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树店(2016年12期《参花》杂志)
文/陈子赤
这院子不大,二十多户人家,却雄踞山关要津。县志载:“婆树店,唐开元年间辟驿站……”想必当年也留有个繁华的闹市吧。如今驿道早废,只遗一个店名,引人发思古之情,作沧桑之叹。
婆树店,有树无店。树,人称婆树,莫非也自唐朝来?树下可曾系马?你看那盘曲纵横的树根,如老人暴突的筋络,疙疙瘩瘩从地面隆起老高,都叫屁股磨得溜光了。
婆树店人也如婆树的有熬劲,烟枪们活到瘪了嘴还有滋有味。黄昏时分,抱一根长长的烟杆,往婆树下一坐,从古驿道的历史掌故直唠到来往客商,三教九流,陈年旧事亦似缭绕的烟雾,从一张张瘪瘪嘴里吐出,裹着发黄的晕圈,就格外多了一层悠远,显出一丝怆然。
“唉!”浓雾中进出元大爹的一声叹息,“他们怎么一下子都不来了呢?”
是呀,怎么都不来了呢?
可还记得二赖子的喇叭声?呜哩哇,鸣哩哇,把一垸细伢子的魂都勾到婆树下来了。
印药水花布的喜砣子,他那拨浪鼓摇得真邪乎——“请,请,请姑娘,请姑娘。”有时则是,“懒,懒,懒婆娘,懒婆娘。”
李老八唱皮影,拿手好戏是把“不简单”三个字反复念下去,到后来变成“不打蛋,不打蛋”。戏一唱完,吃夜宵准定有一碗荷包蛋。
……
“别人不来也罢了,我那捞刀老哥怎地也不来了?”
那时候,捞刀老哥每年要来两回,用一根翘如弯弓的扁担,一头挑着炉子风箱,一头挑着铁砧铁锤,颠悠悠地走出山口,一路地唱过来。身后跟着个嫩后生。他们在婆树下架起炉子,安好铁砧,嫩后生用小锤敲一块纲板,当当……
捞刀老哥爱唱,边打铁边唱,整天哼着一首同样的歇谣。每当做完一件活汁,就用钳子夹起来,边舞边唱,突然抛进水桶里,哧溜——腾起一阵烟雾。
日头落了,婆树下拉起帐篷。皮元大爹们还赖着不走,一面抽捞刀老哥从山里带来的生烟叶,一面听他胡吹海说山里的轶闻趣事。火炉里煨着山里的毛栗子,发出哔哔啪啪的脆响。那烟叶真辣,捞刀老哥的笑话更辣,皮元大爹们咧着嘴,不停地抹眼泪。未了,捞刀老哥背倚婆树,又哼那仿佛一辈子也哼不完的歌谣——
我晓得你的一片痴情
我晓得你一夜的歌是唱给谁听
可我还是要走
我要走过九九八十一条大河
我要翻过九九八十一座山岭
去找传说中的那座大城
我们都从那儿来
最终要回那儿去……
嫩后生往火炉里添两铲煤,喷哧喷哧拉起了风箱,褐色的火苗窜上来,一张张莫名躁动,燃烧得发亮的脸庞,陡地抹上古铜色的油彩。
皮元大爹们也跟着唱,捞刀老哥猛然跳起来,拉着他们,围着火炉又跳,直闹到半夜……
皮元大爹喉咙里古怪地嘟咙一阵,吐出最后一丝烟雾。
“困了。”
叭嗒,叭嗒,磕一阵烟杆,都起身默默地走,将无边的惆怅连同迷蒙的夜,留在婆树下。.
吱吱嘎嘎的推门声次弟响起,亦如人的叹息。
忽一日,婆树下站着一个中年汉子,身后还有一个青皮后生,他四顾茫然,发了好一阵痴,这才架起火炉风箱,拿出钢板猛敲,当当……
婆树店一阵震颤。
老烟枪们怦然心跳:我那捞刀哥到底来了!
竞不是!转身欲走,猛然想起一桩心事,却问:“用秃了的老货,加块铁,打不?”
“打。”
都踅回家,翻遍了角角落落,居然不少,锄、锹、刀、铲,当不得家伙使,挖耳朵倒合适,可颈口处的钢印还依稀可辨“捞刀”二字。抚摸良久,终于不放心。
“随你槽塌,这印得留着。”
汉子嘴角歪扭了一下,喝一声:“生火!”青皮后生拉动了风箱。
儿孙们顶回翻新的旧货。谢天谢地,印还在。噫!好像是新打上去的,还是“捞刀”二字。
扔下家伙赶出来。
婆树下只有一堆燃过的炭屎,还冒着热气。
那汉子和青皮后生已走出好远,肩膀上的扁担翘如弯弓,颠悠悠地一头挑着炉子风箱,一头挑着铁砧,渐渐地只剩下两个模糊的黑点。
“不错,是那个后生,捞刀老哥的儿子!”
皮元大爹望着远去的黑点,一脸的迷惘:“我那捞刀老哥也真是,自己不来,却叫儿子出山。”
“怪不得他,老了么!”
老烟枪们一怔,回头看那婆树,也不是先前的景象。那时日头西斜时,大半个垸子都受了它的荫庇。眼下却像个行将下世的老人,掉光了牙齿、落尽了毛发,毕露出干巴的筋条,伶仃的瘦骨,曲干虬枝,又似不堪重负的老妪。只有朝南的枝杈上还有些许的绿。
一时好生惊骇,恍恍然不知今夕何夕。屈指一算,捞刀老哥没来已有二十几个年头了。
皆叹息,摇头,默默回往走,顿觉步履满跚,想到该找根手杖了。
翌日,皮元大爹一大早就坐在婆树下,望着远方无限延伸的古驿道,嘴上哼首一种老老的曲子,一直到日头落山。
人说皮元大爹疯了。只有老烟枪们晓得,他是要等那个打铁的后生转来,问一声,我那捞刀老哥还在世不?
夏天过去了,打铁的汉子没转来。皮元大爹依然那样坐着。
秋天过去了,打铁的汉子没转来。皮元大爹依然那样坐着。,
第二年春天,坐在婆树下的是另一个老烟枪,打铁的汉子还是没转来。
婆树又开始发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