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只记入山深,
青溪几度到云林。
春来遍是桃花水,
不辨仙源何处寻。
—王维《桃源行》
送走最后一个孩子,我把教室简单地清扫整理了一遍,这样看起来整洁多了。关好窗户,熄灯、锁好教室门,看看表又是十点多了。喧闹了一天的楼道又开始安静了下来,倒显得有些空旷。明天总算又要休息了,想想今晚还是回家吧,在值班室总觉得睡得不踏实。
四月山区的夜晚还是有些凉意,我用力裹了裹风衣。路上行人不多,路灯亦是忽明忽暗,偶尔几个晚归的人,定是喝了不少酒,相互搀扶着,兴奋得大声谈论。身后突然传来“吱…”的一长串刺耳的刹车声,紧跟着“砰”的一声,我第一反应,出车祸了。回过头,在我刚刚走过的路口,停着一辆小汽车,离车三四米远的路边躺着一个人。我正犹豫是否该过去呢,小车突地启动了,绕过地上的伤者迅速向前窜去。
“停车!停车!”我喊着朝那儿跑去。车在前边路口拐了个弯,迅速消失了。地上躺着一个女孩,一袭白裙,凌乱的长发遮住了脸,我喊了几声,没有回应,看来伤得不轻。
我想起了老吴,他是附近医院急诊科的主任,电话打通了,正好今天他值班。很快他带着救护车来了,简单问了问情况,把女孩抬上了车。
在急诊室外,我焦急地等待。一会老吴出来了,说女孩胳膊断了,糟糕的是脑部受到了撞击,昏迷不醒,流了不少血,情况非常危险,现在要安排给女孩输些血。问我能否联系一下家属。可女孩还在昏迷,好像她也没有随身携带什么东西啊。我们商量先救人吧,不巧的是,经过化验,女孩的血型太稀少了-RH阴型血,医院血库里正好短缺。我突然想起来了,我就是这种血型啊,输我的吧。
女孩静静地躺在急诊床上,看不出丝毫的痛苦,长长的睫毛覆盖着一双美目,好像是睡着了,安详而恬静。不知咋的,此刻我的心突然猛地痛了一下,我突然有了个念头,心里默默祷告:万能的上帝呢,千万要让这个孩子好起来吧,我愿为此付出一切,她是那么的年轻而纯净啊。输完血,老吴让我去他的休息室先休息一会儿,我也确实有点困乏了,在休息室迷迷糊糊睡着了。
等我醒来已是第二天清晨五点多了,我问老吴女孩怎么样了,老吴说真是奇迹女孩竟然苏醒了,不过在监护室还要观察观察。我说我想看看她,老吴带着我站在监护室的透明窗外,女孩还在安睡。我在老吴那儿简单吃了些东西离开了医院。
天刚蒙蒙亮,我突然想去山上转转,于是顺着山路向吕神山方向走去。这段山路景色秀美,早晨山里的空气清新得让我忍不住大口地做着深呼吸,不知名的鸟儿在枝头呼朋引伴抬头翘尾地欢叫着,我就这样漫无目的地走着。也不知走了多远,突然看见前面路边有个牌子,上面写着“桃花源村”,这条路来过多次了,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个牌子,桃花源村--该不是遍地桃花吧?我顺着路牌指引往前走,这里景色更是奇美,路不算宽,只能容单车或步行通过,两边的野花挤占了通行的路。走了十几分钟,眼前豁然另一番天地,漫山漫野的都是桃花,开得正旺,从桃花的间隙中隐隐可见散落的住户。
我加快了脚步,村口几个孩子正在和羊儿们嬉戏,几个上了年纪的老人或站或坐在聊着什么,见了我脸上虽有些惊奇,却也只是笑笑点点头。脚下由石板铺就的小街顺着一条小溪蜿蜒向前,溪水驮着从桃树上偶或飘落的片片粉红色的花瓣发出哗哗的流淌声。溪边有一家小卖店,牌子上写着“桃花源供销社”。一位略微有些发福的妇人正用一个小竹筒从一个大桶里舀出一筒酱油慢慢倒进瓶子里;一个小孩子手里拿着一只青花的小碗,里面是刚刚买来的两块酱豆腐,蹦蹦跳跳的从我身边跑过;几个妇人正在一个大框里挑着刚刚孵化出来的小鸡,嫩黄色的绒毛随风轻轻浮动,小嘴唧唧喳喳地欢叫着,挑完的也不急着付钱,只是在一个小本上做个简单记录。问过才知,一个月后,卖鸡的妇人拿着小本要去每家收钱的,公鸡每只5分,母鸡一毛,没成活的就不算了,这叫赊鸡,几个妇人笑我不懂。这让我突然想起了小时的农村老家,此刻好像又回到了那个年代。
再往前走,在一块较阔的平地上,有十几个孩子,正在做着操。旁边一颗桃树的枝桠上挂着一个喇叭,喇叭里传出了广播:“…下肢运动,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二二三四五六七八…”怎么那么熟悉呢?啊!是第一套广播体操,孩子们竟然还在做第一套广播体操啊!忍不住我也跟着做了起来。一个老师模样的妇人走了过来,一脸灿烂的笑,好像在哪儿见过。她在我面前停下,看看我,突然惊奇地说:“你怎么来了?”我有点愣了,“怎么你认识我吗?”女老师这次笑得更灿烂了,“缘梦,难道不是你吗?”“小艺!”我惊叫了一声,“难道你是小艺吗?你真的是小艺吗?”我有点语无伦次。我早该看出来的,可我是真的想不到啊!
大学四年我和小艺相恋了三年,毕业分配她去了北京,而我被分到了山西天河镇任教。我怎么舍得离开她呢?可我不能影响她的前途啊!待我来天河镇报到以后回到母校打听她的消息,老师只是告诉我小艺没有去北京而是去了一个山村,可没有人能说清她的具体去向,从此我们天各一方。现在小艺就站着我面前,我想对她说,小艺,我想你想你啊!可一别二十多年了,现在我怎么能那么唐突呢。可我真的是太激动了,竟有些站立不稳。小艺问我是不是昨天没有休息好啊,脸色那么难看。是啊,我也确实感到疲惫了,想找个地方休息一会儿。小艺让我先到她家休息一会儿,等她上完这节课就回去。
推开小艺家的门,一股淡淡的清香就溢了过来,那么熟悉的味道。屋子不大,却十分的整洁,阳光透过窗户静静地洒在床上,像有雾气升腾。我坐在床边,想着刚才梦般的境遇,不觉睡着了。
醒了,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小艺在旁边正静静地看着我。见我醒了,问我饿了吧,快吃饭吧。小艺早已给我做好了饭菜:两张饼,一盘炒鸡蛋,一碟花生米,还有两碗玉米粥。我赶紧下了床,一会儿小艺又端上来一盘用花瓣做的凉菜,告诉我这是用这儿特有的桃花做成的凉菜,好吃的很呐。我真是饿了,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我想向她了解这些年她的事,小艺摇摇头笑了笑,说过去的就让他过去吧。后来只是告诉我她还有一个女儿叫桃缘,已经二十四岁了,现在出门了。她没有问我的情况,从她的话里感觉她好像知道一点我的事。
真的想留在这儿啊,桃花源村是如此的安详如此的沉静,这不就是当初我和小艺向往的地方吗!激动过后,我决定还是离开吧,我不能太自私了,小艺说得对,过去的就让他过去吧,我不能再次打扰了她现在平静的生活啊,再说我也惦记着我的那些学生啊,再过一个月就要高考了,更不能耽误了孩子们啊。
我想打个电话,让老吴来这儿接我,这样我就可以和小艺再多呆一会了了。可手机没有信号,我问小艺能用她的手机打个电话吗?小艺愣了一下,竟不知什么是手机,我告诉她就是电话啊,她说学校有但是不能打外线的。她问我是不是有急事啊,那就走吧,这儿离天河镇还挺远呢。我告别了小艺顺原路回到了天河中学。
第二天下午,我让同一年级组的张老师替我一会儿,而后在超市买了一些小艺当初喜欢的零食,开着车顺着通往吕神山的路进山了。我太想她了,总想再看她一眼,可这次怎么也找不到桃花源村了,后来又去了几次,还是没有找到。我觉得自己真的是老了,明明刚刚去过,现在却怎么就找不到路了呢?
再过几天就要高考了,孩子们紧张得不行,我们几个毕业班的老师也是累得要命。校长虽没有给我们下指标,可老师之间却相互较着劲呢,这段时间我总感觉有点力不从心了。
高考终于过去了,我突然想起了老吴,也想起了那个被撞伤的女孩。老吴告诉我,女孩已经出院了,不过医院一直没有联系上她的家人,治疗费也未能交,女孩最后留下了一串手链,说等凑够钱一定回来赎回手链的。女孩除了手链什么也没有,医院也没有别的办法,也只好认倒霉了。我问老吴,你们也没有问问她别的吗?比如她是哪儿的人呢?叫什么啊?家里还有什么人呢?老吴说问了,可女孩不说,也说不太清,好像她叫桃缘,住在一个叫什么桃花源村的地方,可查了半天这附近也没有这个村子啊。
“叫什么?你说那个女孩叫什么?”我追问了老吴一句,“桃缘,对就是桃缘,跟你的名字正好都有一个‘缘’字!”老吴又重复了一遍。“桃缘…桃花源村…”我猛地心中一激灵,难道这女孩就是小艺的女儿吗?对呀,像…像啊!我说怎么那个女孩有点眼熟呢?她肯定就是小艺的女儿啊!我告诉老吴,那个女孩的治疗费我付了,让他务必把女孩留下的手链给我。老吴说别呀,这事也不怨你,院长已经同意治疗费由院里出了,不关你的事。不行!我很坚决,我告诉他我一定要拿到那串手链。马上!
等我交完治疗费拿到手链时,已经是晚上了。看着那串熟悉的手链,心里既难受又高兴,这正是当年我送给小艺的那串呀,木质的珠子上还有我们刻的“梦”和“艺”两个字呢。我简单把工作安排了一下,连夜给校长写了封信,告诉他我要离开一段时间,也许不回来了。我把信留在了办公室的桌子上。
天刚蒙蒙亮,我就带着手链上山了,我知道这次我肯定能找到桃花源村的。果然,远远的我又看到了桃花源村的牌子,小艺正在村口向这儿张望呢,我像一个久别亲人的孩子向她跑过去。
“还走吗?”小艺问,“不走了不走了!”我说。
附记:
《天河晚报》刊发了一则消息:失踪两天的天河中学市级优秀教师缘梦老师去世了。当地农民上山采药时,在一条已荒芜的小路上发现了缘老师,但不幸的是当时缘老师已经逝去。在他的身旁有一棵已生长多年的桃树,桃花正盛开,缘老师倚树而坐,面容十分的安详。在缘老师的上衣口袋中发现了一串木质手链和一张大学毕业时的全班合影。
据当地农民讲,这条紧挨着通往吕神山乡间公路的荒芜小路已荒废多年,鲜有人来,外人很难发现,据说多年前这儿好像曾经有过住户。
天河中学举行了隆重的悼念仪式,向这位终身未娶、二十四年来一直在天河中学任教的老教师致敬,并将他安葬在了那棵桃树下。
另据缘老师生前好友天河医院急诊科吴主任透露,缘老师离世前刚刚救助了一名车祸女孩,并垫支了全部医药费。并透露,他发现车祸女孩与缘老师大学毕业照上紧挨着缘老师的一个女孩长的非常相像,简直就是一个人,缘老师口袋里的那串手链也正是车祸女孩留下的。
缘老师离去了,也给我们留下了一个永远的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