来的我们享受了三姑家的最高“待遇”。

那个拮据年代的乡村生活都是粗茶淡饭,顿顿离不了腌制的咸菜,好在三姑拥有自家园地里种植的丰富的蔬菜。每天从鸡窝里掏出的几枚鸡蛋,平时只能留给家里的老人、小小孩或坐月子的产妇补身子,稍大一些的孩子只有“观望”的份儿。当然,我和祖母的到来,是可以享受到的。几乎和我差不多大的表哥,每次 出去和我一起采摘青杏子时总会开玩笑的对我说,“你还是少吃些吧,因为你能捞到吃鸡蛋,俺可没那份啊。”

三姑算是一位吃苦勤劳又能干的主妇,家里老少七八口人的吃喝穿戴全靠她打理,三姑是里里外外的一把手,缝补洗浆,做饭烧菜,田地里的收种管理,家里的鸡鸭鹅猪羊喂养,她都打理的头头是道,样样板正,用瘦弱的身体担挑起一个大口之家。真的不简单。我和祖母的到来,无疑给三姑增添了不少麻烦,这一老一小的吃住全挂在她的心上。巧手能干的三姑自然会想方设法做点花样给我们奶俩改善胃口。于是,用南瓜、胡萝卜烧一锅香甜可口的稀饭,用面粉拌萝卜粉丝做出锅贴的味道,而蒸一锅软软的豆腐卷,最适合牙口不好的祖母了。也不能整天光吃“素”啊,三姑便吩咐三姑爷做点“荤菜”招待我们。那天中午,三姑爷特地从院里逮住一只小公鸡,祖母见了,忙阻拦,“这还没长大呢,杀了吃多可惜。”三姑爷说,”“还有好几只呢,弄一个给您老尝尝这半大的鸡肉嫩得很。”乡村人的生活每天大多数主食是煎饼,早早的表弟就被三姑叫醒,推着一根木棒开始一圈圈的推磨,有时我看见表哥困得实在睁不开眼时,就干脆闭着双眼在一圈圈的推,而表哥推磨的时候,我却还睡在甜甜的梦乡里呢。难怪,表哥时常会“挖苦”我:“你是城里人,会享福啊,哪吃得俺乡下人的苦啊。”

那时,农村的生活条件很差的,煎饼大多数都是山芋或山芋干做的,不多的小麦煎饼都留给家里老人、小小孩和坐月子的妇女,因而,一大摞煎饼摊好了,放在锅柸子上,老高的一摞,仅有最下面的一小段是白色的小麦煎饼,其他都是颜色深的山芋或山芋干煎饼。

三姑烙煎饼时,满院子会飘着香喷喷的味道,从鏊子上刚接下来的煎饼是又香又脆,十分好吃,每次三姑摊煎饼时,我们这些“嘴馋”的孩子们都会守候在一旁等候着,三姑会特意将煎饼在鏊子上多炕一会,直到,干的翘起来,才揭下来给我们吃,香喷喷的煎饼吃在嘴里香脆得发出“咯咯”的响声。为了让孩子们能“馋嘴”一回,三姑还会占一点小葱放点盐滴几滴油摊成葱油煎饼,那是格外的好吃,而我和祖母还会得到更好的“优待”,三姑会在葱油煎饼里专门打个鸡蛋放进去,这特殊的待遇,让表哥在一旁看得直眼馋。

替三姑烧锅,让我学到了后来一生都忘不掉的知识。那时乡村用的都是带烟囱的地锅,烧的是草和干树枝。我曾好奇的上前要帮助三姑烧火,三姑说,孩子家,你能行吗,我逞能的说,这还不会。说着就直往灶里塞草和树枝,结果,本来旺旺的火焰,被我这一堵,锅底的火灭了,瞬间变成浓浓的烟雾,呛得厨房里坐不下人,三姑见了,立马过来,将锅底的草枝架空,这才又重新燃烧起来,三姑对我说,“你孩子家还真不会,学着点,做人要实,烧火要空。”就这么朴实的一句话,后来,让我铭记了一生。我从心里敬佩三姑,并没有多少文化的三姑,不仅朴实勤劳,吃苦能干,在教育子女做人方面 ,也是实实在在。

乡村的环境确实好,空旷广袤,四处流通,树多、花草多、沟河多,空气新鲜。每次表哥带我出去,都觉得心胸开阔,心旷神怡。临近中秋时节,离三姑家不远处的一个池塘边载着好几棵枣树,早已结满了绿油油的大枣,表哥拿个竹竿和布袋子,拽上我说“走,带你去摘小枣子吃。”于是我们便一起前往,到了枣树下,表哥双手抡起竹竿往树上敲打,就见一颗颗枣子,纷纷坠落,不一会满地都是枣子,我便开始捡拾,然后装进布袋。这一趟,果真没有白跑,和表哥一起足足拎回两三袋枣子。在那贫瘠的年代里,每逢秋季果实成熟的季节,也是乡村孩子零食最丰盛的时候,不用花钱,也可以大饱口福,让你吃个够。

最快乐的是和表哥到屋后的小沟塘去抓小鱼和虾,那时的乡村,到处是小河沟、小汪塘,由于没有污染,还未使用化肥,所以,清澈生态的河沟里鱼虾非常多,表哥只穿个短裤就下到半腰深的河沟里,用一个竹篾筐头在里面捞,一次下去足有半框欢蹦活跳的小鱼小虾被打捞上来。拿回来,三姑会为我们做小鱼炖萝卜条,一烧一大锅,让一家人吃个够,妥妥的改善了一次生活。

在三姑家生活的那段时光里还有一件很有趣的事,那就是帮助养蚕。我和表哥每天出去采桑叶,回来给蚕换桑叶,打理卫生,这个活可细呢,每次换桑叶清除蚕煞(屎)必须十分注意卫生,其次要细心,轻拿轻放,一大蓬多达上百只蚕,一只只的弄,得半个多小时。当然用心的打扫,蚕会生长的很快,原本的小蚕,仅半个多月就长成一只只圆滚滚、肉嘟嘟、长长的白蚕了,非常可爱。我常常守在蚕筐跟前,看着它吃桑叶,它那好像锯齿的嘴切割桑叶的样子,最好玩。待到蚕开始做茧子时,就见表哥找来几个庶秸扎成把子靠在墙上,蚕就会自己直接爬上去做茧了。

和表哥去树丛里粘知了也是很有趣的活动,是乡下夏天时孩子们最好玩的“项目”了,表哥带上我,走过一片菜园,绕过一个水汪塘,来到田野边一处树林,开始粘知了,表哥是用一根长长的竹竿上头裹上一块湿面团,看到树丛里的知了便对准粘上。对找来的那些肉知了(未长成的幼虫)回来则可以用火烧熟了吃,很香的。

秋天到了,地里的玉米棒刚熟,表哥就会带着我们去地里,掰了一些很嫩的棒子,回来放在烧锅的灶口,烘烤,吃起来也是香嫩可口的一道美食,表哥有时会边吃便问我,“来俺家得味(快乐的意思)吧,要是在城里你上哪能吃到这些。”我一边贪婪的啃着烤熟的玉米棒,一边不住点头,算是回应表哥。待到我吃完时,表哥看着我突然一阵大笑,原来,我已经是吃的是满嘴糊灰了,活像黑包公一样。

那时的乡村不比城里,是没有电的,所以晚上,到处是黑灯瞎火的,只有零零星星从住家户闪出来的那点昏黄的油灯亮光。所以,到了晚上,大人们会催促孩子们上床睡觉前一定要先去屋后的厕所,赶紧解决大小事,不然漆黑的伸手不见五指,是很难出来的。我和祖母到了后,三姑家唯一的一盏罩子煤油灯拿进房屋给我们用,他们只能靠一碟煤油里一根灯芯做照明,昏暗的很。

乡村的夜晚是寂静的,偶尔传来几声家犬的叫声,冬天的村庄夜晚更加哑雀无声。声声呼啸的冷风是村庄夜晚唯一的声响;只有夏天,村庄的夜晚才最有活力最热闹的。近处的蟋蟀叫声,远处田间的蛙声和树林里的知了叫声此起彼伏,同声共鸣,声韵相和,欢唱出乡村夏夜的活力和旋律。而有月光的夏夜,则是村民们最欢唱最惬意的时辰,家家户户的老老少少会搬个凳子围坐在院子里手里摇着蒲扇,在月光下,边驱蚊,边谈天说地,家常里呱。那阵阵爽朗的笑声,还有那说不够的话题,在一片朦胧的银辉下,喧闹着、活跃着村庄的月光之夜,当然如果赶上晚上生产队场上有露天电影放映时,那将是村庄最热闹最兴奋之夜,像过年和赶集一样,村里的男男女女会扶老携幼搬着凳子一齐向队场赶去……

岁月如梭,光阴荏苒。转眼,五十多年过去了,那时还是个孩儿少年的我,今天已过花甲之年。时光淹没了许多往事,但对我来说,儿时那段乡村生活至今还依然清晰的存留在我的记忆中,每每回忆都会涌起一次次内心深处的感慨与怀念。因为,随着时间的流失,岁月的老去,如今,我的祖母早已作古,当年用平板车拉我的三姑也已故去多年,而伴随着城市的不断扩建发展,位于城郊的三姑家老宅,已成为今天的经济开发区和高铁站中心了,田地消失了、草房消失了,古井、石磨、草垛和石榴树也消失殆尽了;那个童年时光印象中的乡村景象早已不复存在。这片曾是城郊不远的一处原始田园风光和乡村景象早已淹没在历史的尘封里,取而代之的是凌空飞跨的一座座钢铁般、长龙式的高架桥、一片片洋溢现代气息、耸入云天的楼宅和一处处苍翠的绿化带和崭新漂亮的花坛草坪。回想当年的乡村情景,已是沧海桑田,昔是今非。而今,当我再去回想那时的乡村老景旧貌时,唯有记忆中那一抹童年时光的深深印记和岁月留痕还在心间,是的,那是淳朴、厚道的乡村,是甜蜜、深情而让我留恋的乡村,是我青涩的童年情结,仿佛昨天,就在昨天;那浸润着纯真乡土风情的童年乡村生活和深深情结,永远令我怀想和眷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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