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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缘梦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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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1/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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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蝴蝶

流年似水,太过匆匆,一些故事还来不及开始,就被写成了昨天;一些人还没有好好珍惜,就成了过客。有些记忆并非我们刻意去寻、去觅,只是这些支离破碎的片段被梦串在了一起。

1

玲儿是一个比我大一岁的女孩儿。

在我上小学三年级那年春天的一个下午,玲儿和她的父亲还有一个患唇裂病的妹妹花儿搬进了我们家的西厢房,从此我们成了住在一个院子里的邻居。

对玲儿一家三口的到来,我极度反感,一是他们的到来挤占了平时我和小朋友们的玩耍之地,再有一看到上嘴唇裂开一个小口露出牙齿的花儿,我就觉得别扭。小朋友们那时都认为花儿和我在一个院子里住,就是一家人了,甚至以为她就是我的妹妹,弄得我在小朋友们面前抬不起头来。父亲那儿我是不敢提的,我偷偷跟母亲说过多次,让母亲赶他们走,可母亲每次只是笑笑,全当成了耳旁风。我暗地里警告玲儿,不许他们进我的屋,特别是她的豁嘴妹妹花儿,绝对不行。玲儿没说别的,把花儿紧紧搂在胸前,用眼睛狠狠地盯着我,同样警告我,让我以后不许叫花儿小豁嘴,那种架势和眼神我还真有点害怕,玲儿当时比我要高半头,而且长得也壮实,如果打起仗来,我真怕打不过她。

玲儿的父亲倒是整天一幅笑脸,三十多岁,手巧,在附近几个村以做木匠活维持生计,人也勤快,谁家的桌椅、板凳坏了,都愿意叫他给修修,人缘不错,村里谁家有时做点好吃的,也就经常给玲儿她们拿点。那时我们家因为劳动力少,与村里人相比,生活相对困难,而我却特别馋,每次吃饭时我都要对着桌子上的饭菜‘相相面’,可每次除了红薯、窝头还是红薯、窝头,难见一次细粮。玲儿的父亲倒是总能时不时的给我送点好吃的,每次让母亲看到,总是不让我要,让他拿给玲儿她们吃,他也总是笑笑,说,别人给的也吃不了,就非给我留下,母亲就叹口气,说,下次可别这样了。后来有一次玲儿的父亲叫我的父亲去他家喝酒,也许是喝多了,小父亲十五岁的他非要认我的父亲做干爹,父亲推辞不过也就默认了,从此母亲就成了玲儿的‘奶’,我也就成了玲儿的‘叔’。玲儿和母亲很亲,‘奶啊,奶啊’在家时总是听她喊个不停,母亲倒是真心喜欢玲儿的。在没有外人的时候,玲儿却从不叫我叔,就喊我的小名。无所谓,反正喊我啥,我也不愿意搭理她。

2

天津东临渤海,地势低洼,我的家乡就坐落在市区与渤海之间,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前水源尚且充足,境内的团泊湖与大港水库之间由一条名为‘青年渠’的河道相连,大运河南北贯穿,四周沟沟渠渠蜘蛛网般撒遍全境,虽土地大部分为盐碱地,靠水吃饭,却也还算富足。

那时我们家地多,大哥考大学走了,二哥三哥也不在家,每到礼拜天我经常要和父母去地里劳作的。在学习上,父母好像从不关心也从不过问我的学习成绩。父亲和我说过,学习是自己的事,学好学坏靠自己,在学校要好好学,回家了,就必须要劳动的。说实话,偶尔去趟地里干干活挺好,要是老去就吃不消了,干农活太累了,父亲说过,要想不去地里干活,只能离开农村。那时离开农村只有当兵和考学两条路,对我来说,那就只能考学出去,所以虽然在家不能学习,但学习成绩我却是非常不错的。那时虽然知道父母辛苦,但孩子爱玩的天性还是让我在放学之后偶尔找个借口偷次懒。

那个星期天天气真是好极了,我答应了和同学去地里抓鸟、逮蛤蟆,并且答应送给他们每人一个弹弓架。我跟母亲说:“娘,这次老师留的作业太多了,写不完明天不让上学了,跟我爸爸说说,今天我不去地里了。”母亲点点头,算是默许了。我趁他们还没走,赶紧就在院子当中把桌子凳子放好,摆出一付写作业的架势,等他们一走,立即拿东西做我的弹弓。花儿不知啥时过来了,蹲在旁边好奇地看着我做,一见她我就讨厌。

“去去去,离我远点!”我朝花儿努了努嘴。花儿虽然说不清话,但是却能听懂别人说啥,站起来不情愿地走了。

从小我就爱鼓捣东西,有时为了笼络几个小朋友就给他们做个弹弓什么的,甚至还能拿弹弓换点别的东西。正做得带劲呢,一抬头就看见花儿在桌子旁边拿着铅笔在我的作业本上画呢。

“小豁嘴,你给我放下!”

我大喝一声,扔下手中的东西,几步就冲到花儿跟前,一把抢过她手里的铅笔,花儿吓得大哭。听到哭声,玲儿从屋里跑了出来。

“怎么了?怎么了?”她一边跑一边问。

“你看看她把我的作业本画的。”我举着本子给玲儿看。

玲儿走过去左手抓着花儿的胳膊,右手在她屁股上拍了几下。“以后不许乱动别人的东西!”她对花儿喊道,而后看着我,“本子我赔你,但不许叫她豁嘴。”说完拉着花儿进屋了。

从这之后很长一段时间,花儿不敢离我太近了,我们倒也相安无事。

3

在农村,我们小时候,村里住的较近的的孩子一般都会组成一个学习小组,组里的孩子可以在学习上相互帮助,当然也是一起玩耍的伙伴。由于我学习不错,就成了我们这个小组的组长。

组里有个小名叫强子的同学,学习不咋地,经常抄我的作业,每次考试几乎都不及格,但是却经常受到家长的表扬,在我面前还时不时地拿出点父母给的好吃的馋我,这对我这个学习不错,却从未得到过父母表扬的人来说,绝对是一种挑衅。

那次考算术,破天荒这家伙得了70分,口袋里就有了一大把糖块。放学后,我俩走到快到我家大门口时,他拿出一块给我,我知道强子肯定又要我的卷子改题了。糖的香甜对我来说绝对是一种诱惑,要是平时我肯定要了,但那天我接过糖块就扔了,那天也不知咋了,老觉得不公平。

“把你的卷子给我。”

“不行!”

“给不给?”

“不给,就不给!”

强子过来就要抢我的书包,我使劲拽住。我没有强子劲大,这家伙一把抢过我的书包翻出了算术卷子,我上前一抓,‘嗤’地一声,卷子扯成了两半,我上去就跟他打了起来。在地上我俩滚来滚去,我被他压在身下,怎么动也翻不了身,急得满头大汗。

“别打了,都起来!”

我身上一轻,强子被人拽了起来。原来是玲儿,她抓住强子的胳膊一甩,就把强子给甩出三四米,吓得强子撒丫子就跑了。玲儿拾起地上的书包和卷子,拽着我就往家走。我想说不用你管,可不知咋了,声音比蚊子叫还小,只是在肚子里嘀咕几句,啥也没说出来。疼痛、委屈、害羞、激动,眼泪差点出来,跟着玲儿进了西厢房。

自从他们搬进来,我还是第一次进他们家。屋里收拾得非常干净,墙上糊了一层报纸,地上铺了一层红砖,炕上被子叠得整整齐齐。玲儿放下书包和卷子给我倒了盆水,让我脱掉上衣。

“你先洗洗脸,脸都花了,我把衣服给你洗洗,上面都是土。”

“不用不用,衣服我拍打拍打就行,脸我回家再洗。”

“好吧。”

玲儿见我很坚决没说别的,把我的算术卷子铺在桌子上,“花儿花儿,把你的小宝盒给姐拿来。”玲儿冲着院子里喊。就听‘噔噔噔’的脚步声,花儿跑着进来了,她上炕在被厨里拽出来一个小盒,玲儿从里面找出胶布小心地粘着我的卷子。

我第一次这么留意花儿,原来花儿长得并不难看,大大的眼睛,小圆脸,微微卷曲的略微有些发黄的头发,和玲儿一样好看,就是上嘴唇有个小豁口,真可怜。

“你学习真好,又考了100分,还得了个优。”玲儿自言自语,好像又是对我说。

“玲儿……玲……玲姐,你不是不认识字吗?”我有点磕巴地说。

“你喊我什么?”玲儿睁大眼睛,有点吃惊地看着我。

“玲……玲姐。”我不好意思地又重复了一遍。

“我叫你叔,你却喊我姐。”玲儿也有些不好意思。

“反正你喊我叔,我觉得别扭,我娘说,我比你小一岁呢,再有你比我高那么多。”我辩解到。

“行,你喊啥都行,但是只能是只有咱俩在的时候,当然花儿在的时候也行,那我喊你什么呢?就喊小名行吗?”玲儿看着我。

“嗯!”我点了点头。

玲儿把粘好的卷子放进书包,抬起头,说:“其实,在你放学回家后出去玩的时候,奶经常喊我过去,让我也趁空用你的书本学点知识,说以后会用的着的,我有的地方能看得懂,也有老多地方看不懂的。还有,其实奶和爷知道你学习好,老夸你上学让他们省心呢。”

“真的呀!”我有点不敢相信,心想:娘咋从来没对我说过呢?

“那玲姐,你也上学吧,学校挺好玩的。”我一脸兴奋地说。

玲儿摇了摇头,“不行,我家穷,在这儿没有地,全仗着爸爸给人家做木匠活挣点钱,碰到特别熟的,还不好意思要钱。我爸说了,我们现在省吃俭用,存点钱要给花儿治病的,花儿的病要花很多钱的。”

“可我看你爸挺有钱的,还经常送给我好吃的呢,说是你们也吃不了啊?”我不解地问。

玲儿笑了笑,“你还小,等你长大了就明白了。”

“可我就比你小一岁啊,你告诉我吧!”我说。

“傻子,我们住你们家,爷和奶一分钱也不要我们的,我爸爸那是心里过意不去啊!”玲儿苦笑了笑。

其实玲儿不说,我心里好像也明白了点。我紧紧攥了攥拳头,心里暗骂自己:你真没出息。并暗暗下定决心,以后再也不要玲儿爸爸的东西了。

“玲姐,以后我教你学习吧,老师教的我全会,我们一学期一共就那几本书,语文书里哪篇课文在第几页我都能说出来,算术也是,哪页有什么题我都背下来了。”我自豪地说。

“好,我们一言为定!”玲儿兴奋地点了点头,和我拉了勾。

从那以后,每次放学回到家,我不再出去瞎跑了,只要不去地里干活,我都会把新学的知识给玲儿讲一遍。上课时我也开始认真听老师讲课了,原先我总是愿意自己看书,不愿听老师讲的,现在为了能给玲儿讲明白,主要还是为了在玲儿面前表现一下,我变得比以前更加努力了。

玲儿非常聪明,学得很快,没有多长时间,就基本能看懂我们现在学的了。那段时间总想给玲儿弄套我们用油墨印的考试卷子。那时我们考试基本上都是老师在黑板上用粉笔出题,我们在下面抄完了再做,用油墨印的卷子考试的时候非常少。油墨印卷子非常费事,先要把题手工用笔刻到蜡纸上,而后把蜡纸贴在油印机上,用沾上油墨的辊子再一下一下地推。每次印完几十张卷子,一不小心手上甚至身上总会沾上许多油墨,所以很少用油墨印卷子考试的,也就特想弄一套给玲儿看看。

那次考完语文,我趁去老师办公室送作业本的机会跟语文老师说,老师给我一张语文卷子吧,我想回去再做一遍巩固一下。老师说,嗯,我看还有吗?刚想找,却突然说,哦不用了,这次你好像就错了一个填空,回家看看就行了,不用重做了。哎,我心想,倒霉,没弄到。后来终于弄到了一张,不过为此我装了一次病。

那天老师告诉我们第二天上午考试,要用油墨印的卷子。第二天上午我让同学跟老师请假,说我病了,头痛得特别厉害。下午快放学时,我去学校找到老师,说老师把这次考试的卷子给我吧,我自己回家做去。老师点了点头,有点惋惜地说,这次考试是竞赛性质的,考好了有奖的,本来你应当可以拿奖的,却错过了,下次吧。拿到卷子,当时我比拿到奖还要高兴,终于给玲儿弄到了卷子,要不在玲儿面前都抬不起头来了,大话说出去了,要兑现啊。

一到家,就告诉玲儿,要考考她,一律按我们正式考试时的要求,不许说话,不许干别的,有时间限制。玲儿此时真的像个小学生,我也在她面前着实威风了一次。100分的卷子她得了50多分,不错嘛,这可是竞赛卷子啊!我做了一遍也只得了80多分,明天我要看看我能排在第几,也看看玲儿能排在什么位置。

4

一年四季,对农民来说秋季是最忙碌也是最幸福的季节。一年的辛苦终于到了收获的时候,地里到处是人们忙碌的身影,打谷场上亦是遍地金黄,大人和孩子们脸上都堆满了笑,整个乡村更是溢满了果实的清香。

中秋节过后,地里的庄稼基本都收割完了,大人们可以清闲一下了,我们的自由时间也多了起来。几个小伙伴就商量着,我们干点啥呢?对,逮麻雀去,白天不好逮,我们几个就商量着晚上去村北边的水泵房里去抓。

水泵房四周没有其他建筑物,晚上附近的麻雀都飞到泵房里面过夜,白天在地里干活时我就见过一群群的在那儿飞来飞去,肯定少不了。我准备了弹弓,找了个口袋子,突然想起来,玲儿家有个手电,特别亮,我跟玲儿说,“把你家的手电借我用用。”玲儿看着我准备的东西问:“你这是干么去啊?”我告诉她晚上抓麻雀,特别好玩,玲儿说:“我也想去,也带着我去吧。”

“嗯,行,不过你爸让你去吗?”我问。

玲儿想了一会儿,犹豫了,“你们几点回来啊?要不算了吧,你们去吧。”脸上满是失望。

“这样吧,”我想了想,“你爸一般几点睡啊?”

“九点吧。”

“那行,等你爸睡着了,你就出来,我们在院子外等你,反正一会儿就回来了。”

乡村的夜晚总是来得那么早,九点不到,整个村庄已是寂静无声,偶尔的几声狗吠也似梦中呓语,不再为了地里活计起早贪黑的大人们早已钻进了被窝,安心享受夜的温柔。

九点刚过,玲儿就出来了。我问:“你爸睡了?”

“嗯,今天好像睡得早。”玲儿美滋滋地说。

“好,那咱现在就走。”我们出来,喊上那几个就出发了。

村北边的水泵房离村有三里多路,晚上走起路来比较快,没过一会儿,我们就快到了。

“哎!咱先玩一会儿吧,现在逮有点早啊,麻雀有的还没有睡呢,等它们都睡着了好抓。”

“那咱现在干啥呢?”玲儿问。

“走,去地里偷瓜去。”强子小声说。

“我不敢,让看瓜的抓住就坏了。”玲儿有点害怕。

“没事的,地里的瓜都快拉秧了,现在没人看了,再说有我们呢。”强子一拍胸脯。

不等玲儿说别的,我们几个拉着她就往瓜地走。为了安全,我们走到瓜地边上趴在那儿听了听,没啥动静,强子从地上捡了几块土坷垃朝着地里不远处的瓜棚子砸了几下,还是没动静,看来看瓜的老头早回家睡觉去了。我们放心地在瓜地里到处乱摸,还真摸到了不少,在旁边的小河沟里洗了洗,饱餐一顿。

那夜月儿只露出了弯弯的半张脸,翘着下吧,笑着看着这几个夜游小鬼。已是深秋,虫儿在夜空中做着最后的演唱表演。我们从堤岸上走过,竟惊起了一对谈情说爱的野鸭,‘嘎嘎’叫着躲进更深的幽静。原来夜晚的原野竟比村庄更有生气,也更多情。

来到水泵房,我们从已经没有玻璃的窗户上钻进去,用塑料布堵住没有玻璃的窗户,打开手电在泵房里乱晃起来。强子从地上捡起小石头、土块往屋顶上乱扔,麻雀受了惊扰,从窝里飞了出来,一只、两只,越飞越多,劈里啪啦直往墙上撞,掉到地上晕晕乎乎的就被我们抓住放进了口袋里,玲儿兴奋的大叫。

这次我们满载而归,路上玲儿显得比谁都兴奋,一直说个不停。我知道她平时除了在家做家务照看花儿以外,很少能有机会出来玩的,特别是和我们几个秃小子半夜在荒郊野外。回到村里估计已经是后半夜了。分完麻雀,我和玲儿轻手轻脚地推开院门一看,玲儿家亮着灯呢。

“坏了,我爸肯定知道了,怎么办呢?”玲儿声音颤颤的小声嘀咕。

“别怕,你一会儿进屋,我在外面听着,要是你爸训你,我让俺娘跟他说,他听俺娘的。”

我头一次在玲儿面前那么镇定、自信,其实心里也是七上八下,生怕她爸打她,如若那样,估计我也会挨揍的。进了院子,我们把装麻雀的袋子用一个框扣在地上。玲儿进屋了,还好,没有听见吵闹,一会儿灯灭了。

我回到屋,没敢开灯,蹑手蹑脚地上炕和衣在娘旁边躺下,正庆幸没吵醒父母呢,就听娘小声说:“脱了衣服睡,下次再去告我一声,以后不许再带着玲儿了。”

“嗯,知道啦。”

黑暗中,我吐了下舌头。

5

玲儿一家三口的到来,为我们家原本沉闷的院落带来了不少笑声;玲儿勤快,浑身好像有使不完的劲,我家屋里和院子变得都比以前干净多了。玲儿的学习也进步很快,我们之间有个秘密,就是利用玩的时间用从地里弄来的麻瓣编制一些手工艺品,如小鸭子、小鹅、杯子座垫等,把挣的钱存起来,给花儿治病。玲儿手巧,编的手工艺品又多又好看,而且别人做的东西,只要她见了慢慢的总能琢磨出来。

那天放学一回到家,玲儿就喊我过去,一进屋,桌子上花花绿绿的放了一堆东西:剪子、钩针、丝线…哇,还有一只编织好的小金鱼,玲儿告诉我这是她刚学会的用玻璃丝编的小金鱼。

“真好看,玲姐,你也教我编吧。”

“行,咱俩儿一块编。”玲儿痛快地答应着。

在那之后的几天里,我一边学一边和玲儿编,编了十多个。

“玲姐,咱编点别的吧,老编这个没意思。”我对编小金鱼有点失去兴趣了。

“你说,编啥呢?”玲儿看着我。

“编啥呢?”我自言自语,突然想起来玲儿有只小蝴蝶,好像也是用玻璃丝编的。“对了,玲姐,你那个小蝴蝶呢?咱编小蝴蝶吧!”我劲头又来了。

“不行,那是我的!”玲儿突然紧张了起来。

“拿出来看看,我也不要,你怎么那么紧张呢!”我有点不高兴。

玲儿一听脸有点红了,不情愿地从脖子上摘下小蝴蝶,轻轻地放在桌子上。哇,真好看:翅膀红绿相间,触须、脚、眼睛一应俱全,栩栩如生、展翅欲飞,真的让人喜欢,我一把抓过来。

“小心,轻点!”玲儿心痛而又急切地提醒我,从没见过玲儿那么小气。

“把这个小蝴蝶给我吧,把咱俩编的金鱼都给你。”我抓起小蝴蝶就要往口袋里装。

“不行,给我!”玲儿那么坚决,急得快要哭了。

真没想到一直对我像个大姐姐一样的玲儿会拒绝我,我一气,把手里的小蝴蝶随手扔在桌子上。

“给你,小气鬼,这破玩意儿,以后白给我都不要。”

推开门,我就往外走。玲儿张了张嘴,好像要说什么,忍住了,看着我走了出去。后来才知道,这只小蝴蝶是她妈妈在她五岁生日时送给她的礼物,也是玲儿妈妈生前留给她的唯一物品。对玲儿来说,这只小蝴蝶是何等的弥足珍贵啊!

6

为了给花儿存钱治病,玲儿一家三口省吃俭用,玲儿父亲更是为了能多挣点钱想尽了一切办法。

那时我家养着一头牛,还有一辆牛车,农闲时父亲也总是想着能出去挣点钱补贴家用。那天玲儿父亲在县里的砖瓦厂联系了一个拉砖坯的活,天不亮就和父亲套上牛车出发了。

上午还是阳光灿烂,没想到下午四点刚过,不知从哪儿飘来了黑压压的云。风也来了,呼呼的像箭一样在耳边嗖嗖地穿过。天一下子就阴了下来,尚不等人们做出反应,噼噼啪啪暴雨就倾盆而下。母亲喊着玲儿顾不上穿雨衣,就往屋后的柴火垛那儿跑,从柴火垛到大门过道、从大门过道又到柴火垛,一趟趟来回跑着,紧着要把这两天烧的柴火抱进来,否则做饭就成了问题。

母亲身体不好,有哮喘病,等把柴火抱得差不多了,母亲也累得已经快走不动了。

我放学回到家,玲儿正在给母亲端水拿药。母亲靠在床边喘得厉害,嗓子像憋足了劲的风箱。

“奶,我看还是叫大夫吧!”

“是啊,娘,要不叫大夫吧!”

“没多大事,吃完药再休息一会儿就好了。”

也许是我已习惯了母亲的病,母亲不让去,我也就没再坚持。

晚上八点多了,母亲一点好的迹象也没有,反而喘得越来越厉害。玲儿跟我说:“不行,别听奶的,必须要叫大夫。”可此时父亲他们还没有回来,估计今天是回不来了,到哪儿找大夫呢?我也不知道大夫住哪儿啊!

玲儿说:“我认识,你在家照看奶,我去。”我说我也去。玲儿说:“我一个人就行,你把花儿也叫来,她自己一个人害怕。”说完,一开门就跑了出去。

雨虽然小了些,但依旧淅淅沥沥下个不停,玲儿走得急,也没有顾得上穿件雨衣。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了,我急得坐立不安,这下雨天,大夫能来吗?

九点半了,终于院子里传来了玲儿的声音:“奶,张大夫来了!”

张大夫?我一愣,怎么叫他呢?这个人脾气太大了。我不知道玲儿是如何将他请来的,但从他一脸的不高兴和玲儿全身湿透的衣服、满裤子满鞋的泥巴就能想到,把他请来是多么的不易!

大夫看了看母亲,又简单问了问情况,从随身携带的药箱里拿出药要给娘先打上一针,没想到这一针却差一点要了母亲的命。药水注射完了,还没来得及拔针,母亲就如同一个醉汉,扑通一声倒了下去。就看大夫一下拔出针,迅速从药箱里又拿出一支针剂,立即给母亲注射了进去,也就二三十秒,母亲又醒了过来。事情发生得太快,我们还没有明白怎么回事,母亲已经从鬼门关转了一圈。

“你这个老太太,你这是害我啊!”大夫用手抹了一把满脸的汗,大声嚷着。母亲虚弱得已经无法完整地说出一句话了,一脸歉意地看着他。

大夫越说越激动,说着就要走,不给治了。我竟不知说啥,上去就想跟他拼命。

“张伯伯,您不能走啊!您不能见死不救啊!”玲儿上前拉着他。

“你这个丫头,要不是你磨起我没完没了,这种下雨天我肯定不出来。这次要不是我反应快,人没了,我就完了,你们差点害了我啊!”大夫死活就要走。

“您不能走,您打完针奶就不行了,那也不能光怪我们啊?您也有责任!”玲儿挡在大夫面前。

我紧紧攥住拳头,花儿吓得躲在墙角。母亲此时慢慢缓过来了一些:“他大哥,你叔今天不在家,要不怎么也不能让个孩子请你来的,我这病啊没少麻烦你,今天这事怨我,婶子是不会忘了你的恩情的。”

大夫可能也觉得自己有点过了,缓了口气:“婶子,你知道刚才吓坏我了,你看我现在还一脑门汗呢,这要是出点事,我可就说不清了。”说着大夫又擦了把汗,“那就输液吧。”

玲儿拿着大夫开的单子,又跑了一趟拿来了药。液输上了,大夫交代了我们如何换药离开了。

那晚我没睡,玲儿也没睡,她换完衣服不顾娘的劝说,坚持留下来和我一直守着娘。娘好了,玲儿在我心里也真正成了我的姐、成了娘的心头肉。

7

“女孩的心思男孩你别猜,别猜别猜,你猜来猜去也猜不明白……”

十四岁的玲儿好像长大了,有了自己的心事:时常一个人静坐发呆,又时常莫名的脸红。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我寻着记忆的足迹……

那天放学回到家,见母亲没在屋,我放下书包,就往玲儿家去。走到门口,传出母亲的说话声:玲儿别怕,下个月再来了,跟奶说,别哭,这说明我们玲儿长大了,现在是大闺女了。母亲顿了顿,接着说:玲儿,奶正好有一件事要跟你说,这段时间小海他娘找了我好几趟,非让我给做个媒,把你说给小海。你爸爸那儿我已经跟他说了,他没有表态。小海呢,你也见过,比你大三岁,这孩子心眼不错,但是身体不好,这事呢你自己也拿个主意,别委屈了自己。你爸问你时,如果不愿意就跟他直说,这也是一辈子的事。听到这儿,我一推门就进去了。

“娘,小海有病,干点活就喘,连桶水都挑不了,你瞎给介绍!”我对娘大声说。

“谁让你进来的,进来也不敲门。”娘责备到。

“奶,我还小呢,过几年再说吧。”玲儿停住了抽噎,小声说。

“嗯嗯,我也是这个意思,终身大事,自己一定要做主,等以后奶给玲儿找个好的。”说完娘拉着我走了出来。

从这之后,玲儿好像不像以前那样爱说爱笑了,学习也不像原先那样用功了,总是心事重重,我当时心想,这也许就是长大的原因吧。

在我眼里长大的玲儿和娘之间好像有了许多背人的秘密,也显得更加亲近了,时常偷偷说着啥,好像怕我听见一样。

那天娘让我把玲儿喊过来,却把我支到外面,不许听她们说话。等玲儿一出来,我就问:“我娘又跟你说啥了?”玲儿一下脸就有些红了,一边答着没啥,一边将手里的什么东西往口袋里塞。我趁玲儿没防备上前一下就给抢了过来,一看原来就是用棉布做的一条巴掌宽的带子,心想,不就是条腰带吗?就是短了点。玲儿急着跟我要,却好像怕别人听见不敢大声说,急得眼泪快出来了。

我笑着:“就这东西,我都会做,哪天给你做几条。”我把带子扔给了玲儿,笑着接着说:“你要几条?”

“八条!”玲儿好像有些生气的样子。

玲儿没想到,我还真给她做了,不是八条,就一条,因为做了一条我就没兴趣了。

我也没想到,这条我认为的腰带让玲儿脸红得像秋日的晚霞,用一种让人捉摸不透的眼神看着我,做贼般的一把抢过来。那几天见了我,竟不拿正眼瞧我。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小海娘还是时不时过来,和娘唠唠家常,更多的是去玲儿屋里坐着,偶尔给玲儿她们带点好吃的。那次我又看到小海娘从玲儿屋里走了出来,等她一走,我就喊住玲儿,问她怎么小海娘老去她家呢?怎么这段时间在学习上总是心不在焉呢?玲儿没说话,只是咬了咬下嘴唇。

“你是不是真的要给小海当媳妇啊?”我带着惊奇与质问的口气问玲儿。

“不要你管!”玲儿转身进屋了。

气死我了,我使劲跺了一下脚。回到家,我问娘玲儿和小海的事。

“这孩子,你咋啥事都操心呢,去扫院子去。”娘有点生气地瞪了我一眼。

8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玲儿一家三口来到我们家已经有三年了。

那天玲儿显得非常兴奋,好长时间没见她这样高兴了。玲儿告诉我,明天就要给花儿去镇医院治病去了。我赶紧找出积攒的为花儿治病的钱,一数有十多块,让玲儿带着,玲儿不要,说治病的钱已经凑够了,我没说别的,把钱往玲儿手里一塞,转身走了。

第二天下午五点多,玲儿三口回来了,我们未能等来好消息。从玲儿红红的眼睛里,可以看出她刚刚哭过,玲儿的父亲和我们简单打了个招呼就进屋了。娘晚上破天荒做了几个菜,可玲儿三口死活不来我们家吃。

过了一会儿,娘看玲儿家没有做饭的意思,就盛了几个菜叫我给他们送去。玲儿的父亲出去了,玲儿躺在炕上,花儿在地上正玩着什么。看我进来了,玲儿坐起来,眼里噙着泪。

“怎么了,玲姐,别老哭啊,是不是花儿的病治不了啊?”我走近了轻轻地问。

比我高半头的玲儿,此刻倒像个受了莫大委屈的孩子,显得那么羸弱与无助,突然趴在我的肩上哭了起来,声音不大,却是那么痛那么撕心裂肺,身体也随着断续的哽噎而不停地抽动,我能感到我的肩膀上已被泪水浸湿。

从玲儿断断续续的诉说中,我知道了这段时间玲儿承受了太多的委屈:为了早日能凑足钱给花儿治病,玲儿的父亲没有经过玲儿的同意,就答应了小海娘提出的玲儿和小海的婚事。为此玲儿和她的父亲争过、吵过,玲儿说她真的不喜欢小海,真的不想嫁给小海啊!那次玲儿的父亲喝多了,头一次打了玲儿,过后玲儿的父亲抱着玲儿哭了。玲儿说,她也知道父亲的不易,妈妈走得早,为了玲儿姐俩,特别是有些残疾的花儿,玲儿的父亲一直没有再娶,就想能早点攒些钱早点给花儿治好病。玲儿说,慢慢的她也想通了,人的命天注定,谁让自己生在这样一个家庭呢?再说,自己也答应了妈妈要照顾好妹妹啊。就这样玲儿在无奈之下默认了和小海的婚事,接受了小海娘给的订婚钱,虽然没有正式举办订婚仪式,其实也就算答应了。可盼来盼去,花儿的病,还是无法顺利医治,大夫告诉他们,花儿错过了治疗的最佳时机,他们已无能为力,就是去天津大医院希望也很渺茫。这等于让玲儿为此忍辱负重付出的一切全都没有了意义,最主要的是花儿今后的生活该怎么办呢?

我不知道该如何减轻玲儿此时的痛苦,就只能静静地听着玲儿的哭诉…

玲儿啊,你的命咋那么苦呢!

我轻轻推开已经有些虚脱的玲儿,把饭菜放在桌子上,轻轻推门走了出来…

那天晚上,不知玲儿吃了没有。回到屋,我和娘也没怎么吃,我知道娘对玲儿从内心来说是非常喜欢的,一提到玲儿,总能听到娘为她叹息:哎,玲儿这闺女命不好啊,娘死得早,又有那样的一个妹妹,这孩子被拖累了。

自从玲儿三口从镇医院回来以后,小海娘明显来我家的次数增多了。娘说小海娘催着玲儿和小海订婚呢,并让娘也给玲儿做做工作。娘就说,嗨,玲儿还小,订婚确实有些早,哪天找玲儿爸爸说说,总是敷衍过去。那次小海娘走后,我跟娘说:“娘,你别找玲儿去说了,玲儿不会给小海做媳妇的。”

“别瞎说,大人的事你别管。”娘瞪了我一眼。

其实我真的没有瞎说,有一次跟玲儿一起学习时,我问过她:“玲姐,既然花儿的病治不了了,你怎么还不退婚呢?你们把小海家的钱退给人家不就行了吗?你真的要给小海做媳妇啊?”玲儿放下书,沉默了一会儿,摇了摇头,像是回答我又像是在自言自语:“不,我不会给他做媳妇的。”说完,好像想起来什么,告诉我千万别对别人说,我点点头。

9

六月的一个下午,那天是个星期六,我放学一进家门,就见玲儿正和娘坐在炕沿说话呢。一见我进来,娘就说:“今天晚上,咱都去玲儿家吃,我先过去弄弄饭,玲儿说找你要问几道题,你和玲儿先学一会儿吧,不着急。”说完就走了出去。

“玲姐,你们家请客啊!”我兴奋地说。我没有问她们为什么请客,反正请客肯定有好吃的。玲儿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而后从脖子上摘下个饰品,我一看,就是那只玻璃丝编织的小蝴蝶。

“你喜欢这个吗?”玲儿问。

“嗯,怎么要送给我呀?”我笑着点了点头。

“你要是喜欢,就给你。”玲儿看着我,一脸的真诚。

“真的要给我呀?”我吃惊地看着玲儿,“不行,不行,玲姐,我娘说了,这是你妈留给你的,我不要,真的,我不要。”我赶紧让玲儿重新戴上。

玲儿犹豫了一下,戴上了。

“你学完的语文书还用吗?我喜欢语文,能给我来一本吗?”玲儿问。

“你想看就拿呗,从一年级到现在的我都留着呢!”说完我从柜子里把学过的书都搬了出来。玲儿在里面找了一本五年级上学期的语文书,书的封面被我写了好多字,还画了一头小猪。我让她重新换一本,玲儿说就想要这本,随后又拿了一本美术书。我问玲儿想问什么题,玲儿说,算了吧,以后再说吧。

晚饭玲儿家准备得非常丰盛,我还是头一次吃到在外面买的烧鸡,父亲和玲儿的爸爸喝了不少酒,话说个没完,头一次见玲儿的父亲那么能说。玲儿给花儿喂着饭,一句话也没说,也没怎么吃。娘见了就拉过花儿,给玲儿的碗里夹了些菜,“玲儿,你也吃啊,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别光喂花儿。”

我倒是过了一次嘴瘾。

吃完饭,走时,玲儿拽了我一下,好像要说啥,欲言又止。

回到屋里,躺在炕上,我总觉得玲儿今天好像有什么事要说。

明天吧,明天问问她。

10

夏天天亮得早,五点已经大亮了,要是平时父母早起来了,也许是父亲昨天晚上喝酒的缘故,再加上今天是星期日,快九点了,我和父亲还睡呢。母亲今天起来的也比较晚,正在厨房里准备早饭,喊我赶快起,让我把昨天从玲儿家端菜拿来的盘子给送去。

我穿好衣服,洗完脸拿着盘子走出屋一看,呵,玲儿家窗帘还拉着呢,心想:都十点了,够能睡的。我刚想回屋,一看,玲儿家屋门好像没有关严呢。我过去敲敲门,没有动静,又喊了几声,也没有动静。我轻轻推开门,往屋里一看,咦,家里没人啊?屋里收拾得整整齐齐,心想,怎么出去门也不关窗帘也不拉开呢?正要出来,一眼看到桌子上放着玲儿的那只小蝴蝶,过去一看,旁边还放着一张写着字的纸:

军弟:

我们走了,跟爷、奶说,我们对不起他们,不打招呼就走了。小海家的钱我们已经还了,小海娘老催着订婚,我爸说已经答应人家了,再反悔就没有脸面了。可我真的不喜欢小海,真的不想嫁给他啊!我们不能再住这了。其实我是真的不想离开你们啊!军子,姐给你买了一个书包,其实用的就是你给花儿治病的钱,姐谢谢你这几年教我学习认字,我现在看书写信都没有问题了。这只小蝴蝶姐就送给你了,我会永远记住爷、奶,永远记住你的,永别了!

---玲儿。

“走了?玲儿他们走了?”拿着纸条,我呆立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心里一遍遍地问着自己。

“走了!玲儿他们真的走了!再也见不着他们了!”一种从未有过的酸楚募得填满心胸。

昨天还在一起吃饭、说笑,今天就不见了,而且今生也许再也见不到他们了,空落、委屈、心酸,眼泪不自主地流了下来。我急急的把娘喊来,娘惊愕、叹息。我跟娘说,别动他们的屋子好吗?也许玲儿他们只是和我们开个玩笑或者只是一时冲动,过几天也许就会回来的!

就这样,我家西厢房一直保持着玲儿一家三口走时的原样,直到我去外地上学。

玲儿他们再也没有回来,从不辞而别的那天起他们就从我的生活中消失了。但在我的眼前却始终晃动着他们的身影,特别是玲儿,一起学习、一起做手工,打架、偷瓜、抓鸟,一起陪娘度过那个痛苦却又让我终生难忘的雨夜…

这些往事在我脑海里总是那么历历在目记忆犹新…

不知玲儿一家三口现在如何?不知花儿的唇裂是否已治愈?亦不知玲儿是否找到了可相厮守的爱人?

多年以后,为释思念,特写此文。只因那日那只多年不见的小蝴蝶的出现,只因她又让我忆起童年那段难忘的纯真。

恍惚间,我又看到那个在院子中低头独自玩耍的花儿,那个站在门口对我怒目而视忽又趴在我肩头哭泣的玲儿……

玲儿,那只小蝴蝶我始终珍藏,她亦可爱依旧,你呢?今生还会出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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