旷云学普通话(3356字
(《小说月刊》2014年12月)
文/陈子赤
旷云的儿媳妇说她的公公,每天晚上和隔壁读一年级的小顺子学普通话,学汉语拼音,大起那个舌头bpmfd。这话山坪村的人肯定不会相信的。旷云在学普通话?呵呵,太阳真的要从西边出来了,要不,就是旷云的儿媳妇癫了,她在说癫话!
旷云是山坪村的人物。说是人物,只是说他在山坪村这个山疙瘩里,八十年代初,能吃上国家口粮,当上国家干部,有一张很能用湘乡话说话的嘴而已。
旷云的故事有点啼笑皆非——
旷云1977年考进省无线通讯学校。那年,部队在学校特招通讯兵,学业还未毕业的他,觉得新鲜好玩,便报了名,结果身体各方面都合格,他不期而然地成了一名人民解放军战士。
湖南湘乡以话难懂而出名,湘乡壶天镇山坪的旷云,在说普通话的部队,舌头就转不过弯了,逼得他每天和一位北方的战友学普通话。可他天生没有普通话的细胞还是咋的,学得舌头打咯口角生疮还是没学会,成为整个通讯连的笑话。
旷云很幸运所在的部队,军部一号首长是湘乡人。一次首长来通讯连视察,听说有这么有一位说不好普通话的湘乡兵,便说,我的那位小老乡咋这么哈,见见!
喊来旷云,连长叮嘱,对首长要有礼貌,说普通话。可旷云一进门结巴了,哪说得上普通话,他懵懵懂懂地用湘乡话说:首长,我只会说湘乡话。首长说,你说吧,我能听得懂的。
旷云的湘乡话,旁人听着像是听天书,都说,那是鸟儿说的话,难懂,太难懂了!可首长笑了,还说很就没有这么亲切过了。
走时,首长严肃地对旷云说,湘乡是湘军的发源地,毛主席少年在那求学,我的老首长黄公略、陈赓也是那的人,还有很多的历史人物,蒋琬、曾国藩、虚云和尚……湘乡人杰地灵。你要好好地为湘乡人民争光,学会普通话,不然我会把你送回湘乡的。
旷云听了首长的话,心说完了,普通话我是学不好的,我只能回湘乡了!
时值1979年对越自卫反击战打响,战争帮了旷云的忙,他没有被退回湘乡,而是作为一名战地通讯发报员被派往了前线。
战争很残酷,旷云所在的部队伤情很重。令我军不解的是,我部所到一个地方,刚告诉上峰不久,那地方便马上会被越军的炮火袭击。战地寻找原因,后来发现问题出在通讯的发报上:越军的通讯人才,过去大都是我们中国培训的,他们对我方密码的用运非常熟悉,无疑,他们是通过破获我方的密码而知晓我方的所在地。
为此,部队指挥所命令旷云暂不要发报,以免越军炮火袭击。可战争如果没有没有了通讯,那无疑便是瞎子。如何是好?军地一号首长突然想起旷云是湘乡人,灵机一动,果断地对旷云大声说:旷云,用明码,湘乡话说,我能听得懂。
旷云有报不能发,战地里又看见许多的战友被越方炸死炸伤,憋了一肚子气,很愤怒,他第一句话便是用湘乡话骂人:俺捅死越南鬼子他咯囡……军首长听到旷云的明码,分析部队所在地的情况,调整了作战方案,终于狠狠地痛击了敌人,取得了战争的胜利。
战后,旷云因为他的“明码”而立功,成了英雄,一下从战士提升为排长。
部队给了旷云荣誉,为他穿上了四个口袋的干部军装。旷云第一次探亲,他高兴地荣归故里,父老乡亲也视他是山坪的骄傲,为他举行了隆重的英雄庆功宴。
宴席上,旷云把家乡的水酒喝得老高,喝高了便吹。你们知道么?无湘不成军,那湘说的就是湘乡!湘乡伟大,在于其湘乡话的伟大:三国蒋琬,湘乡话力战群儒;虚荣和尚,湘乡话呼风唤雨;黄公约,湘乡话一声唤,前面捉了张辉赞;陈赓,湘乡话调侃蒋介石;毛主席,那湘乡话的尾声,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了……旷云还虚构了曾国藩巡视江浙的故事——我们湘乡话很值钱的呢!那次曾国藩巡视天京大街,见满街的垃圾被风吹起,皱着眉头说,捅死他咯囡,匹斯帕拉的(湘乡话,很脏的意思)!当地陪官不知曾国藩说的什么,但能感觉到他很不高兴,吓得冷汗直冒。为弄清楚曾国藩话,他们用一百两黄金贿赂了曾国藩身边的一个随从。看看,我们的湘乡话多值钱,呵呵,一百两黄金,想想,能打多少耳环戒指呀……旷云虽然说的是酒话,但山坪的人从来没如此开过眼界,旷云煽情的湘乡话,直说得酒宴上的人直呼:湘乡话万岁!最后旷云低声而神秘地说,我们不会说普通话不要紧,有湘乡话就行——湘乡话,那是我们生活的法宝。
旷云提干后,在部队便立稳了脚跟,对拗口的普通话自然不再去学,营房内外,独有他的湘乡话特别惹耳。
旷云是英雄,是英雄就必须去演讲。在学校在工厂,旷云一口湘乡话的演讲,讲得听众莫名其妙不知所措,但他还是赢得了鲜花和掌声,上了当地的报纸。旷云很满足自己的的演讲,看着报纸,他心里傻笑着:老子讲错了那么多的话,到了这报纸上面,怎么就那么好了呢?哈哈,我的湘乡话就是好!
旷云是干部,是干部就要带兵。旷云带兵很少讲话,因为他讲什么,兵们听不懂,听不懂也就等于白说了。他落得个清闲,每天哼着一首冬叶子飘呀的湘乡土歌,湘乡话唱,唱的很随意。他不记得歌词,但能随口用湘乡话胡编。战友们听不懂,还认为他有深厚的民歌底蕴,都说旷云排长的歌唱得好唱得妙。旷云如此幸福在湘乡话的滋味里。
部队是一个纪律性很强的大地方,肯定容不得旷云的个人自由主义。在一次搞夜间实地训练的时候,旷云终于栽了——部队在经过一段丘林的时候,首长在前面传口令:注意,前面有沟!口令一个一个地往后传。这是军令,旷云不得不说普通话,他大着舌头用普通话向下复制,可经过他的口后,这句口令竟变成了:注意,前面有狗!
传错口令原本就是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如果还发生什么后果那就更糟了。正巧一战士背着报务机,在有“狗”处摔了一跤,且把报务机也摔坏了。
在追查事件的过程中,旷云责任首当其冲。谁叫旷云只会说湘乡话,是他,是这个不会说普通话的旷云排长说的“狗”!旷云出了大事。
这事捅到了军部,军首长大怒道,这样的干部留在部队有什么用?让他转业算了。首长的一句话,他记了过,转了业。为此他嚎哭大啼差点寻短见。
旷云就这样回到了湘乡,可他对普通话就深恶痛绝了。
旷云被分配在技术监督局工作,该局是管工厂的产品质量的行政单位,于是旷云的爱恨情仇也就表现在他的工作岗位上了——他有很强的“地方保护主义”,对家乡生产的产品大开绿灯,什么计量升级,生产许可证等等的办理一路滔滔,可对说着普通话来求事的,他总是皱着眉头找他们的茬子,更别说办什么证了。
旷云的这份憎恨普通话的情结,一直延续到他结婚生子乃至退休回到了山坪。
山坪是旷云的出身地,那股浓浓的山坪话味弥漫着他的四周,他听着高兴。是呀,现在的城里,那湘乡话已经走了调,一些领导,大会小会,装模作样地学着普通话作报告,在娱乐场所,和一些穿得露胸露背的小姐装嫩,什么妹妹,你好好漂亮耶——;什么三克油,好啊油……讨厌!为此,旷云决定好好整理湘乡方言话,出一本湘乡方言的书,免得湘乡话失传了。
一天,旷云走到童年时一起玩的四老倌家门口,他老大远就和四老倌打着招呼,可四老倌铁着脸不理他,还说:滚!你咯着饱饭崽!
旷云不解,四老倌为什么这样。后来他去村长家,村长才为他揭开了这个谜。村长说,这都是你当年在村里惹的祸,种的果呀——当年你英雄荣归故里,你说的那些话,作孽呀!你说湘乡话是我们生活的法宝,不必学普通话。你这么一说,看看我们这山坪这些的年轻人,个个都是普通话盲。结果,出去打工的,说不好普通话,只能干粗活;姑娘家说不好普通话,别人嫌弃,说土里土气……还有,邻村的经济比我们搞得好,你看那开发商和他们搞得好火热。那个外商,原本是想在我们村搞开发的,后来我们村的人与他们交流很困难,他们就……
村长的话,让旷云胸口发闷,看着村长还在说,他打断了村长的话,你别说了……我知道错了!旷云头重脚轻地回到家里,一头倒在床上。他病了——心痛的病!
经过几月的调整,他的病好了。病好了就想通了,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他终于写了《旷云学普通话》这篇小小说。
——旷云是我。我的儿媳说我和小顺子一起学普通话,这事是真的,千真万确。至于为什么,我只能这么说,因为我的不学普通话的话,给家乡造成了巨大的损失。我要将功赎罪——我得学好普通话,再在山坪村开个幼儿普通话学习班,我想教他们学好普通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