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完住院手续,他瞧了一下表,刚刚下午三点多。他看着她,玩去?走!只要是一提玩,她就来了精神。
来这儿看病,他只是想带她出来散散心。这几年,她的病迁延缠绵,总也不好,北京的大医院都去过几次了,他对这个县级小医院又如何能报什么希望呢?在医院工作的一个朋友向他推荐了这个医院,说你带她去看看吧,那个县城是个旅游城市,环境不错,景色优美,那个医院也还可以,挺温馨的,有病乱投医,也许就管用呢。
这个河南腹地的小城确实挺美,依山傍水,淇河从县城中心蜿蜒穿过,医院就建在淇河岸边。正是淇河一年的丰水期,水面很阔,两岸杨柳垂堤,百花正艳,树影婆娑,这让他们暂时忘记了病痛的烦恼、忘记了旅途的劳累,回到医院时已近七点。
“姨,你们是今天新来的吧!”在经过医院小食堂门口时,一个胖胖的圆脸的戴着毛线织帽的小姑娘笑着问。
“是啊,你怎么知道?”今天虽有些累,但她却是十分的开心,说起话来比往日温柔了许多。
“哈,这院里的人我几乎都认识,却没见过你们,所以是新来的了。”不待他们搭话,小姑娘接着说了起来:“你们这是刚从外面转回来吧,刚来这儿的人都这样。这儿的景色可好了,一年四季都是那么美。对了,你们吃饭了吗?要不买只鸭子尝尝吧,鸭子是这儿的特产,咱这个医院小食堂做的鸭子可好吃了,肾不好的人应当多补充一些蛋白质,特别是优质蛋白质,鸭肉是最适合的。”
“你这个小姑娘还真会做买卖,不过倒挺招人喜欢的。”她笑。
“谢谢,不过,姨,我也是这儿的病人。”
这还真没看出来,他想。不过一经小姑娘这么说,他们还真的想吃了。
鸭子做的确实不错,吃完已是八点了。正收拾,那个小姑娘又来了。不知咋的,虽然刚认识不熟悉,她倒是挺喜欢这个圆脸的小姑娘,喜欢她一脸灿烂无邪的笑。
“姨,你们住院用的东西都准备了吗?脸盆、泡脚的桶、牙膏牙刷肥皂……咱这是中医院,像脸盆、泡脚的桶啊必须要有的。”
她想也是,不过谁大老远带这些呢?在这儿买呗。
“姨,出了医院大门往右走五十米就有小超市,那里挺全的,这些东西那儿都有。要不,姨,我给你们去买吧,绝对是最低价。”小姑娘拿出一个小本,里面列出了住院要用到的东西,并标上了价。
他们今天确实有些累了,也懒得出去了,一共一百多元的东西,估计小姑娘也不会从中赚多少。“好吧,你看着买吧。”
正说着,门一开,一个年轻的大夫进来了。
“江叔叔。”小姑娘喊了一声。
“雪儿,又帮人买东西呢!太晚了,回去休息吧。”
“嗯,知道了。”雪儿转过身,“姨,明天上午我就给你们拿来,我走了,你们也累了,我就不打扰了。”小姑娘笑着跟他们挥挥手离开了。
来的是主治医生江大夫,要了解一下她的情况。他们拿出了这几年她的治疗方案和病历,还有近期的各项指标化验单子,江大夫仔细地看着。江大夫告诉他们,她的治疗挺正规的,明天本计划要进行入院前各项指标的检查,不过她的化验刚做完不久,也是正规医院的,指标不会变化太大,就不再重复做了,只做个尿常规和肝肾功能就行了。这让他们挺意外,每次去大医院治疗,就算是刚刚做完各项检验,只要不是本院做的,也必须再做一次的,不但耽误时间、病人受罪,检验费用往往至少也要一千多块。
第二天吃完早饭,那个叫雪儿的小姑娘就来了。指挥着让一个小伙子把买的东西放到屋里,一件件给他们看,摆好。这时护士进来要给她抽血,雪儿说:姨我先走了,我晕血的。
按照治疗方案,她每天就输两小瓶液体,应是保肾、改善肾循环的,吃一种医院自己配置的中成药,再配合中药泡脚,热敷腿、腰,还有药物按摩,这倒让他很是放心,如果真的又是大量用药,他还真的不敢让她在这儿治疗。
这两天她感觉不错,这儿的大夫、护士责任心很强,很热情,态度也好。为了方便,院里给他们调换了一个单间,大夫护士们经常过来看看他们,顺便坐坐,聊聊天。他们从大夫护士口中知道了雪儿的一些情况:雪儿在这儿已经三年了,来时刚刚十一,这两年只是妈妈来看过她几次,父亲只是在她刚住院时来过一次,家庭条件不太好,家里好像还有一个弟弟,雪儿的病挺重,肾已经有些萎缩了,每个星期都要做一次透析,孩子很坚强也很乐观,院里的人都挺喜欢她的,就连病人也都爱和她开开玩笑、聊聊天。
这两天雪儿也是经常过来,和他们聊聊天,说些医院的事,这孩子还真是个开心果,和她在一起总是笑声不断,一天见不着雪儿她还真有点想呢。
那天输完液,他们在外买了些吃的,她说咱去雪儿那儿看看吧。
雪儿住在一楼最里面的一个小房间,原是医院一个堆放杂物的小库房,院里给她腾了出来,让她有个安身之处,省去了住院费。去时雪儿正好在屋。
“姨、叔,你们来了,请进,屋里有点乱啊!”雪儿一脸的笑,“哇!那么多好吃的,给我的?”她一笑,“是啊,就是姨给你买的。”雪儿脸一红,“姨,我只是跟你们开玩笑的,我不要。”“这就是给你的,小毛孩还客气上了。”她笑。“那就谢谢姨,不过,姨,大夫告诉我了少吃零食,这个吧,姨,我就留下苹果了,剩下的你们自己留着吃吧,姨,我可不是客气啊。”雪儿做了个鬼脸。
“这丫头,好,听你的。”
雪儿的小屋不大,一张单人床和两把椅子就把小屋占得满满的了。
“雪儿,你做什么呢?”
“刚才正听手机里的音乐呢。”雪儿拿着手机给他们看,“姨,瞧我的手机怎么样?这是江叔叔给我的,说是他淘汰的,那么好的手机就淘汰了,你看这个手机不但能打电话还能照相听音乐呢?对了姨,我存一下你的手机号,以后咱俩好联系。”
“好好。”她拿出了手机。
“哇,姨,这个哥哥是谁呀?”雪儿指着她手机屏幕上的相片问。也不待她回答,雪儿一脸夸张的表情,“哦,我知道了,这是哥哥吧,真帅呀!”
每次一提到儿子,她总是来了精神。确实,儿子聪明、懂事、帅气,现在已是大一的学生了。
她把手机里儿子的照片一张张翻给雪儿看,雪儿一边看一般啧啧称赞,“哥哥太帅了,比叔叔帅多了。”雪儿好像意识到了什么,抬头看看他,“叔叔也很帅。”
“这丫头。”她笑的眼泪快出来了,“雪儿说的没错,哥哥随我,你叔叔跟哥哥就不在一个档次。”
这小丫头,他忍不住也笑出了声。
“雪儿,家里还有什么人呢?怎么自己在这儿呢?”
“哦,姨,除了爸妈外,我家里还有奶奶和一个弟弟。妈妈在家照顾他们,爸爸在外地打工,我家在农村,离这儿挺远的,交通也不好,他们来这儿不方便。我来这儿已经三年了,治病花了不少钱,他们来一次又耽误工夫又花路费的,能省就省点呗。再说我在这儿挺不错的,别看我个头小,可我已经快十四了,早就能照顾自己了,现在通讯也方便,有什么事打电话就行了。”
“家里人都好吗?”
“还行吧,就是妈妈太不易了,一家子的事都要她张罗。去年妈妈来过一次,姨我跟您说,我妈妈今年才三十多岁,可看上去像是五十多了,都是让我的病给愁的。”
“那爸爸呢?”
“唉,怎么说呢,爸爸脾气大、性格不好,我病以后,在家成天唉声叹气,还时不时乱发脾气。妈妈说让他去外面打工吧,这叫眼不见心不烦,正好也能挣点钱补贴家用,不过听妈妈说他一两年没有回家了。男人啊!表面上看着坚强,其实心里脆弱着呢!”
‘表面上看着坚强,其实心里脆弱着呢!’他突然被雪儿的这句话震的心头一酸。
那年,当他从大夫口中确认她患上肾病的那一刻,他的世界就塌了一半。她的脾气不好、她家人的脾气也不好,他怕她接受不了这突然的打击,在忍受巨大伤痛的情况下,他还要想着如何能让她接受这个现实。在医院的那段日子,多少次夜深人静时从恶梦中醒来,多少次夜深人静时在病房外的走廊里痛哭失声,他第一次感受到了一个男人无助时的脆弱,多想找个人哭诉、多想有个肩膀也能靠一靠,他本就不是个坚强的人,若不是对她爱的沉爱的重,也许他也成了逃兵。是啊,男人有时候真的是很脆弱啊!
雪儿只有十几岁,但她的心胸却是如此的宽厚,在她心中没有自弃与怨恨,有的只是理解与感恩。
“好雪儿!”她一把将雪儿搂在胸前,他也转过身偷偷擦去眼里的泪痕。
“好了,姨、叔叔,别为我伤心了,你们看我现在挺好的,这儿的人对我可好了,医院给我安排了这个小屋,也不跟我要钱,我的医药费院里都给减半呢,有时我还可以帮新住院的病人买买东西,赚点钱。对了姨,上次我给你们买东西还赚了你们十块钱呢!哪天我请你们吃好吃的呦!”
“哈哈,”她笑出了声,眼泪却在眼里打着转,“雪儿你真逗,还想请我们,谁不知道就算加上你赚的十块钱也比我们自己买便宜啊。不过,雪儿,这的人对你确实不错,要懂得感恩,其实大家也都是为你的乐观、善良和坚强所感动啊!”
“谢谢姨夸我,对了姨,我跟你们说,我还会写诗呢!”
“是啊,快给我们看看。”
“好,”雪儿从床头的一个小盒子里拿出一个小本,“姨,这里都是我写的,里面用红笔画勾的,都是发表的,还有稿费呢!”
“真的,在哪儿发表的?原来雪儿是个诗人呢!”
“哈哈,”雪儿用手一指,“姨,你们看到院子里那个橱窗了吗?那里就有我写的诗,院长爷爷说了,只要是被采用登在橱窗里的,一篇给我十元钱。知道吗?我已经发表了十多篇了。”
雪儿翻开小本,“看,橱窗里现在登的就是这篇,我给你们读啊。”
我多想是一只欢快的小鸟
在天空中自由地翱翔
我多想是一只乖巧的羔羊
能依偎在妈妈的身旁
可命运却把我
抛在了无人的荒野
推向了陡峭的山巅
那我就做一头骆驼
在寂寞的荒野中
顽强生存,踽踽独行
那我就做一只雏鹰
在跌落山崖的那一刻
振翅高飞,放声歌唱
命运就是从西伯利亚吹来的狂风
它可以摧毁懦弱者的意志
却无法撼动勇敢者的臂膀
我知道前方的路
很险,很长
但我是冬天里的雪儿啊
面对暴雨狂风
我直起腰身
选择微笑
选择坚强
时间过的真快,来这儿已经快一个星期了,这次住院没有往常那种度日如年的感觉,倒让他们觉得像是在享受一次浪漫的假期。她说,你走吧,其实真的不用在这儿陪我,还怕我照顾不了自己吗?他看看她坚定的眼神,想想,也真该回去了,单位一大摊子事等他处理,领导已来过几次电话,虽没催他,但他怎会不知领导着急让他回呢?雪儿说,叔,你回去吧,这儿有我呢。他笑着点点头,好,姨就交给雪儿了。
回到家躺在自家的床上真的舒服啊!他喜静,可没几天他就感到了一种难忍的寂寞,偌大的房、寂寞的床。他原本经常一个人出差在外的,从来没有这种感觉,可现在一个人在家却让他倍感孤独。
他给她打电话,说他想她。她娇嗔道老夫老妻了也不怕人笑话。他问她这几天感觉怎么样,还适应吗?她告诉他,这段时间感觉不错,尿中蛋白还有一个加号,血中的蛋白提高了,已经接近下限了。他走以后她就让雪儿搬过来了,和她做个伴聊聊天,现在她和雪儿自己做饭吃。雪儿在这儿租了个灶台,锅碗瓢盆一应俱全,每天的租金只要一元,自己做既吃着舒服又省钱。他说,哦,这个雪儿还真行,比儿子小四五岁,却比儿子要成熟懂事。她就叹了口气:雪儿这孩子太可怜了,昨天雪儿又该做血透了,我跟着去了。这孩子晕血,躺在床上看到瓶子里的血就晕过去了,做一次血透要三个多小时,雪儿一直半昏迷状态,这么多年都是自己默默承受,我真怕哪一天她不再醒来。那天晚上,雪儿不知做的啥梦,嘴里喊着妈妈我怕……知道吗?那一刻我真的想过去抱抱她,她还是个孩子啊!老天爷太不长眼了……
他没有插话,静静地听着,听着她有些抽泣的低诉……
一阵沉默后,她接着说:“大夫说我这个病治疗是一方面,主要还是靠自己调养,注意日常饮食、保持心情愉快、保持健康的生活习惯,慢慢恢复。大夫说我这段时间恢复的不错,过几天做个检查,如果指标可以,就可以出院了。你过两天再来,等我电话。”
“需要带什么东西吗?我先准备着。”
“我没什么要带的,你来的时候给雪儿带几本书吧,你看完的诗集啊小说的,多带几本,我看这孩子一时半会儿也出不了院。她喜欢书就让她多看看吧,这样平时有点事做,也许就能让她忘掉病痛带来的痛苦,还有把你出的那个集子也给她带来,我跟她说你出了本诗集后,雪儿一直盼着你回来要让你给她当老师呢!”
“嗯,我知道了。”
终于她要出院了。她说:“你来吧,别忘了带那些书,还有你把咱床头柜里的勾针带来吧,雪儿的帽子已经小了,这几年雪儿的头发一直掉的挺厉害,孩子一年四季都戴着这顶帽子,那还是三年前住院时她妈妈给织的,我想给她买一个,可孩子不要。”
“哦,知道了,再买点毛线,是吧?”
“嗯,要红色的!”
路上堵车,他到医院时已是晚上七点了,她和雪儿已备好了晚饭。“叔叔,你可到了,姨都等你一下午了。”他晃晃手中带来的书,“你呢?”
“我等的更着急啊!”
她就笑,说好了快吃吧,我和雪儿都饿了。
吃完饭,雪儿帮着收拾完碗筷说:“叔,今天本来想跟你学学写诗呢,可你坐了一天的车也累了,还是我自己回去看吧。姨把你的手机号给我了,以后可要多教教我啊。”
“没问题,雪儿,其实你的写作水平已经很高了,你的那些诗可不像是个十几岁的孩子写的,连叔叔也佩服呢!”
“谢谢叔叔表扬,”雪儿话风一转,“姨、叔叔,你们明天什么时候走啊?”
“八点。”
“哦,知道了!你们休息吧,我回去看书了。”
雪儿走后,她告诉他出院手续都已办好了,说你再规整一下就休息吧,我给雪儿勾个帽子。
第二天不到七点雪儿就来了,还买好了早点,“姨你们都准备好了啊?先吃早点吧!”
“这孩子,唉!”她就轻轻叹口气,“来,雪儿,姨昨天晚上给你勾了个帽子,戴上给姨看看!”她拿出昨晚勾的毛线帽子。
“哇!”雪儿睁大眼睛,“真好看!”她揽过雪儿,爱惜地轻轻给雪儿戴上。雪儿伏在她胸前没说话,眼圈竟已有些发红。
吃完饭,雪儿坚持着要送他们。好在医院离车站不远,雪儿又恢复了活泼开朗的劲头,一路说笑。
车来了。他们上车坐下,“雪儿回去吧!”她隔着窗户冲雪儿摆摆手。
车启动了。雪儿突然大声喊着:“姨,你们什么时候还来呀?”她一愣,“雪儿,等你叔叔有时间了就来看你啊!”
坐在车上,他俩相互依偎,沉默着。突然她的手机嘀的一声,是雪儿的短信:“姨,雪儿刚才错了,姨的病已经好了,这个地方姨再也不要来了。姨,你要好好保护自己,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她把手机拿给他。
“雪儿的病能好吗?”
“会的,会好的,你也会好的,你们都会好起来的!”
他紧紧搂住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