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年我写了些东西,也发表过一些,却从未主动给家人看过。
有次闲聊,哥突然说他前段时间在报纸上看到了一篇回忆母亲的文章,看作者名字和文章内容好像是我写的。我笑笑,算是默认。哥说你写得不错,很真实很感人,你也写写咱的奶奶吧,她老人家可是村里公认的好人呢!其实让你写写奶奶倒不是为了让你在哪儿发表,咱们现在都已是父辈甚至是祖辈的人了,应当让晚辈们多了解一下那些已故去的亲人们,让他们珍惜这个来之不易的大家庭。
是啊,莫说我们的晚辈,就连我对奶奶的了解其实也是少之又少。我和奶奶一起生活了有十三年之久,虽说时间不短,但我对奶奶的印象却始终不太深刻,在我印象里奶奶实在是太普通了,只是一个来了外人就拉住人家不放,嘘寒问暖,走时定要送到大门口的农村小脚儿老太太,根本没有什么深刻的记忆留给我。奶奶离世也已三十多年了,老人家生前没有留下一张照片,在我的脑海里甚至已无法再勾勒出奶奶的面容,我努力搜索脑海中残存的记忆,试着将那些细碎串成一个个片段。
记忆中儿时的生活是清贫的,一年吃不上几顿细粮,但总算是能解决温饱,比起来村里要饭的人要好了许多。
那时几乎天天都有到我们村来要饭的,只要你多问上一句:你是哪儿的人呢?他们肯定会告诉你:俺是山东的。因为几乎每天都能碰到这些讨饭之人,有些调皮的孩子甚至是一些大人就会冲他们大声嚷嚷:行了行了别过来了,我们家还没有饭吃呢!虽不至于驱赶,却也是明显不欢迎。
那时奶奶没事了就拿个板凳坐在大门口,一见到要饭的,肯定叫进家,有吃的定要给上一些,实在没有了,就给他们倒杯热水。当时对此我总是有些怨言,后来母亲对我说:四儿啊,别怪奶奶,奶奶做得对,人要知道感恩!母亲告诉我,六三年天津遭遇百年不遇的洪水,为保天津城区,我们这儿成了泄洪区,附近的村民全部被迫搬到了天津北武清县境内,分散住进了当地几个村的老乡家。上级拨给的粮食不够吃,只能再出去要饭,真的是不易啊!母亲说我们都要过饭,好生生的,不是万不得已,谁会抛家舍业、背井离乡去要饭呢?那时不但我们这些灾民,就是当地的老乡,哪家也不富裕,粮食都不够吃,不过总会有好心人能给省出一口。奶奶那叫不忘恩,咱们都不能忘恩呢!
奶奶不嫌弃讨饭之人,对待乡里乡亲更是真诚和蔼和善,只要是来我家串门的,无论老少不管辈分高低,走时奶奶定要送到大门口,就连对来找我玩耍的我们这些孩子们也是如此。奶奶的父亲是个私塾先生,耳濡目染,奶奶也就认识了几个字,记得那年人口普查时,人家问:大娘,都说您上过学,您是什么毕业啊?母亲在一旁就笑笑说:俺娘可是高小毕业嘞!娘,您给这几个同志写几个字看看。奶奶就有些不好意思地拿过笔和纸,写“车行千里路,人马保平安”。母亲说其实奶奶就会写几十个字,不过这对连自己名字都不认识的母亲来说,已是相当佩服更是羡慕了。奶奶字认得少,可说书却着实有一套,说书也就是讲故事。每天晚上吃完饭,街坊四邻中那些爱听书的人就过来了,只要没有特殊情况,奶奶也定要讲上一段。什么“四郎探母”、什么“包公铡美案”、什么“胡延庆大上坟”……反正那几个段子来回讲,人们却是总也听不厌听不烦。那时奶奶在村里也算得上是个年岁大的人了,由于爷爷在同辈中大排行第五,村里人都尊称奶奶为“五奶奶”。逢年过节,村里很多人都来看望奶奶,给奶奶拜个年。这也正是奶奶最忙的时候,本来奶奶是可以安心坐在炕上等小辈们给拜年的,可奶奶非要下地站在门口,只要人家一进来,奶奶肯定会拉住人家不让磕头,嘴里说着:不磕了不磕了,年过了。若是来了小孩子,不管多少总会给些压岁钱,其实也就一两毛,甚至几分,也就能买上几块糖吃,孩子们却欢喜的不行,奶奶看了也就笑得合不拢嘴,要知道这可都是奶奶平时一分一分积攒下来的。有的家长就嘱咐孩子:给五奶奶磕头要真磕,不许要五奶奶的钱。可最后一定还是要了,拧不过奶奶啊!奶奶说,过年了就图个喜庆。
过年过节也是我最兴奋的时候,因为经常会有一些亲戚朋友或邻居给奶奶送些糕点。我在家最小,我知道这些糕点除了再送出去的之外,剩下的早晚都要便宜我,父母亲和奶奶他们是舍不得吃的。糕点一般都会放到奶奶那个屋门洞上面的墙柜里,我就趁父母不在或不注意时偷偷顺着门爬上去,拿下一盒,拆开偷出一块,再按原样捆好。那时的糕点真是太好吃了,轻轻咬上一口,先不要急着咽下,深深地使劲吸上一口,一股甜香就顺着喉咙沁入了心脾,那种感觉几十年了我始终无法忘掉。为了不让父母发现,我竟然总结了几条经验:不能总偷拿一个盒子里的;偷拿之后,糕点盒要按原样捆好,放回原处;拿出糕点,要注意剩余糕点的摆放方式,让糕点盒看起来不显空。到最后实在是不能再拿了,馋了也就只能拆开盒拿起糕点使劲闻闻,再不舍地放回去。我以为自己做得天衣无缝,后来才知,都没有逃过奶奶的眼睛。
每次要把糕点送人了,奶奶总会让父亲用称再重新称称,看看分量,不足的再重新添上捆好,有时竟能空出一盒,这里有的是人家送来时就有些欠分量,但大部分都是我的原因所致。每到这时,我就提心吊胆,脸红心跳,可每次奶奶只是笑笑说:嘿,又让耗子叼走几块,也就敷衍过去。父母也就睁一眼闭一眼,不再细究。对某些孩子来说,家长的这种做法无疑保护了孩子脆弱的自尊心。多年后每每想起此景,我便会心里发酸、眼圈发红。奶奶的这种做法,非但没有让我学坏,却每每给我感动和温馨,让我懂得了什么是爱,也让我学会了宽容、学会了感恩。
奶奶子女多,男孩就父亲一个,多少对父亲有些偏爱。爷爷早亡,家里一切事均是父亲做主,奶奶从不过问,可以说父亲在家一言九鼎。但有一点,奶奶从不妥协,必坚持自己的立场,那就是父母吵架时,她定会站在母亲这一端。那时家里生活非常贫困,父母经常因一些琐事吵架闹别扭,一般情况下奶奶是不掺和的,但如果父母吵得厉害了,奶奶一定是站在母亲这边的,拿奶奶的话说,儿子不易,媳妇更是不易。军人出身的父亲一生倔强,脾气暴躁,吃软不吃硬,却唯独对奶奶言听计从,看到奶奶一着急,不管多生气也只能是偃旗息鼓了。也正是奶奶的这种处事方式,使得我们这个家庭始终团结幸福,这也正是奶奶的智慧所在。
奶奶对人和蔼可亲,对待孙儿们更是疼爱有加。不过那时我总认为奶奶对哥哥姐姐要亲于我,因为平时奶奶嘴里时不时就会叫出哥哥姐姐的小名,还一边自言自语:怎么还不回来呢?该回来了吧!当时我想也许这就是农村所谓“小儿子大孙子”的缘故吧!后来慢慢才知,奶奶与其他上了年纪的老人一样,最思念也最爱挂在嘴边的往往都是那些不在身边的孩子。
那年大学毕业留在市里工作的大哥,带着大城市的媳妇回老家结婚,奶奶高兴得一双小脚儿差点跳着走路,颠着小脚儿和我们一起布置新房。哥嫂走时,如若不是一再答应着过段时间再回来,也许奶奶就拉着孙媳妇不撒手了。现在提起奶奶,已退休的嫂子还是一脸的怀念,说到现在一想起奶奶,就会想起奶奶颠着小脚儿送她们到村口时的身影和那种依依不舍的眼神。
那几年大哥俨然就成了奶奶最想念的人。哥嫂走了没有半年,奶奶就时不时地问:春来(大哥小名)他们啥时回来啊?该回来了吧!后来二哥去大连当兵了,奶奶思念的对象又成了二哥。
二哥是我们兄弟四人中最聪明的,又爱说爱笑爱逗奶奶开心,是奶奶眼里的小机灵豆子。高考只差二分落榜的二哥考虑到家里的状况,毅然放弃了复读,选择了参军。二哥一心想在部队有所发展,去时的目标就是军校。二哥走后的那段时间,奶奶经常一个人在屋里拿着二哥的相片发呆。那次我们班的同学找我,问奶奶:奶奶,我们班长在吗?看到奶奶那有些迷茫的眼神,就改问:陈自军在家吗?奶奶就说:哦,他去当兵了,快回来了。弄得我那些同学比奶奶还迷惘。后来奶奶还跟我们说呢:这些孩子也认识虎子(二哥小名)啊?这让我当时好些生气,奶奶竟然不知我叫啥!虽然说这是奶奶思念二哥心切,其实当时我们也应当想到,已过八十岁的奶奶,身体已不再健康,思维也已经有些混乱了。
二哥走后的第二年,奶奶也走到了生命的尽头。清醒时父亲征询奶奶的意见,是否给我二哥拍个电报,让他回来。奶奶就摇头,父亲也怕影响了二哥,也就没再坚持。奶奶走的那天,眼睛一直盯着门口,时而又看看窗外,虽没有说啥,但我们都知道奶奶想啥,老人家在想二哥啊!
后来二哥因故未能进入梦寐以求的军校学习。复员回家后,趴在奶奶的坟前痛哭失声。
奶奶的丧事办得非常隆重。八十三岁,那时在我们那儿,已算是高寿,是喜丧,再加上奶奶生前人缘好,村里人几乎全到了,吹拉弹唱,倒像是过节。这个说五婶子好人呢,一路走好!那个说五奶奶,俺们听不到您说书了……
这就是我记忆中的奶奶。后来又从父母及他人口中了解了奶奶的另一些事:爷爷在世当村长的那些年,奶奶没有借此让自己和孩子们享受任何“特权”,而是更加任劳任怨,相夫教子,带着一帮子女,省吃俭用,尽自己最大的能力,帮助村里那些比自己更加困难的乡亲们;为了响应国家号召,起到带头作用,也是为了能留下村里别人家的孩子,奶奶毅然忍痛让自己唯一的儿子去参军,当时参军那可是九死一生啊!爷爷五十八岁病逝后,奶奶忍住悲痛,用自己弱小的身躯维持着这个家庭的生活,维护着这个家庭的团结,三姑生产后早亡,奶奶待姑父后找的媳妇亲如己出,甚至比亲生的还亲,以至于在奶奶过世后多年我方知三姑不是亲的;那年姥姥无家可归投奔我们这儿,顾虑重重,其实按理说最大的阻力应是奶奶,但奶奶为了母亲却欣然应允……
这是我进一步了解的奶奶,当然肯定还会有许多我不曾了解的其他,现在都已随着奶奶及父辈们的相继离去成了无法知晓的过往。我好像突然有些明白了,明白了为何奶奶这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农村小脚儿老太太能成为人们心目中的好人,而且是发自内心的,原来人格是有魅力的。
我相信,无论多少年以后,也无论什么情况下,我们及我们的后代,只要想起我们这个家庭曾有过这样的一位长辈,便已是我们后代的荣光。奶奶也必将成为我们的一个榜样,鼓励我们、督促我们,无论何时都要做一个好人,一个让人尊重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