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已无父（组诗）

|| 我想写出此刻的悲痛

我想写出此刻的悲痛

心中衰草枯杨一样的悲痛

被春风吹送着一直跪行于返青麦地的悲痛

我想写出这小院里的悲痛

送走了父亲接走了母亲徒留庭院空荡荡的悲痛

我想写出这风中的梨花白如我孝衣的悲痛

蛙鸣如鼓敲破人间的窗纸哗啦啦响的悲痛

父亲裤管里瘦骨的悲痛紧闭双眼毫无声息的悲痛

我想写出这松软土地上青麦拔尖叫喊的悲痛

春风从不同方向和角度吹向明天而明天不可测的悲痛

阳光铺就的金色刚好笼罩我向外张望的窗口的悲痛

时光的刀子剔除我的精神削弱我让我单薄如纸的悲痛

我想写出门前桃花纷落树影笼罩的悲痛

以及从空寂的门庭穿过悬垂的白灯笼有东西碎了一地的悲痛

以及天上地下青蓝色的悲痛

我就这样想着再没有别的可想

怀揣着父亲的真容双眼蓄满泪水

占据我往后余生的，就是这悲痛

|| 一首诗

我已被拆解重组为一首诗

一首由父亲的骨殖、精血和灵魂铸就的诗

一首不需要急于朗诵即成永恒的诗

这首诗一步一步地挪动便新鲜明亮起来

它会高兴被包裹于春风中

|| 撤回

父亲从床上努力举起右手

用手腕使劲勾住我的脖子

逼我弯下腰，让我的脸贴住他的脸

他双眼紧闭，一吭不声

我知道，父亲正在慢慢

撤回他留给我的八十年的尘世

下次再回乡，人间已无父

|| 孩子

老屋后面的豌豆花是母亲的一群孩子

老屋西面的蚕豆花是母亲的另一群孩子

屋内重病卧床的父亲是母亲放不下的孩子

气息奄奄的父亲是母亲不愿撒手的孩子

母亲说，你们的父亲走了，终归还要回来

|| 生日歌

穿好新衣，父亲是新的了

平静安详，父亲已经放下了

从没有给父亲过过生日

突然想给他过个

中文版的《生日歌》

我在心里反复地唱，和着泪水唱

我本来早该这么做

而不是这么晚

|| 诞生

咕噜咕噜的声音

球体，钻进喉咙，滚动着

新插的胃管被食道抱紧

父亲，多想给你千百个希望呵

可一次又让一次破碎

死神在小村的上空喊叫几声

父亲啊我看到你诞生的一滴泪

和一句谁也听不懂的话语

父亲的冬天过去，而春天迟迟没有到来

|| 喊

昏迷中的父亲

喊了几声娘

这人世之音啊

好多人喊过

好多人哭过

可父亲没有哭

他虚弱的身体

喊昏了过去

|| 绝句

门前的桃花开无主，揪心

父亲隔一段时间长喘的一口气一次比一次揪心

满塘蛙鸣。无用。星星落在庭院里，葡萄树没发芽

就要走丢的人啊，领着我，在他的手中我是新走丢的那一个

|| 清明节：写给麦子

请替我生长，父亲的麦子，请照看好父亲

父亲初来乍到，他像个孩子

走路不稳，不会说话。请替我向土里的父亲问好

告诉他，水果就在他的头边，走累了，就让他吃上一个

烟和酒给他备足了，乏了，就让他抽上一口喝上一杯

嗯，还有他的手机放在他的右手边，很方便拿到

想家和亲人了，就逐一拨通所有的号码

青青的麦子，拔尖的麦子，请借你们的胸怀护佑麦笛鸟

让他们替我把一生从没唱过歌的父亲学会歌唱在故乡的天空

请替我扶正顺着垄沟察看你们长势的父亲身影并把他送回家

请告诉我的父亲，母亲正在度过一个艰难时期

他的好心的邻居还在想着他替他祈福

他的骨血还在人间流淌，他的子嗣还在尘世行走

青青的麦子啊，请宽恕我的无理请求

因为清明节，油菜花、蝴蝶、蛙鸣都是我无法忍受的礼物

|| 门前桃花开

在我瞑睡时

父亲又弄坏了刚换上去的留置针头

白床单上滴沥着血

老屋门前的桃花开

父亲反复地喊娘

他又想到乳房下的村庄了

我终究没能忍住的哭声

惊动了母亲

|| 选照片

前屋后屋，母亲在抽屉里翻找着

最终找到三张父亲的照片

第一张显得年轻，母亲收了起来

第二张没光脸，太过苍老，母亲收了起来

第三张红色的背景，父亲微笑着

母亲说，就这张吧

三年了，你父亲不能说话，他现在说了

这一张我去扩大成父亲的遗像

|| 父亲又骂我一次

更早的时候在父亲的自留地里

父亲让我帮忙把粪拉倒地里

我因不高兴，故意不好好干活

父亲骂了我

明明是别的孩子欺负我

父亲打了我让我罚跪

父亲骂了我

现在，父亲把喂他流食的奶瓶

用力推开，面含怒色

他肯定又骂了我

他紧紧握住我的手

父亲骂我的时候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