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掉馅饼

明天我就要去市里参加市劳动模范表彰颁奖大会了。公司工会主席和组织部长刚找我谈过话，说要破格提拔我为公司工会副主席。我当时就有点懵，上个月我才刚刚当上车间主任助理，这主任助理还算不上副科级呢，公司工会副主席那可是处级啊，在大伙眼里那可就是公司领导了！

当时我不知是激动还是心虚，脑袋一时有点缺氧，就那样直愣愣地看着两位领导，半天才憋出一句：这是真的吗？现在想想这句话问得太幼稚了，怎么能连句感谢领导感谢组织的话都没说呢？

组织部长就过来拍拍我的肩膀，说云湖同志别激动，也别太有压力，年轻人吗，要勇于敢于挑重担，你呢有知识有能力，这几年干的不错，大伙有目共睹，现在又被评为市劳动模范，说明你很优秀啊，我们公司需要你这样的年轻人才，这次破格提拔你为公司工会副主席，是我们公司尊重知识尊重人才的再次实践尝试，正好也可以年轻我们的领导队伍。你不是党员，也正好可以以党外人士的身份监督咱们的领导班子啊，今年不到30吧？我说29。对29，从现在开始，你可就是咱们公司最年轻的处级干部了，年轻人，好好干吧！

我也不知说啥，只是一个劲的点头。后来工会主席又和我聊了聊，我这个人胆子小，见了领导更是紧张的不行，当时聊得啥现在一句没记住。

送走两位领导，我感觉自己好像还是在做梦，便使劲掐了自己一下，真他妈疼，看来是真的。我就想，你说这几年是咋了？怎么天上老是掉馅饼呢？关键是怎么老往我身上砸呢？

24岁那年，我大学毕业来到这个公司，被分配到了公司动力厂修理车间，和我一起分到这个车间的还有一名叫朝阳的大学生，人家是211院校的，长得也精神，并且是见人熟的那种，我本来就不爱说，跟人家一比这下更自卑了，每次干完活就自己一个人呆着，很少跟班里的同事聊天。

那次干完活，我正收拾工具准备下班，朝阳把我叫到一边，问我想当先进吗？我说班里那么多人，先进哪轮上我呢，再说我也没有那个水平啊。朝阳说，班长说了今年的先进咱俩出一个，我让给你了。我说算了吧，哪方面你都比我强，还是给你吧。朝阳说哥们我是真心的，我对这个先进还真不在乎，再说哥们把先进让给你也是有求于你。我说咱哥俩谁跟谁，你说让我干什么？朝阳说我现在正搞对象，手头有点紧，借我点钱吧。我说多少？朝阳说五百吧，下月我就还你。我想了想，我每个月工资大概一千二三百，五百元我还是能拿出来的，就说行啊借你五百，不过先进还是你自己当吧。

没想到第二天一上班，班长就说，云湖啊，今年咱们班的先进就给你了，大伙都觉得你踏实肯干，爱学习爱钻研。我说班长我哪行啊？班长说怎么不行，我看你最适合了，别推了，赶快写份材料给我，我交到车间去。

看班长挺坚决，我也就没再推脱，写了份材料交给了班长。还真快，下午班长就给我拿来了证书。班长把证书交给我，说云湖啊，这个先进呢，车间里奖励了二百元，这个钱呢咱们班一般都不给个人，留在班组做班里的活动经费。我说没事班长，给我这个先进我已经是受宠若惊了，哪里还能再要奖励呢。班长说那就好，而后话一顿，说云湖啊，还有件事我跟你说一下，你看咱们这个班组的这些人呢别看天天在一起，可很少有机会坐一起聚聚，每年呢谁得了先进，都会做东把班里的同志们聚在一起吃顿饭，这呢也成了咱们班里不成文的规定了，你看怎么样？这个我还真不知道，不过我心想自己来了快一年了，还真想请大伙吃个饭，可又不好意思开口，这倒是个机会，就说没问题班长，应该的。班长一听很高兴，说好云湖，这次呢我再把咱们姜主任请上给你抬抬点。我说班长啊谢谢您考虑的那么周到。班长说那好，咱就定今晚吧，就去百花岛饭店，那的菜有特色，必定主任要去吗，对了云湖定个中档的就行，你现在就去准备吧。

我还是第一次去这个饭店，对我来说这个饭店真是太豪华了。我问服务员，定个大房间大概十四五个人，多少钱呢？服务员说你们是自己点菜呢还是包桌呀？我一想我哪会点菜呀，我说包桌。服务员说要高档点的还是中档的？我说高档的多少钱？服务员说不包酒水大概一千二左右。我一听差点坐地上，我故作镇定，说中档的呢？服务员说大概八百多。看我犹豫，服务员乜了我一眼，说还有普通一点的，大概五百多。我心想不就这一次吗，大方点，再说班长已经说定个中档的了，再贵我也得定啊。

那顿饭算上酒水整整一千二，正好我一个月工资。大伙吃得昏天黑地，吃得我心惊肉跳。嗨，就算是好事多磨吧。

哪成想，第二年的先进又给了我。我想我得找班长推掉这个先进，到时就说我技术水平一般，表现的也不怎么样，或者干脆告诉班长我家庭困难，可一见到班长我就吭哧憋肚的啥也说不出来了。有时我也瞧不上自己，一见了领导就说不出话来，再说班长也算不上什么领导啊，可就是想好的一堆理由啥也说不出来。班长一见我那样就说，云湖啊，祝贺你啊，这是我们大伙对你的认可，年轻人呢，眼光要放长远，要知道孰轻孰重。我说班长啊我知道，谢谢大伙啊，我请大伙吃饭。哎，又一个月白干了！

要不是我自个的亲身经历，我肯定不相信会发生这样的事，第三年的先进又给了我。

这次我反而平静了，娘的，就算我工作一年只发十一个月工资得了，我就不信那个邪了，有本事以后每年的先进都给我，退休时弄他60个先进，没准还他娘的出名了呢！

我们班快退休的张姐看不下去了，偷着找到我，满是义愤填膺，为我打抱不平：云湖，我看你就是太老实了，这破先进谁要啊？啥用也没有，原先有奖金奖品时班里打破脑袋争，现在么也没有了，谁都往外推，给谁谁不要，你说这也不是谁出的馊主意，奖金留给班组，自己还得花钱请客，还一年比一年上档次，真他妈缺德，不过话又说回来，不这样也不行啊，要不大伙肯定又要争了，但是不管怎么样他们也不能总是逮着一个人坑啊！云湖，一句话你就是太老实了，我不怕惹他们，反正明年我就要退休了，明天我就去找班长，以后这个先进要不咱们班就不要，要不明年咱大伙一块选，他娘的，明年非把班长选上，也让他出出血。

张姐为我打抱不平对我的关心让我特别感动，不过我好像也适应当先进了。我说谢谢张姐，就这样吧，别为了先进这事弄得大伙不团结，我主要是觉得自己做的很一般，配不上先进这个称号啊！我心想反正也不好推掉先进这事，还不如来个高姿态呢，不过我自己都感觉这话太假太虚了。可张姐一听，给我直竖大拇指，说云湖啊，就凭你这句话，就凭你这几年一直不推不托默默得先进这事，你就是咱班的先进，就应当得先进。我说张姐行了，我到底是该得还是不该得啊？我都有点晕了。

就这样，一不小心我成了我们车间唯一一个连续四年获得先进的个人。这天班长告诉我，让我去车间找趟姜主任，一听找主任我心里就嘀咕，主任找我干啥？不会又让我得先进吧？您看，我都得怕了。我进主任办公室时，姜主任正坐那儿闭着眼抽烟呢。我说主任您找我啊？主任冲我招招手：来，坐这儿，你是云湖吧？我说是主任。嗯，你是哪年来咱们车间的了？未等我答话，主任自己又哦了一声：哦，对了，想起来了，跟朝阳一块来的，是吧？我说是主任，您记性真好，我们俩一起分到检修班的。主任说云湖啊，祝贺你呀，经过我们车间领导研究，决定推荐你为厂级先进个人，每个车间就一个名额，太不容易了。啊！我叫了一声，心想怎么还真是先进的事啊。主任一听，问我怎么了没事吧？我说没事主任，我是激动的。心想这怎么办，怎么才能推掉呢？车间级的先进整我一个月的工资，这厂级的我还请的起呀？我说主任您看我刚上班没几年，也没做出啥成绩，再说这几年车间已经给我好几个先进了，其他同志其实比我优秀多了，这厂级先进哪能再给我啊？主任一听哈哈一笑，云湖啊就凭你这几句话先进就得是你的，年轻人见了荣誉不争不抢，还总想着别人，好！很谦虚，谦虚使人进步，不过太谦虚了就是骄傲喔，告诉你吧，正是因为你年轻并且连续四年获得了咱们车间的先进个人，车间才推荐你啊，咱车间也只有你才符合厂里先进个人的评选条件，别推了，就是你了，准备准备材料，明天交给我。

这可是厂级先进呢，可我一点也高兴不起来，每年为了省出一个月的工资得先进，我已经对自己够苛刻的了，好衣服不舍得买，好一点的饭店不敢去，就是对象都不敢搞，这要是再搭进一个月的工资进去…哎，想想都是泪啊。

没办法，准备材料吧。您说现在的工作效率怎么那么快呢！这先进刚报上去两天，竟然就批下来了。厂级和车间级先进还真是不一样，这次通知我去厂部大会议厅领奖领证书，没想到我们五个厂级先进个人每人除了大红证书外，还每人一个大红包—现金八百元。我的天！头一次得先进还给红包，半个多月的工资啊，不过这个钱真的给我吗？是不是要留给车间呢？主任说，这个钱不但给你个人，车间还要奖励你五百元，你给咱车间争光了。我睁大眼睛，这幸福来的太突然了，我顺口就说，姜主任我想请大伙吃饭，我头一次在领导面前说话没有磕磕巴巴，头一次这么痛快。主任说好啊，难得你有这个心，不过面积不要大，对了咱厂工会李主席现在单身，到时我也把他叫上。

我回去跟班长一说，班长说算了，班里的同志就别请了，光车间就五六个呢，对了主任没说让谁去吗？我说没有啊，好像主任说面积不要大。班长说，啥面积不要大，是范围不要大，那就是小范围了，行了你就请车间那几个吧，咱班谁也别去。我说班长你得跟我去，车间里的人我都认不全，再说到那儿我也不知说啥啊？班长说那好吧，我跟你去。我说要不喊上朝阳，我们俩一块来的，他能喝酒。班长说你听老哥一句，我看还是算了吧，不过你自己决定。班长说其实我也不想去，但又觉得我去呢还能替你照应一下，这几年每年的先进你都替老哥解决了，老哥觉得挺对不住你的，不过现在想想还给对了，是吧！不管怎么说你给老哥解决困难，老哥也不能给你丢面子。

那顿饭的气氛真好，李主席成了主角。饭后班长又请大伙唱了歌。李主席真厉害，还会唱京剧，看上去不苟言笑的姜主任也将贵妃醉酒唱的深情款款，动作更是惟妙惟肖。

这段时间朝阳见了我总是拉着脸，我也不知哪儿得罪他了。还好，他提了副主任去车间了，我想请他吃顿饭给他祝贺祝贺，送送他。他推了，说乱七八糟的事太多，以后有机会吧。不去更好，我也省了饭钱。

那天早晨，我刚打完水，班长就告诉我说主任找我。我知道现在朝阳也是主任了，就问哪个主任呢？班长说还是姜主任。我问班长知道这次是啥事吗？班长说好像还是上次厂级先进的事。上次厂级先进？难道厂级先进不想给我了？无所谓，现在我对先进这事好像已经不感冒了，愿意给咱就要不给也无所谓，不过反正得的奖金都已经请客吃了，总不能让我退吧！

我去时朝阳正和姜主任说话，姜主任一看我来了，就说朝阳我先不跟你说了，我跟云湖说点事。朝阳就站起身往外走，出门那一刻又回头看了我一眼，有些怪怪的。

姜主任说来云湖，坐，再次祝贺你呀！我一愣看着姜主任。姜主任说今年咱们集团公司要评选公司级先进生产工作者，每个处级单位推荐两人，昨天张厂长给我打电话了，说就从上次先进里推荐，你就是其中之一。参加公司级先进生产工作者的评选，这个机会太难得了，你知道公司级的先进生产工作者什么概念吗？我摇摇头。姜主任说，评上公司级先进生产工作者，浮动工资涨一级，第二年转固，医药费可以报95%，现金奖励也不会低于两千元呢。姜主任喝了口水接着说，你知道吗，咱们集团是个大公司，六七万人呢，是市国资委直管单位，公司级先进生产工作者，那含金量足着嘞！我的娘啊，我眼睛睁得老大，由于太过激动，不，是太过震惊，又犯了磕巴毛病，声音颤颤的嗫嚅道：主…主任我哪行啊？姜主任站起来拍拍我的肩膀，云湖你要有自信，你知道吗，你的条件非常有优势，我们都分析过了，你被评上的概率非常大，你现在是车间技术员吧？我说是。姜主任说，我刚才和朝阳也沟通了，让你任车间的主任助理，副科级待遇，张厂长也同意了，手续今天就办了，明天车间就先下个内部任命文，一会儿你去找厂工会李主席，把你评选厂级先进个人的材料拿回来，重新整整，把职务改过来，这次一定要把材料好好整，我给你放两天假，整完马上给我，我看完再给李主席，我们俩给你把关，对了，你不是党员吧？我说主任我不是。姜主任说那就好，李主席说这次公司评先进生产工作者，重点提出要规避以往全是党员的状况，发现年轻人才，多给党外年轻的同志施展才华的舞台，非党员比例不少于20%，35岁以下的不能少于30%，30岁以下的尽量也能出一个，云湖你看看这几条你都满足，满足这些条件的可不多啊？张厂长说了尽最大努力至少要保住咱们厂一个名额，所以云湖，你要好好整材料，我和李主席可在张厂长那儿立了军令状了！

我站了起来，突然就给姜主任打了个立正，不知怎的心中突然就涌起一股强烈的责任感使命感，我说主任我一定不辜负厂里的厚望，我现在就回去好好准备材料。

闲话少说，在我和姜主任还有李主席的精心准备下，我顺利当选集团公司先进生产工作者，并且是以第三的票数当选。在厂里为我举办的庆功会上，张厂长拍着我的肩膀自豪地对大伙说，云湖小伙子是咱们厂不可多得的人才啊！

人们常说，人要是倒霉起来喝口凉水都塞牙，可人们哪里知道，人要是顺起来，闭着眼伸出手随便一划拉就能捡块金子。在我获得公司级先进生产工作者称号也就一个多月，就赶上了市级劳动模范的推荐评选，结果大伙都知道了，我明天就要去市里领奖去了。

就在这时，朝阳给我打来了电话。

朝阳说，云主席，今天晚上我想请您吃个饭。我一时没缓过劲来，就说朝主任，你咋叫我主席呢？朝阳说云主席，您叫我朝阳就行了，您现在是公司工会副主席了，咱厂都知道了，您就别谦虚了，今天您瞧得起我就去，反正我已经订好了，没别人，就我和您两个，我给您祝贺祝贺，顺便为您饯行。我是真不想去，可一想朝阳和我一块参加工作，原先关系也挺好的，这段时间好像他对我有点成见，正好趁此可以缓和一下，再说，我刚刚提了领导，若不去，这小子肯定又不知说我什么呢，就说好吧朝阳我去。我说不过朝阳你别称呼我“您”，听着怪那个的，咱俩是好哥们啊。好，朝阳说我听您的。切，还是您！

我知道朝阳酒量大，听说能喝一斤。其实我酒量也应该不小，从来没醉过，不过我不爱喝酒，最多喝过六两。朝阳确实能喝，一阵儿的功夫半斤酒就下肚了。朝阳说云主席，咱今天放开喝，但是您随意。我说朝阳你还是叫我云湖吧，你也别您您的了，我听着起鸡皮疙瘩。朝阳说行听您的云主席。完了，还是白说。我心想他爱叫啥叫啥吧，反正也没别人。

又是两杯下肚，我看看又打开的那瓶酒，估摸朝阳已经喝了有八九两了。我说行了朝阳差不多了，今天就到这儿吧。朝阳站起来，晃晃悠悠地又端起了酒杯，一仰脖又进去了：云…云，我说朝阳叫我云湖。朝阳血红的眼睛一瞪：云…云你个屁湖，你小子这几年走他…他妈的狗屎运了，还他妈的一次次的没完了。我一看这家伙喝多了，我说是是朝阳，这两年我是有点走运。朝阳指着我，你…你说，你哪儿…哪儿比我强，我是211的，你呢普…普通二本，我一米七六，你他妈撑死一米七，车间领导都…都是我哥们，你呢，八…八脚都都都踹不出一个屁来，就是他妈喝酒你你也不行。我真想跟这家伙急，一想忍忍吧，就说多了多了朝阳，再说我可生气了。朝阳一拍桌子，你还…还生气呀，我他娘的都快…快气死了，我就纳闷了，你说你哪儿…哪儿比我强？你知道吗，小翠当初先追…追的我，要不是为的这个破…破主任，我能找现在的母夜叉吗？你他妈的，小翠就…就是我让给你的！

娘的，我再也无法忍受这家伙的胡说八道，欺人太甚！是可忍孰不可忍！我顺手抄起已经空了的酒瓶…朝阳一看，一下把头伸了过来，你…你往这儿砸，来…来往这儿砸！我看劳模和主席你还能能保住？我一怔，手一偏，狠狠地将酒瓶朝地上摔去。心想娘的，我是咋了？

朝阳看着我哈哈大笑，突然趴在桌子上，嚎啕大哭起来：我就是他娘的二百五，我就是势利小人，我就是混球王八蛋，我自私我懦弱我虚伪…他突然停止了哭喊，抬起头看着我：云湖，扪心自问，你觉得自己是啥？那神情那状态竟毫无醉意。

我突然愣了，是啊，我是啥呢？

我呆立在那儿，一句话也说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