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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子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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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3/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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婆婆祭

                  文/陈子赤

几年不曾回老家给婆婆扫墓,今年清明虽过,但我还是千里迢迢地从省城赶往了山寨。是的,作为婆婆一手带大的长孙,我是没有任何理由不回去为她扫墓的。

往年清明节,为婆婆扫墓的人接踵而至,那坟垛上,有山寨人祭祖的牺牲,有寨外人寄托哀思的花圈,那么今年呢?我想,他们对婆婆的感情也许会淡漠了一些吧。

高高的坟头青松环绕,一缕缕钱纸燃烧后的余烟袅袅升起……我一眼就知道,那是婆婆的坟。再看那数不清的祭品,丝毫不减当年!

相传,公公是山寨颇有名望的瑶医,医术精湛,山外的人都会舍近求远地来就医。公公外貌极丑,婆婆却貌若天仙,公公能娶到婆婆,应该是外曾祖父相中了公公的医术。

那年,外曾祖父不慎从楼上摔下来,看医不少,却难根治这每逢春天就疼痛的顽症。一次赶圩,公公路过外曾祖父家,见外曾祖父抱手呻吟,便毛遂自荐地给外外曾祖父就诊。公公看后说,此顽症是伤后医治不及时而落下的,需好,得忍痛压进腕骨复位……外曾祖父见公公说得在理,便发下话,对父亲说,你个丑蛋子,若能医好我这手,我家有什么,你可拿什么。

翌年春天,外曾祖父的手不再痛,问想要什么。公公望着闺房里的婆婆,一脸羞涩,说什么也不要。外曾祖父自然知晓公公的心思,一阵哈哈说,小伙子,等等吧,她还小呢!

从此,公公每每进城来,或给外曾祖父带些山珍野味,或进屋来嘘寒问暖。公公的殷勤,终于还是打动了外曾祖父,他发下话:丑蛋子,一年里拿一张虎皮和一副虎骨来,算是给我的聘礼。

公公高兴地走了,且几月没有了消息。

当一年的时间还有几天的时候,天下大雪,寒冰封住了山寨。外曾祖父望着远处皑皑的白色,自言自语,那丑小蛋怕是被老虎吃掉了。就在外曾祖父不抱希望的时候,公公却挑着一副担子,跨进了外曾祖父的家。

公公送的那张虎皮是真的,虎骨大都却是牛骨什么的,外曾祖父一看也知道,但他还是高兴地让婆婆嫁给了公公。

婆婆16岁进的山寨,生有两个伯伯和一个姑姑,32岁才有了父亲。婆婆贤惠,为家庭东奔西忙,却不幸染上了风湿病。为治好婆婆的病,公公常进山采药。一个下大雨的天,公公为婆婆进山采药,却再也没有回来。有进山打猎的人回来,说看见了公公的残骸,应该是遇见老虎了……

 婆婆哭干了泪水,埋下伤痛,没有倒下,她知道,家里还有四个孩子需她养大。婆婆算是大户人家的千金,识文断字还可以,于是在家苦读公公留下的医书,半年后,她竟也能像公公一样,看病煎药经营医馆了。

婆婆一直未再嫁人,坚守着陈家的医馆,守寡持家,食尽了人间辛酸。

坟头依旧,感情依旧,想着婆婆如何把我带大,我泪眼迷离了。

绕坟一圈,我跪在婆婆的墓碑前,忽地一个很特别的花圈立在眼前,落款竟是:贤侄周虎。

周虎?周虎叔叔不是死了吗?我的思绪立刻又回到了我的童年。

那是一个动荡的岁月。

山寨四野,危林古木,猿啼声声。寨里的每户人家,相依而建,木质结构,鳞次栉比。放眼望去,山寨恰如洪峰中一轮大船。那年我6岁,依稀记得满地的红旗满城的口号,父母突然把我送到山寨,说是要我学些土话(山寨人把寨外话称为官话),以不忘家乡之本。

山寨有着百多户人家,但基本上是文盲。婆婆有点文化,常代人写写抄抄;婆婆懂晓医术,常为人看病把脉,山寨的人是离不开婆婆的。听母亲说,我刚生下,婆婆来省城带我,可不到一个月,婆婆竟被山寨放排的汉子们连哄带骗地“抢”了回去。

满山的云朵满岭的松涛,偶尔传出一阵伐木声,充满着原始的古朴。我每天摘野果抓鱼打鸟,忙的不亦乐乎,我恋上了山寨的这种生活。

那日,婆婆被人请去看病,我一个人携起花篮去山间拾野。猎狗开路,一路欢歌,突然,前面的猎狗惊恐地叫了起来,我心里一惊,莫不是碰上红毛野人了吧!

山寨的人说,红毛野人浑身长有浓密的红毛,体形与人相差无异,力大无穷,雌者好偷小孩畏养,不伤人;雄者则凶残无比,好吃小孩内腑。为对付雄性红毛野人,山寨人喜欢养狗,它极怕狗。再就是制一个特定的手竹筒套在手上。红毛野人有一个习惯:捕着小孩后先抓其手,它高兴,便会闭着眼睛哈哈大笑几分钟。山寨人教育小孩,碰到红毛野人无处可逃时,不要慌不要怕,拿出竹筒套套在手上,任红毛野人抓住,它大笑时抽套便可逃生。为以防万一,我把婆婆给我的竹筒套套在小手上,朝猎狗的叫声走去。溪水边,我看到了一位满脸胡子,穿着“官人”衣着的汉子。

咿!妮招呐格,外胡敏哒?(山里土话:喂!你怎么这样睡觉?)我对着那汉子喊,他不回答,一动也不动的。我用手推他,他吃力地睁开了一双灰色无神的双眼,只是眨眨。再看满地的野果,我晓得,那是吃了某种野果中毒了。

我飞也似地喊来了婆婆。被婆婆救起的汉子,竟是爸爸的同事周虎叔叔。

爸爸在省委给省领导当秘书,周叔叔是省委机要科的科长,和爸爸是难得的契友。周叔叔告诉婆婆,说现在的情况很复杂,父亲被人举报,说他是土匪,被批斗戴高帽子,进了“黑屋子”。周叔叔自己也被“通缉”,他说因为知道某个造反派头头的臭底子,这个头头想方设法要害他。他无路可走,听了父亲的建议,拿着父亲匆忙画的路线图,是来山寨找婆婆避难的。

父亲被关进大牢的消息,让婆婆病了。婆婆每天吃饭很少,望着父亲写的那副“志大同,求磊落光明;讲实效,为民甘做牛”的镜匾喃喃自语:我崽不是土匪,我崽不是土匪啊……那个雷雨交加的夜晚,婆婆一夜无眠,对着香台上的菩萨,一边烧钱纸,一边祈祷,泣不成声……

父亲进“黑屋子”的事,寨上人都晓得了,大家都来安慰婆婆。欧阳队长来了,当得知举报父亲是土匪时,气愤不已。他说,这世道好坏都不分了,领导我们打土匪的人是土匪?这形势不对头!上次我进城也见到王县长也被打得皮开肉绽。婆婆你放心,我们今天就派人去省城,给你崽作证。哦,晚上我们要耍一场“香龙”(龙灯的一种形式,即所制的龙浑身插上香火,据说此龙可以驱邪降福),为你崽祈福!

欧阳队长安排了八个放排的汉子,去省城给爸爸作证,可半月无消息。

 夜,失去了往日的温馨,秋虫吱吱,猫头鹰在寻找着什么,好沉重的夜……

不久,寨里进来一帮宣传队,捧着毛主席像,宣传毛泽东思想,跳忠字舞,号召寨民们要每天向毛主席早请示晚汇报。寨民们看西洋镜般看着这些人,可当一位戴红袖章的人说,你们要和土匪婆(指婆婆)划清界线,交出周虎的时候,寨民们陆续走了。欧阳队长上前说,送毛主席像来我们欢迎,但我们寨里没有土匪婆,也没什么周虎。如果你们还不走,我们寨里的人是不好惹的,搞不好你们……宣传队也知寨民们的“野”,无奈走了。

宣传队的到来,给我们带来了一场虚惊。婆婆预料宣传队还会回来,专程去了欧阳队长家,央求寨上留下周叔叔。

欧阳队长答应说,他既是你崽的朋友,自然也是我们寨上的客人,有山寨就有他。

转眼便秋寒了,寨里终于传来了放排汉子回来的消息。他们说父亲是地地道道的土匪头子,还说这些来作证的代表,是被土匪婆收买了,并把他们关了起来,集体学习毛主席语录,气得欧阳队长破口大骂。

 婆婆由此苍老了许多,头发全白了,身体每况愈下,但她很坚强,小心翼翼地掩护周科长在家里。为了好好保护他,婆婆提出在山寨办一所学校,让周叔叔当老师,自己帮忙打杂。

办学校得到寨民们的大力的支持,寨上人很团结,有钱出钱有力出力,一个星期后,一所杉皮盖的学校便建成了。

山寨大都是瑶族,文化很落后,大小汉子婆姨们似乎都是文盲。自山寨有了课铃声,有了孩子们琅琅的读书声,寨民们也跟着孩子们的视野开阔了起来。

猫崽的父亲原是走南闯北有见识的人,但他却不如猫仔。猫崽和他父亲争了起来,你这小子,怎么连我讲的都不信了?天狗吃月亮就是天狗吃月!周老师说,那不是天狗吃月,是月食,又叫月蚀,是月球运动规律的自然现象……

由此,寨里人知晓了地球像个皮球,是圆的,而且,皮球之外,还可能有外星人等等。周老师讲的太精彩了,他赢得了寨民们的信任和爱戴。

婆婆每天七点准时到学校,送茶端水,打扫卫生,帮助周老师搞好学校各方面的管理。

秋天过去,寒流掠过赤裸的森林,带着残叶带着沉渣,还是卷到了山寨。这天来了几个换山货的人,趁寨民们不注意,偷偷溜进学校,匆匆忙忙地抓住周叔叔,用绳子捆着,嘴巴上塞了一条毛巾。

婆婆见后,她撑着自己虚弱的身体,步履艰难地爬了上寨里的镇妖峰,敲响了数年不响的大铜钟——这是寨上有急事的召集信号。

一时间,鸟铳声、呐喊声此起彼伏。来人见势不好,丢下周叔叔,慌恐不已地逃走了。

周叔叔倒在血泊中,欧阳队长连夜把他送往县医院抢救。然而,据欧阳队长回来说,周叔叔伤势过重,在送到医院的第二天便去世了。婆婆为此哭得死去活来。

我急于赶往山寨,拜见各位寨亲,尤其是想要找到欧阳大伯,向他了解婆婆多年唠叨的,她未保护好的周叔叔的未死之谜。

欧阳大伯已是白发苍苍的老人了,一见我,一脸怒气,满是责备: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对得起山寨,对得起你婆婆吗?你应该每年的清明节早早地来才是。

是的,我无地自容,愧对山寨,愧对婆婆她老人家。

欧阳大伯告诉我,周叔叔的确没有死,但已全身瘫痪了。原来,那日欧阳大伯送周叔叔入院,院长是周叔叔的远房亲戚,他了解情况后,为了保住周叔叔,决定让周叔叔诈死埋名。诈死埋名虽然躲过了那些人的追杀,可周叔叔终因脑部受了沉重打击,神经一直处于时好时坏的状况。婆婆去世的消息,他晓得不久。神智清醒的时候,他终于在清明节,叫他的子女送来了那个花圈,算是给婆婆扫墓了。

田字有心哟——思喂……

今字有心哟——念喂……

青字有心哟——情喂……

忽闻一阵阵识字歌,哦,那是婆婆教我的山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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