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华走了。
看到同学群里发的讣告,我心恸震惊,真的吗?他才刚刚四十八岁啊!
少华是我同学,是我们之中较早脱离体制,从国企科级岗位辞职去私企发展的,他的离职当时对我们的触动很大,在那之前我们还从未有过要离开这个单位的想法,必定这个年龄该是享受国企福利的时候了,离开确实需要很大的勇气。
那些年,我和少华联系很少,更没有再见过面,后来听说他又从那家私企跳槽去了另一家钢铁企业,直到去年我们才又见了面。
由于各种原因,我也暂时离开单位回了老家工作,那天他和其他两名同学在静海为我接风。几年不见,老同学聚在一起啥都聊啥都成了喝酒的话题,我们聊工作聊孩子聊人生聊我们的学生时代。少华多才多艺,字写得漂亮,潇洒遒劲飘逸,在校时他的字经常被同学们争着抢来作范本练习。那时我、少华还有另一名同学负责我们班的板报编辑,少华负责书写内容,另一名同学负责插图,我负责组织内容书写标题,在我们的配合下,我们铁班的板报年年被评为第一。那次正好我们三人都在,便频频举杯。其实现在想想,也许去年静海聚会时少华的身体已经有了异样,酒只浅浅一杯,烟也寥寥几支,与我印象中那个喝大酒吸猛烟的豪情少华相去甚远,甚至脸上亦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倦容,可惜当时我们并没有放在心上。
在私企工作的那些年,由于离家远少华回家的次数屈指可数,绝大部分时间一直住在单位宿舍,二十四小时基本处于工作待命状态。后来调到天津轧三工作,虽然离家近了些,但依旧有百公里之遥,也无能力再就近买房,四十几岁的人了依旧常年住在单位,高炉便成了他不管抬头低头都会见到的已经成为融入日常生活的不可规避的一部分,单位成了他第二个家。
长期在外,加之家庭的琐事工作的重担,给了他精神与身体的双重压力,以致身体健康遭受到了巨大透支。
少华的离去是个意外,是一种偶然,但谁又能说现在我们这些人不是在偶然与必然的交叉路口徘徊呢?
他的离去又让我想起早他几年离去的另一位同学。短短几年,三十多名四十几岁的我们已经走了两位。与第一位同学离开时的震惊激动相比,这一次我们表现的好像平静了许多,不是我们已变得冷漠,而是我们现在已经对人生有了新的认识,对生死看得更透彻了。上次处理完同学的丧事,我们所有同学聚在一起喝酒感慨缅怀,这一次我们只是简单地吃了饭,便默默的离开了。
其实我们是悲伤的,一种无法言表的伤感,就如同我一样,回到家里,那种心碎的感觉让我彻夜难眠。
我和少华还有其他四十多名从天津四郊五县来的同学,于八七年八月在天津烟台道集合,一起坐绿皮火车从天津西站经过十六七个小时的颠簸,来到那个被称为井店的小站,从此便开始了我们一段新的人生。
对于我们这些十六七岁的农村娃们来说,这个座落在太行山区的小城是陌生的,我们的内心是孤独的。陌生对于年轻人来说不是大碍,几天就会熟悉起来,而孤独却是无法在短期内排解的。
那些年我们有过灿烂的青春,也有过阴郁的苦难,欢乐与痛苦并存。欢乐总是浅淡易忘,而痛苦却记忆尤深。
我们住的地方没有厨房没有食堂,附近唯一的一个小超市,便是我们解决饥饿的地方。星期日我们常常赖在床上不起,不是我们太懒,只是为了少吃一顿早餐,后来不知是谁发现了一个秘密:玩可以让人忘掉饥饿。每次到了饿得不行的时候,我们就到篮球场上痛快地来一场篮球比赛,饿竟真的消失了。这招儿白天还可以,晚上就不行了。那时晚上我经常是饿得睡不着了,就偷偷溜下床在桌子上摸索着一切可充饥的东西。那次半夜我摸到一块已干硬的黑馒头,就用菜刀在楼道里使劲把馒头劈开,扣出里面尚未干透的部分放进嘴里,在还没有被口水濡湿的情况下,就被饥肠辘辘不断蠕动的肠胃吸进了喉咙。中专四年我们很少能喝到热水,那时我们根本就没有烧开水的工具,每次吃完饭,就到洗手间的自来水管那儿嘴对嘴喝上一肚子凉水。快毕业时,我们宿舍合伙去县城买了一台绿皮的煤油炉子,我们要自己开个小灶。那次我们做炒鸡蛋,点着火倒上油,等不急油热便将一饭盒搅好的蛋液一股脑倒入锅里,几双喷着蓝光的眼睛,盯着锅里从锅底穿过蛋液时而冒出的气泡,听着彼此从胸腔深处发出的饥饿的咕咕声,咕咚咕咚咽着酸酸的口水……当时我就想等我挣钱了,一定先买个好使的大锅,美美的吃上一顿炒鸡蛋。
工作了,我们第一次拿到了自己挣的钱,自豪兴奋。我们买来重庆涪陵榨菜邢台鸡汁方便面山东景芝老白干一起庆祝。我们举起杯一起兴奋的高喊:我们自己挣钱了,自食其力了,再也不用父母操心了!
工作后的我们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远离家乡远离亲人,我们总盼着能早日找到自己的另一半,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这些孤独的心需要慰籍。我们达成一致,不管谁先结婚,宿舍其他几人都要主动搬出宿舍自己找地方住。为了能得到一间宿舍,我们使用了我们能想到的所有办法:写申请,找领导,托朋友,可收效甚微。那次在发现某些人一人占两间宿舍的事儿后,我们爆发了。一向胆小怕事的我们在每人灌了半瓶白酒后,人手一把菜刀守在一间刚刚腾出的宿舍门前。带头的舍友说,爱拼才会赢。
九二年,我们迎来了第一次喜结良缘。新郎新娘都是我们一起来的同学,这着实把我们高兴坏了,我们这些孤独的农村孩子终于开始有家了。
同学们腾出一间宿舍做了他们的新房,我们向楼里的住户借了灶台,自己买菜自己择菜自己做,我有幸成了那次婚宴主勺的大师傅之一。这场婚礼也成了我们无法忘却的记忆。
我们学的是钢铁冶金专业,全班二十多名男同学几乎全被分到了一线岗位,一干就是二十多年。
还记得第一次去高炉炉台上取样,我将三米多长三四十斤重的取样勺伸进铁沟里,那流动着的一千六七百度高温炙热的铁水瞬间将勺子濡的通红,激起的串串铁花将脸烤得火辣辣的疼。我只是偶尔上炉台,而我们那些同学大部分却常年工作在高炉上。
苦脏累是常态,危险更是无法避免。我们亲眼看到过身边的工友因困倦与劳累不慎一脚踩进铁水沟里,掉入铁罐,整个人瞬间化灰成烟,那是我们一生都无法忘却的残忍与震撼。
在艰苦的环境下,历经二十多年的拼搏磨炼,我们逐渐褪去了幼稚走向成熟,变得坚强变得勇敢。我曾有过半个月不回宿舍吃住在单位的记录,而那些一线岗位的同学更是为了工作,在烈日当空的夏日在朔风割面的冬夜,在一千多度高温的铁水面前,承受冰与火的考验。我们无怨无悔,我们要用自己的努力拼搏奋斗去开辟属于我们的天地,用青春创明天。
时间过得太快,三十年,弹指一挥间。在我还时常忆起我们从千里之外来这儿情景的时候,我们其中的成员却已经开始离开了,且一去不复返。
少华走了,带着不舍带着遗憾。就在刚刚过去的几个月里,他迎来了宝贝女儿的大学毕业,为九十高龄的父亲过完寿宴,今却撒手人寰。
人生真的是太短暂。我突然发现,其实早该明白,我们早已不再是当年那些十六七岁的少男少女,当我们还在意气风发还在踌躇满志时,那个镜中的自己却早已皱纹堆垒,鬓发早华。原来我们的青春早已不在,一去不复返了!
别了少华!
别了我们的青春!
逝者已远去,生者当自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