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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缘梦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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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6/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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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爷爷

我幼时说话晚,被认为有些木讷,母亲说我三岁了才刚刚会喊娘爸,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且经常把“娘”喊成“狼”,把“爸”喊成“啊”,“娘爸”就成了“狼啊”,母亲便有些担心,穷人家的孩子若是话再说不全整,将来怎么成人呢?

我倒觉得自己那时应当不会像母亲说的那么笨,也许只是内向不爱说而已,就像现在对陌生或不喜欢的人我总是沉默少语,牵强的搭讪对我来说是种折磨,而面对自己喜欢的人其实我还是蛮爱说的。

那时奶奶会说书,也就是讲故事,每次都让我坐旁边听。呼延庆大上坟穆桂英挂帅,此外好像还有几段,翻来覆去周而复始,说了一天又一天,讲了一遍又一遍,不知那时我听懂了没有,反正每次我都找个小板凳坐那儿听,直愣愣的看着奶奶,一脸的茫然,傻傻的表情。那些一起听书的邻居大婶大娘们见我那样便说:嗨,小小儿啊,你看你奶奶多会说啊,你咋不学着点呢?我听了自不会搭理她们,仍自顾自的发呆,她们便小声道:哎,这孩子不会耳朵也有毛病吧?我就狠狠瞪她们一眼,她们便不再言语。奶奶疼我,夸我内秀,但有时也会因我的寡言少语而皱眉叹气,她们便劝道:没事婶子,男孩子嘛,惜字如金,说话晚有福,将来必是大富大贵之人。

有段时间,奶奶总爱抱着或拽着我去五爷爷那儿听书。奶奶说俺家宝儿聪明着嘞,学啥啥行,跟五爷爷学学,将来肯定有出息。其实我明白,奶奶是发愁我这说话,想让我多见见人,五爷爷那儿人多,正好可以锻炼锻炼。五爷爷不是本家爷爷,也不是排行第五,他姓武,可当时我就认为他是我的五爷爷。五爷爷爱说书,说的好说的精,村里村外无人不晓,五爷爷说书按天按时,每天一段,一段一小时,不多不少,落下了不重说,听不够不多讲,并且定点,这让听书的乡亲们很是有意见,谁家还没有点儿事啊,可错过了就听不着了。听书的人都知道,这书听起来一定要有头有尾,有来因也要有后果,要是落下一段,那心里真跟猫抓得一般,又疼又痒,欲罢不能,可没人敢提意见,提了五爷爷也不听。五爷爷说你们爱听不听,来了就听不来我也不请,你们都不来,这屋里照样有人听。人们说五爷爷就是牛,这话说的跟绕口令似的,不过有的人也暗自嘀咕,我们都不来,这屋里还能有谁听啊?自己听啊?难不成给鬼听?

五爷爷咋这么牛呢?五爷爷书说的好那是真好,好到什么程度呢?反正五爷爷没了以后,我们听刘兰芳听单田芳听袁阔成说的都不如听五爷爷说得过瘾,也许是身临其境,也许是五爷爷那嗓音那表情那姿态太过魔性,说到精彩处,听书之人定会不自觉一起叫好握拳拍手跺脚,说到伤心处,那些与庄稼地打交道的大老爷们竟也会抽噎几声,落下几滴泪。

奶奶也去听书,她是去偷艺的。奶奶说书的水平根本无法跟五爷爷比,五爷爷聪明透顶,奶奶的小九九五爷爷当然知晓,五爷爷说你来就来,我不拦着,但我绝不多说一句,更别指望我教你,哪怕一小段。奶奶说你这倔老头,就是个犟头,就该你绝户。

五爷爷确实无儿无女,结婚刚刚几个月,媳妇就走了,啥也没留下。

该,活该,谁让他这么犟的,一提起五爷爷,村里老人总这么说。

武家是我们村的大户,五爷爷年轻时家里富裕念过书,长得也是一表人才,按说找个媳妇不是难事,那还得挑挑拣拣,可五爷爷愣是三十多了还是单身,不知急煞了多少人。

后来村里来了个东北到我们这儿逃荒的女人,五爷爷竟一眼就看上了。奶奶说这也难怪,那个女人长得确实好看,高挑的身材娇好的面容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虽说穿的破破烂烂,但绝对是个美人坯子,甭说男人就连女人也忍不住要多看几眼。可这样的女人能靠得住吗?多少人劝,五爷爷却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非这个女人不娶。

结婚那天,和这个东北女人一起来的那个老头拉着女人的手啪嗒啪嗒落起了泪,端起满满一杯白酒一口而尽,走了。

女人留下了,换上新衣服的女人更加俏丽动人,那段时日女人和五爷爷双栖双飞形影不离,不知招惹了村里多少人的羡慕嫉妒,可好景不长,也就三四个月时间,五爷爷突然将女人送走了,一送送了几十里。从那儿以后五爷爷天天守在村口,一守就是一天。

奶奶说当年五爷爷肯定是魔怔了,一看那女人就是骗子,来骗钱的,他们提醒过五爷爷多次,可他就是中魔了,么也听不进去,还主动送人家走,这不傻吗?看还来不及呢!

女人走后大概一个月,那个和女人一起来的老头竟然又回来了,五爷爷不知为啥就一起和那老头连夜走了。

这之后人们再见到五爷爷就是半年之后了。那天有人看见五爷爷家的灯亮了,以为进贼了,过去一看,一个黑瘦黑瘦的男人正坐那儿抽烟呢,再仔细看看,这不是五爷爷吗,半年没见,咋这样了呢?

五爷爷也不搭话,只是冲人们笑笑摆摆手,压根不提这半年的事。从那儿以后五爷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吃了睡睡了吃,好好一个家变得四壁空空,只有一只黑白花的猫陪着他,五爷爷有一份饭要给猫吃,两份饭他和猫分着吃。有人说那只猫是五爷爷那次回来带回来的,五爷爷管那只猫叫妞妞,而那个东北女人据说小名就叫妞妞。

那段时日,五爷爷的事成了村里人特别是女人茶余饭后的话题,这个说五爷爷的钱全都被那女人骗走了,那个说不会吧,如果是那样那个老头怎么还敢回来呢?这个犟头怎么还会跟老头去呢?村里嘎子爷神秘兮兮地道:你们知道吗?有次我起夜拉屎路过犟头家,听见犟头和那女人在屋里说悄悄话,女人说要回去一趟,处理一下家里的事,也就十天半个月,那女人结过婚,男人死了,家里留下个儿子,犟头就让女人把儿子接过来,他养着。嘎子爷说没想到这女人一走就没信了。大伙说,好你个嘎小子,咋不早说呢?嘎子爷说我不是怕大伙怀疑我吗?大伙说这就不怀疑你了?大半夜的,听窗根,也就你办这缺德事。嘎子爷嘿嘿笑笑,说你们说犟头这次回来是咋回事?你看他瘦的,肯定有事,看那样一定受了不少罪,让那个女人骗了?会不会是那个女人出事了吧?对了,你们发现没有,犟头回来后胸前别着一朵白花,是不是死了人才戴啊?没听说他家或亲戚死人呢?大伙说行了行了,别老议论他了,犟头也够倒霉的了,咱以后还是口下留德吧……

这样过了几年,就在五爷爷即将从人们话题和视线中消失的时候,五爷爷突然说起了书,且一下就说出了名堂。

因上次的事,五爷爷那儿奶奶是不去了,可我却记住了去五爷爷家的路,每天晚上我便偷偷从家里溜出来,绕过大门前的那堆大柴草垛,顺着墙根底下的一条小路去五爷爷那儿。我应是五爷爷那儿最小的听众了,每次五爷爷都会给我留个靠前的位置,我就那样呆呆的看着五爷爷,其实他们都不晓得,那时我看的不是五爷爷,而是五爷爷身边的那只叫妞妞的黑白色毛发的小花猫,那只小花猫应是那年五爷爷带回来的那只猫的孩子吧,也叫妞妞,我总觉得那只小花猫就是那个女人的化身,她总是慵懒地卧在五爷爷的身边,眼睛也总是眯成一条线,只有我来了,才把眼睛大大的睁一次,看我一眼,除此之外,也只有五爷爷每次说书结束时那“啪”的一声惊堂木的声响让它睁一下眼。

开始时五爷爷对我每天都来听书很是好奇,问我是不是喜欢听故事啊?能听得懂吗?怎么每次都那么准时来,而且从不半截离开,风雨无阻呢?我看着五爷爷,不知说啥,一言不发。五爷爷便皱皱眉,我想五爷爷也许是想收我做徒弟的,但发现好像我不是那块料儿,也就不再过多问下去了。

虽不是那块料儿,五爷爷却还是非常喜欢我,每次散场后都留我在他那儿待一会儿,和我说一大堆我不甚明了的话,不管五爷爷说啥我基本都是一言不发,静静地看着五爷爷。有时说着说着,五爷爷就轻轻抚摸一下身边的那只小花猫,说妞妞你也在听吗?我就把视线转向小花猫,也跟着说妞妞你也在听吗?五爷爷就说,宝儿你不能喊妞妞,你要喊奶奶。

小花猫是奶奶吗?我问。

五爷爷说奶奶叫妞妞,奶奶可好看了,是天下最美的女人,奶奶走了,走时就把小花猫给爷爷留下了,奶奶说小花猫就是奶奶,所以啊小花猫就叫妞妞了,小花猫也就是奶奶了。

我就点点头。五爷爷便从紧贴胸口的衣服里拿出一张小小的照片,说你看这就是奶奶,好看吗……

后来五爷爷好像还是发现了我的目的,因为我总是时不时盯着那只小花猫,有时甚至上前轻轻抚摸一下她那富有弹性柔软又顺滑的黑白色毛发。那次散场后,五爷爷把我叫住,问我是不是喜欢这只小花猫啊?我点点头又赶忙摇摇头,我知道这只小花猫对于五爷爷的重要意义,但我的举动和表情还是引起了五爷爷的警惕与不安。那天五爷爷问我,你这个小小子是不是盯上我的妞妞了?我还是点点头又摇摇头。不行,绝对不行!五爷爷有些激动起来。跟爷爷要啥都行,妞妞绝对不行,那是奶奶生前给爷爷留下的唯一念想,除非爷爷死了。

农村老人总爱说千万不要乱说些不吉利的话,那是要应验的。

就在五爷爷说完那句话的第三天,五爷爷竟然真的没了。那天晚上起夜,五爷爷从炕上下地时不慎摔倒,脑袋磕在了墙上……那些平时爱听五爷爷说书的乡亲们一起凑钱安葬了五爷爷。

我去五爷爷家找那只小花猫,到处寻找,可那只小花猫却怎么也不见了,好像一下子从人间消失了,我竟然为此着急上火发起了烧。母亲说我一连烧了三天不退,把家里人吓坏了,让后院的三婶子半夜拿着我的衣服和一把扫帚,在村后我经常去的小树林那儿开始喊我的名字,而后拖着扫帚和我的衣服一步一步慢慢往回走,一边走一边喊,最后将那件据说是装着我的魂魄的衣服盖在了我的身上,母亲说第二天我竟然真的退烧了。

这件事我记不清了,不过我好像朦朦胧胧记得,我从五爷爷那儿找那只小花猫回到家,躺在床上就睡着了。梦见五爷爷叫我,他说妞妞可以给我了,让我去村后那条小河的桥下,妞妞在那儿等着我呢,让我把妞妞抱回来,一定要好好养着。

醒了以后,我真的在小桥下找到了那只小花猫,一直养到我初中毕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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