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双眼微睁,气若游丝,却总也不肯咽下最后一口气。
是尚有未了的心事?抑或是想要看谁最后一眼?
“大姑娘,是大姑娘!快去把大姑娘接来,要请!”
他说过让她一辈子别再回来,她说过到死也不见他。
可她还是来了。
“爹!”看着他已枯的干柴般的身躯,她将堵在胸口多年的郁气喊了出来。恰似一声炸雷,他的眼睛猛地一睁,看似已僵硬多日的手臂竟抬了起来,与她伸过来的双手紧紧抓在一起,脸上涌出一种从未有过的笑,一秒二秒……
他走了,眼角有泪,却贮留着这种生前不曾有过的笑容。
她记不清是十一岁还是十二岁那年的冬天,天冷得连娃娃们刚刚流出的清鼻涕都瞬间成了冰柱。村子附近光秃秃一片,地里恨不能扒层皮找些当柴烧取暖做饭的东西。
凌晨四点,他带着她拉着小车要到四五十里开外的水库里捡拾那些散落在冰面上的芦苇,运气好的话到傍黑儿能有三四百斤的收获。
孩子觉多,他却很少让她在车上睡一会儿,他那条在战场上受过伤有些跛的腿丝毫没有影响行走的速度,吆喝着让她跟着车一路小跑。迷迷糊糊,她根本记不清他一路说的啥,只盼着能早点赶到水库、早点拾满一车柴、早点回家。
在一眼望不到头的冰面上,他用芦苇围成一个避风向阳的柴火窝,把带的窝窝头放到里面,中午吃的时候也许就能解冻,免去吃冰碴儿的苦。
天气不太好,太阳只露了一下头,就隐在了灰蒙蒙的空中。他说吃完午饭,就收拾收拾装车回家,这让她好是兴奋。
吃完窝窝头,她困极了,真的想躺在车里睡一会儿。他一瞪眼,他的眼里总有些让她惧怕的颜色,在这个家谁又不怕他呢?
他们要把远处散落在冰面上已经捡拾在一起的一堆堆芦苇收在一块装车。在冰面上拉车只要走起来就不用多大劲了,车会推着人走,只要掌握住方向就可以了。她拉着车,他却坐了上去,刚走了十几米,她就听见后面传来了很响的呼噜声,他在车上竟然睡着了。
天变得真快,灰蒙蒙的空中飘起了雪花,不,是一种如小米粒般的雪粒,很快就在冰面上铺上了薄薄一层。有风吹来,不大,却如刀般割在脸上,让她打了个冷战,可他却依旧鼾声如雷。
她也不知道是自己被绊了一下,还是冰面太滑没踩稳,一个趔趄,重重地趴在了冰面上,他也像个皮球一样滚了出去……
她永远记住了那天,记住了她那条腿撕裂般的痛、记住了浑身上下的寒。
一向似绵羊般柔弱的娘冲他大声喊叫,歇斯底里:你个天杀的,冰天雪地的你让孩子拉着你,腿和棉裤都冻一起了,要不是让别人看见了,到现在我还不知道。姑娘的腿折了,要是落下个好歹,我死给你看……
她的腿好了,恨却在心中生下了根。
她没有进过一天学堂,三个弟弟却相继背上了书包。恨在滋生。
贫困的生活没有阻挡她发育的脚步,天生的丽质让她出落得如一朵含苞待放的鲜花,吸引着附近村落的小伙,也成了村里那些年轻的顽劣之辈惦记的目标。
一天傍晚,一个流气小子强行亲吻了她,大弟知道后,一刀致残了那个家伙,这一刀也将自己送进了监狱。
他没有说什么,但从他的眼神里,她分明看到了他对她的怨恨。
若不是一身病的母亲,她早就想离开这个家,离开他。她想好了,大弟一出监狱,她就嫁了,越远越好。
大弟出来的那年,她已经有了心上人,噩梦却再一次找上了她。娘告诉她,已经给她找好了人家。她觉得这肯定是他的注意,为了给大弟找个媳妇,竟然让她换亲。虽然对方除了穷,人还算不错,但她难道是件东西吗?再说,她已经有了心上人啊。
她绝食,她想死。娘哭着求她:咱家穷,他腿脚不好,娘常年有病,大弟又是进过监狱的人,谁能看上咱家啊?看着娘红肿的眼睛,看着大弟一脸的愧疚,她心一软又一横,人的命天注定,谁让我生在这个家庭呢!
她走了,没有要家里的一件东西,她想和这个家彻底脱清关系。
整整五年,她没有回过一次娘家。娘来了、大弟来了、相继考入大学的二弟三弟来了,想接她回趟家,她不回,她不想看见他。
他来了,带着东西,站在她家门口彷徨着。她关着门不让他进,孩子说:姥爷你走吧,我娘不见你。
他把东西放到门口,看一眼紧闭着的大门,慢慢转过身。就在他走出去十几米后,她开开门,拿起地上的东西朝着他离开的方向扔去。
他涨红了脸,当着几个看热闹的婶子大妈大喊:你一辈子别回来。她大声回着:我到死也不见你。
油尽灯枯的娘终于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她来了,他躲开了。娘颤巍巍的拉着她的手:姑娘啊,娘要走了,别再恨他了,行吗?他不易啊,拖着个病腿,娘身体不好,这些年没有他娘早就没了。你是娘身上的肉,也流着他的血啊!哪个爹不疼自己的姑娘啊?那年去水库拾柴正是数九天气,你小,他不敢让你在车上睡着了;那些天,他几天没合眼,伤腿疼得厉害,只想能在车上稍稍歇歇,却睡着了;你腿折了,他求来了乡里最好的大夫,怕你腿长不好,天天晚上不睡看着你;没有让你进学堂,他是怕娘和三个弟弟没人照顾啊!为此到现在他还在自责;换亲是娘的主意,娘不想这个家散了啊!你走的这些年,他没有一天不惦记你,也不曾有一个舒心的笑。孩子,要恨就恨娘吧!他也没几年了,就算娘最后求你了……
娘走了,她知道这是娘最后的愿望。离家二十多年了,她的孩子也已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也许是真的大了,她对他的怨恨已不再那么的强烈,有时甚至从自己身上看到了他的影子。可自从那次伤了他之后,他再也没有给她缓和的机会。
现在她终于有机会了。
他却走了。
“爹啊!”她嚎啕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