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段时日雨下的有点儿邪乎,一场接一场地下,房前屋后大大小小的坑塘全都灌了个饱儿,那汤水一直顶到嗓子眼儿,倒也倒不出吐也吐不掉。天始终拉着个脸子没有晴的意思,地也就没有见干的时候,泥泥涂涂的,村里那几条路像一道道发炎淌着脓水的伤疤。
这天总算是放晴了,这一晴不打紧,又倏地成了个大闷炉。一轮滚烫的太阳像个大个的陀螺,一圈一圈玩命地旋转着,不知从哪儿就冒了出来挂在空中,发出刺眼的幽蓝幽蓝的光,将压抑了这许多天的炙热一股脑倾泻了下来。
白毛老太跪在窗前,透过窗户从坍塌的院墙豁口往外看,这种动作谁也说不清她持续多久了。一天两天,一年两年,她好像在等一个人,不过现在她好像已经忘了自己要等谁了,她只想着能进来个人,或者能看到个人。看来看去,看的眼仁儿酸了木了,连根人毛儿也没有。阳光隔着有些发污的玻璃,烫得白毛老太脸生疼,她能看到有一股一股的白气从院子的泥水里被吸了上去。白毛老太现在心上空落落的,她收回目光,看一眼卧在脚下的毛毛,毛毛也在看她,张张嘴,却没有发出声响,弓起身,两只前爪使劲儿往前伸了伸,又使劲儿张了张嘴,终于有了几声细若蚊吟的喵喵声,小舌头却依旧蜷在腔内,红红的。
你个催命的饿死鬼,天天的就知道个吃。白毛老太数落着毛毛。毛毛又喵了一声,算是回应。
毛毛老了,白毛老太觉得自己比毛毛还要老,那自己多大了,白毛老太也搞不清了,自从那年根儿走了以后,白毛老太就时不时头晕心痛浑身疼,一阵儿清醒一阵儿迷糊。根儿走了多少年了,白毛老太记不清了,反正院里的那棵比根儿小不了几岁的桃树一开一谢就是一年,一开一谢,一开一谢,到底开了几次谢了几回谁知道呢!白毛老太有时就想,自己怎么就那么能活呢?怎么就不死呢?有段时间,白毛老太每天晚上都穿上那件青素褶子,那是她唯一的嫁妆,等着晚上一闭眼去找根儿。可一天一天,一月一月,每天早晨不是被毛毛叫醒就是自己饿醒,白毛老太就说,老天爷呀,我不想活了,让我去找根儿吧,你就成全我吧。老天爷不搭理她,后来白毛老太不想死了,她不是不想死,是不想死这件事儿了,青素褶子也不穿了。死不了,那就活着吧,反正跟死了也一样,有啥区别呢?
二
院里那颗桃树又坐花儿了,一树的雪白,又结果儿了,一个个隐在叶间,像根儿小时候的蛋蛋儿,晃晃就鸽蛋儿大小了。这段时日雨水大,桃树吸足了水,一个劲儿的往这些蛋蛋儿里灌,这些小毛桃儿们便可着劲儿长,一天一个样儿,身子愈发胀了圆了。
那些年,为了这几颗桃子,白毛老太没少得罪人。从三月桃花一开,村里几个光屁股的毛头小小子就惦记上了。这桃刚刚有个桃型,这些小小子们就似偷腥的猫儿,抽个冷子就掐下两颗,拽得急了,便扯下几支嫩嫩的枝子,这让白毛老太疼的胸口一阵阵发紧。这树可是她的心肝宝儿,自从根儿走了以后,白毛老太觉得这世上还能给她留恋的除了毛毛就是这棵桃树了。
这棵桃树是解放给她的,那时根儿三岁了。那天根儿又饿了,吵着要吃咪咪,她正烦着,都多大了还吃,再说早就没有奶水了,嘬得那奶子火辣辣的疼,便瞪了一眼根儿,别闹了,先喝点儿水填填空儿,等等一会儿吃饭。一旁的瘸子友福就顺手抄起一把笤帚朝她打了过来。你个吃里扒外的扫把星,娃儿吃口奶你不给,留着偷养汉子啊,噼里啪啦就是几下,她便跑到门口那儿抽泣。解放正好就过来了,说友福嫂啊,不哭不哭,咱不哭啊,我正好踅摸了棵桃树,你栽上吧,这桃是纯正的水蜜桃,可大可甜可香嘞,一口下去满嘴都是汁水哦。
她就瞅一眼解放,也不知咋了,解放一来,她的身上就没那么痛了,心好像也没那么痛了,按说她应该恨这个解放的,友福这样,还不就是因为这个解放。
那次友福带着她去地里劈棒子。那年的棒子长得真好,手腕粗细的棒子仰躺在秸秆上,棒子叶像男人腰底下的红布带,从秸秆上垂下来,整块地被罩得密不透风,一会儿她就出了一身的汗,衣服也紧紧贴在了身上。她坐在地头刚要休息一会儿,友福就凑过来从后面抱了。她使劲挣着,她知道友福想干啥儿,他就是头牲口,永远也没有满足的时候,一刻不让她消停。友福发着蛮力,把她搬起来,几下就从后面进了,她挣着喊着……
正在这时,友福却突然放开了她,未等她缓过神儿,就听友福一声惨叫。她回过头,惊叫一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一头牤子正将友福挑了起来,头一甩,将友福一下甩到了沟里。友福噌的从沟里站了起来,又嗷地一声倒了下去。这时就有人追了过来,吆喝着,那头牤子就又向前跑了。
来的这人就是解放,当时她可不知这人是谁,赶紧提上裤子,跑过去看友福。牛角把友福的大腿穿了个洞,友福底下那堆儿东西也变得血糊糊的。在医院住了一个多月,友福出院了,残了,走路要拖着个拐杖,主要是底下那东西费了。
为了给友福治病,那人卖了牤子牛,又借了一笔债算是解决了这事儿。友福残了,重活是干不了了,本来就有些好吃懒做,现在更是么也不想干了,这家里地里的活儿也就都撇给了她,她本就娇小,怎么能吃得消啊?那人就经常过来,耠耕耙耩啥都会,还真是一把庄稼地的好手。她想干就干呗,谁让他把友福弄残了。后来她慢慢知道了那人叫解放,邻村的,老婆难产死了,一个人带着个娃儿,离她这儿也就二三里。地里的活儿解放基本包了,有时也来家里帮帮忙,不知怎的,她倒是有些感激解放了,甚至暗自庆幸,现在她倒比原先轻松了许多,主要的是现在友福再也无法折磨她了。友福却没给解放好脸儿,时不时还要指桑骂槐,有次不知怎么了,拿起扫帚就把解放赶了出去。
解放说友福嫂啊,以后家里的活儿你就自己辛苦吧,我不好再来了,我给你干地里的活儿。她说算了,地里的活儿今后你也不要再管了,这两年你受了不少的累,你还有自己的营生,也不易啊。这样说,其实她心里还真有些舍不得,她总觉得自己和解放有些缘分,好像在哪儿见过,在哪儿呢?不知道。解放还是时不时过来,不过不去家里了。
又一年开春了,地里的活计又多了起来,白天在地里忙一天,晚上回家一吃完饭,她倒头就睡了。那次她正睡得香甜,突然就感觉底下一阵剧痛,激灵一下就醒了。黑灯瞎火的一个人趴在她身上,手里拿着个东西正在她的下边鼓捣,是友福这个畜生!她一下就把友福推了下去,她怕吵醒旁边的根儿,压着嗓子:你做甚嘞?友福不言声,一下又把她压在身下……她疼的一哆嗦,嗷地一声。根儿吓醒了,噌的坐起来,一下拉着了灯,人还是懵懵的。她拉了被子盖了,说根儿没事儿没事儿,睡吧。友福探过身把灯关了。她感觉底下有东西流了出来,伸手摸了一下,黏糊糊的,放到鼻子底下一闻,腥浩浩的,血,是血,这个畜生。
她了解友福的秉性,她不敢闹,只能躲。第二天,她将院子里的偏房收拾了一下,搬了过去。友福咬着牙,你成天价往地里跑啥儿?是不是忍不住了?别以为我不知道,这次我让你吃够了,早晚我要杀了他。
修养了几天,底下算是好了,不过从那儿以后,她总感觉那儿时不时就隐隐作痛,小腹也跟着痛。这个牲口啊,怎么什么事都能做出来呢?这是想要她的命啊!她自小胆子就小,不敢惹事儿,说话更是慢声细语,她觉得自己这辈子怎么就那么倒霉呢,怎么就让自己遇上了友福这种男人呢!
三
其实白毛老太也有个好听的名字—白莲。那年挺着大肚子的娘在屋后的坑塘里采藕,她猫腰双手抓住淤泥里的藕,两只脚就围着这藕一圈儿一圈儿往下踩,而后就一使劲儿,藕没拔出来,肚子却猛地疼起来。那时的娃儿命贱呢,出溜一下就出来了,顺着裤腿就掉入了水里,尖尖的小脑袋一下就扎入了烂泥。鸡鸭下个蛋还要涨涨脸儿叫几声呢,她就这样一声没吭来到了世上。也许是身子弱,也许是呛了烂泥巴,一出生她就病病歪歪,也未能好好治治,长大了也是瘦瘦弱弱,经不得个风雨。起个啥名呢?爹姓白,在塘里踩藕时生的,就叫白莲藕吧,后来碰上了个高人,就把藕字去了,改叫白莲。
白莲的娘会唱几出黄梅戏,爹也是喜欢得很,就让白莲也学着唱。白莲虽有些瘦小,但模样不赖,皮肤粉嫩白皙,十五六岁时已出落得花儿一样了,也学了几出,唱个青衣。那几年闹饥荒,家里没吃没喝,白莲的爹娘一商量,便又联系了一家,七八个人凑了个小戏班,就这样走村串户唱起了戏。后来这种戏不让唱了,只能唱《白毛女》《沙家浜》《红灯记》等几个革命戏,叫什么样板戏。样板戏唱起来要有气势气场有力道,白莲缺的正是这些,没办法,赶鸭子上架,白莲也就凑活着学了几出,不过白莲唱白毛女里的喜儿着实不错,班子里都称白莲喜儿,慢慢的这些听戏的也都知道了喜儿这个外号。
那晚白莲多吃了几个瓜,晚上憋醒了,悄悄从帐篷里出来,找了个背人的地方小解,完事刚站起来还未来得及提上裤子,突然就被人从后面抱住了。白莲惊呼了一声,那人喊了一声喜儿,白莲一愣,刚想扭过头,就被捂住了嘴。白莲想喊喊不出,想动动不了,便使劲扭动着,可还是让那人得了手……白莲抽个冷子一口咬在那人的肩上,那人哆嗦了一下,放开白莲跑了。
疼痛惊吓屈辱,白莲泪一下就出来了。她没敢声张,也没敢告诉爹娘,这事儿怎么好开口啊。那时的白莲对男女之事也懂了些,那段时日,白莲忐忑不安,彻夜难眠,心一直提着,这戏也就唱得心不在焉。可怕啥来啥,月事没了,一连两三个月,这是肚里装上了!白莲一下崩溃了,扑通一声跪下了,爹啊娘啊我可怎么办呢?
白莲爹挥着鸡毛掸子狠狠地抽着白莲,白莲就直挺挺地跪着,眼睛死死地盯着爹,你打吧打吧打死我吧。娘一把夺过爹手里的鸡毛掸子,打死有啥用啊。娘问:谁的?白莲摇摇头,就把那天的事儿说了。爹一屁股坐在地上,野种,野种啊。娘也蹲坐到地上哭开了。
这事儿得想办法啊,哭有啥用,刮了吧。娘又看一眼瘦弱的白莲,她这身子行吗?这都三四个月了,弄不好两条命啊!
那天娘说,莲啊,你嫁人吧,女人早晚都要走这一步,正好你也不怎么爱唱戏,再说这孩子生下来怎么办?这戏班子里也不能留啊!娘托人给你找了一个,就是附近村的,长得高高大大,人家也不嫌弃,就是家里穷点儿。
白莲没言声,她的心被一团乱麻缠得紧紧的,快死了。这段时间她度日如年,每天看着爹娘阴沉的脸,恨不能一头扎进帐篷后面的小清河。这几天肚里的仔儿突然有了反应,白莲心里翻江倒海,这个可恨又可怜的小孽障啊,你把俺害得好惨呢!嫁就嫁吧,还能有别的路儿吗?白莲说,娘,人家知道我的情况了?娘点点头。
人来了,白莲偷着看了一眼,人长得还算不错,只要人家不嫌弃,也就这样吧。
这人叫李友福,比白莲大七岁,开始对白莲还不错,好吃好喝,知冷知热,就是那方面要求强了一些,快三十了,第一次见到女人吗,可以理解。可慢慢就不是他了,好吃懒做还脾气暴,每天吃饱喝足就那事儿上心,没有一天不折腾。白莲可是个身子重的人呢,这个友福不顾白莲的哀求,依旧我行我素,哪有半点儿怜香惜玉。白莲说老天爷啊,你怎么就不可怜可怜我呢,我这不是又跳进火坑了吗?走吧,可眼瞅着肚里的孩儿马上瓜熟蒂落了,自己能去哪儿呢?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个杠子抱着走,白莲认命了。在这儿吧,好歹也是个家啊,主要是为了这个孩子啊。
娃儿终于出来了,友福连个正眼也不瞧,白莲知道,这不是他的骨血,他嫌嘞。白莲说给娃儿起个名吧,友福装作没听着,白莲叹口气,这娃儿就是片浮萍,没个根儿啊,那就叫根儿吧。每次友福看根儿,都阴着脸,时不时不高兴还要骂上一句狗日的。月子没出呢,友福又开始鼓捣白莲了,他说我自己有种儿,凭啥替别人收庄稼。
现在好了,友福残了,白莲心说看你还咋折腾,反正自己有根儿了。
友福残了以后,不知怎的,对根儿突然好了,像换了个人似的,好吃好喝,天天根儿根儿的喊着,这让四五岁的根儿有些受宠若惊。没人时友福就说,根儿啊,你娘出去你要跟着嘞,看看你娘都去哪儿啊?跟谁见面啊?回来跟爹说说,爹给好吃的,别跟你娘说啊,要不她打你。根儿就点点头。
自白莲搬到偏房以后,友福安生多了,这倒让白莲有些意外。这些日子,也不知这个友福天天在干啥儿,一个人扎在屋里不出来,白莲经常能闻到一股药味从友福屋里飘出来。那天友福过来说,根儿娘,你给我点儿钱吧,这段时间我踅摸了一种药,吃着管用嘞,我看你一人太辛苦了,我好了也好帮帮你啊。本来白莲不想理这个友福,再淡淡他,没想到友福还主动了,这还是白莲头一次见友福这样对自己说话,白莲便翻箱倒柜,将自己仅有的几元钱找了出来。
那天白莲听友福在屋里一声接一声连珠炮似得咳嗽,一股浓烈的草药味从屋里飘了出来,撞得白莲脑仁儿生疼。白莲犹豫了一下,推门进去了。不管怎么说,一日夫妻百日恩,百日夫妻比海深,自己和友福也算是五六年的夫妻了。白莲问友福怎么了,友福头也没抬,咳嗽着哆嗦着,端起地上那碗墨绿色的药汤子,咕嘟咕嘟都灌了下去,啪的一声将碗扔在了地上。
第二天白莲正在地里忙活儿,根儿气喘吁吁地跑来了。娘,娘啊,俺爹不行了,你快回吧。等白莲赶回家,友福已经没气了。村里懂些中医的老董头说,这都是友福自己作的,巢儿都没了,哪还来的种儿啊?本来挺壮实的身子,乱七八糟啥都吃,那都是毒啊,这回行了,莫说种儿了,人都没了。
友福走了,白莲倒是觉得自己解脱了,从过门后满打满算就没过几天舒坦日子,这个友福就没把她当人看呢,这几年对她非打即骂,瘸了还不忘折磨她,这样的男人没有更好,就是根儿可怜啊,本来就没爹,这又成没爹的孩儿了。
四
解放来得勤了,白莲不让解放总过来,他也有自己的营生,还带着个女娃儿,也不易啊。这个女娃叫喜儿,白莲问过解放,娃儿咋叫这个名字呢?解放说这是她没见过面的娘给留下的,白莲就皱皱眉不再言语。
解放来得更勤了,白莲就说他解放叔啊,让你别总过来,你反而更勤了,这样不行,以后你不能再来了。解放说你怕啥儿啊?白莲说不行就是不行,村里有闲话嘞。解放有些不情愿地点点头。
解放来得少了,可解放的娃儿却来的勤了,今儿送点儿这个,明儿送点儿那个,后儿又要找根儿玩耍。根儿和这妮子合得来,每次见面稀罕的不得了,手拉手玩这儿耍那儿,有时就抱着喜儿亲一口,偶尔解放见了也只是笑笑,白莲就喊一声,根儿不许那样,和妹妹好好玩。解放就说,不打紧的,都是小娃儿。
屋后的胖二婶就说,莲呢,我看这个解放挺好啊,家里没个男人不行啊,要不你们搭个伙儿过日子吧,我看正合适。白莲就说婶子,友福这刚走了不到两年,让人说闲话嘞,再说我也没这个想法,一个人更好。二婶说,谁都知道这几年你跟着友福没享过啥儿福,这个解放心里惦记着你嘞。白莲摇摇头,以后吧,等过过再说,俺现在可没这个心思。
也不知咋了,白莲对这个解放有种特别的感觉,到底是啥感觉却又说不清。按说友福的死跟这个解放也有些关系,要不是他的牛挑了友福,友福就不会残,也就到不了这一步,可白莲心里却恨不起这个解放,倒是有些感激他,那个牲口要是活着,还不知怎么折磨自己呢,但要真跟这个解放在一起,这还真得要好好想想。
今年雨水多,地里的麦子长得真是喜人,沉甸甸的麦穗一个个鼓胀着小脸儿。这天解放天不亮就去地里了,快晌午时,拉回来一整车麦子。白莲今儿个也准备了一桌子的菜,又在村里小卖部要了瓶酒,根儿也把喜儿喊来了。
解放确实有些累了,喝了不少,头上见了汗,衣服也湿漉漉的沾在了身上。白莲说他解放叔,你把湿衣服脱了吧,穿背心就行了,看热的。哦,解放应了一声。白莲进屋又给锅灶添了把火,拿了两个馍出来了,突然就愣怔了。白莲看到解放肩上有块半月牙儿状的疤,似一排牙印,心就突然一惊,眼睛直直地盯着那疤,手里的馍一下就掉到了地上。解放一愣,猛地抓过衣服就往肩上盖。白莲眼一抬就盯着解放,那眼里有把刀。解放一下低下了头,喜……喜儿,友……友福嫂,我……我……白莲突然嗷的一声,转身就往屋里跑。解放一下站起来,拉过喜儿,转身就跑。白莲拿着把菜刀就追了出来。
白莲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眼里冒着火星子,心就突突的跳,一颤一颤的疼。根儿蒙了,娘,咋了,你咋了?解放叔咋跑了?你怎么要砍他啊?白莲摆摆手,在地上又使劲喘了几口气说,根儿,没事儿没事儿。
解放,你这个流氓恶棍,你害了我一辈子啊!我说怎么从第一眼见你就觉得不对劲儿呢?原来是你这个天杀的啊!我要去告你,让你这个恶魔坐法院。白莲的泪就出来了。
白莲有些事儿一直闷在肚子里,跟谁也没说过。那天晚上自己也不知咋了,当时要是大声喊或者再拼力反抗一些,也许解放不会得逞的,自己那一口好像也没有用尽全力,那天天黑,看不清人,但白莲却记住了那双眼睛,总觉得在哪儿见过,后来白莲想起来了,自己唱戏时好像见过这双眼睛,可就想不起这个人的模样了。那段日子白莲一直寻着这双眼睛,当时白莲也不知自己怎么了,突然冒出来一个想法,要是他再来,如果他……可那双眼睛再也没有出现过。
白莲现在明白了,为啥每次解放来都穿的工工整整,天再热也从不袒肩露背,这的男人夏天可都习惯穿背心光膀子的,每次这个解放来了,也总爱低着头,不和白莲正面对上一眼,白莲一直以为是这个解放害羞不好意思呢,原来是心里有鬼啊。
白莲又想到了友福,那次友福被牛挑了,是不是也是这个解放搞的鬼?白莲又摇摇头,牛怎么能听懂人话,又怎么会听解放的呢?看来这都是命里安排的啊。解放媳妇早就没了,可他一直没找,这些年家里地里的活儿解放几乎全包了,这个解放是不是还惦记着自己呢?
休想!我怎么能和一个流氓在一起呢,我应该去告他,让他坐法院呢。白莲脑子里乱糟糟的,不想了不想了,命,这就是命啊。
院里那棵桃树已经有胳膊粗细了,密匝匝的枝叶将院子遮出一大片荫凉。白莲看着看着突然就来了气,上前使劲踹了几脚,回屋端了盆热水就浇了下去。
叶蔫了,黄了,落了。根儿说,娘这是谁弄得?我要杀了他!白莲说它自己死的,它不适合待在这儿。
解放不来了,可地里的活儿照样去干,白莲时常发现门口有人放了东西,却总也碰不到人,几个瓜几斤桃几块红薯,有时是菜,甚至还放过肉。白莲明白这肯定是解放偷偷放的,开始都让白莲给扔出了老远,后来白莲不扔了,为什么不要,给就要。有几次白莲去地里想碰到解放,去骂他,去打他,让他一辈子别再过来,可就是碰不到,也不知这地里的活儿他是啥时干的。那次白莲起来个大早,去了地里,远远就见地里有个人,走近了,看清是解放,白莲就喊了一声,解放一愣扛起锄头就跑了。
五
上学了,根儿和喜儿在一个班,也不知这俩孩子咋那么喜欢在一起,喜儿经常过来和根儿一起写作业,晚了根儿还要把她送回去。白莲说根儿啊,以后不要和这个喜儿在一起啊,他爸凶着嘞。根儿说,娘,解放叔好着呢,他喜欢我,还经常给我好吃的呢。白莲说那也不行,以后离喜儿远着点儿,不准再去喜儿家。
一晃又是两年,那天根儿兴奋地在院里喊,娘,娘你快来看呢,咱家的桃树没死,又发芽了。白莲就过来了,已经干枯两年的桃树枝子竟然泛了青,有几处钻出了新芽,那一颗颗芽芽拨的白莲心里痒痒的暖暖的,院里好像一下子也有了生气。白莲没说话,却有掩饰不住的欣喜,这树跟根儿一样,命大嘞。重新获得生命的桃树,长得真猛,一天一个样儿,三四月间,竞发了一树的花儿,粉红粉红的,白莲有些纳闷,这花儿也能变颜色吗?桃三杏四梨五年,这样算来是要挂果了呢!白莲就经常在树下看,看着看着,那花苞就活了,就说开话了,就出果了。白莲一个人的时候就跟桃树说说话,她说的啥儿也只有桃树知道,反正说了白莲心里就好受了,说了脸上也就有了淡淡的桃色。
日子就这样过着,一年一年又一年,根儿已经是大小伙子了。那天根儿带着喜儿来了,喜儿喊莲婶,白莲笑笑算是打了招呼。喜儿走后,白莲说根儿你怎么又把喜儿带来了,你已经是大小伙子了,不能老和女孩子在一起了。根儿说娘,我喜欢喜儿,我想跟她在一起,将来我要娶喜儿做老婆。白莲脸就黑了,不行,绝对不行,你现在还念书呢,以后不要再和喜儿交往了,更不能把喜儿带到家里来。根儿一撇嘴,娘,你咋啥都管呢,我解放叔就不管,他还说让我保护喜儿呢。
白莲心就一痛,他就一浑人,别听他的。
根儿不听白莲的,他就喜欢喜儿,解放叔也愿意喜儿跟他在一起。
那晚根儿很晚才回来,回屋后一言不发在屋里来回打圈圈儿。白莲说莫转了,你拉磨呢。根儿突然扑通一声给白莲跪下了,娘,我要娶喜儿。白莲一惊,这娃儿咋冒出来一句这个,你咋了根儿?根儿说娘,喜儿怀了。白莲就直愣愣地看着根儿,她没听明白,没反应过来,你说啥?你再说一遍。根儿说娘,喜儿怀孕了,是我的。白莲一个趔趄,一下用手扶住了炕沿,抬手就给了根儿一个嘴巴,你混蛋呢,你才多大啊,你还要上学啊。根儿没想到娘会打他,愣了一下,我不上了,我要娶喜儿,我要对喜儿负责。白莲一双眼睛就要瞪出血来了,你个王八蛋,你负的了责吗?白莲浑身颤抖,脸青了紫了。根儿知道娘会生气,可没想到娘会这样生气。解放叔那儿他也去了,自己做的事自己就要负责,再说他和喜儿已经商量好了,反正这学上不上的也不吃劲,他俩谁也考不上大学,还不如早点儿结婚一起过日子呢。那天他们把这事儿跟解放说了,解放蹲在地上蹙着眉不说话,只一个劲儿的吸烟。根儿一下给解放跪下了,解放叔,我一定会对喜儿好的,您就成全了我们吧。解放又看一眼喜儿,喜儿小声说,爹,我想和根儿在一起。解放缓缓吐出一口烟气,点点头。
根儿说,娘,我就不想上学了,我也不小了,我就要娶喜儿,这辈子非喜儿不娶,反正我解放叔已经同意了。白莲的心快碎了,心说娃儿啊,这不是上不上学的事儿,也不是娘嫌你岁数小啊,可这里面的事儿怎么说呢?白莲又想到了解放,这个昏人呢,孩子们不懂,你不知道吗?这不成了畜生吗?
不行,这事儿坚决不行啊!
喜儿正焦急的等着根儿。根儿说喜儿啊,我知道我妈和解放叔正别着劲儿呢,要是解放叔能来,我妈肯定会同意的。喜儿皱眉想了想说,根儿哥,要不我找婶儿去说,我看婶儿是通情达理之人,我觉得她也挺喜欢我的,她不会这么狠心吧?根儿说还是让解放叔去吧,我不想让你受委屈。
解放为难了,啪嗒啪嗒吸着烟。自上次从白莲那儿跑出来以后,他和白莲再没有打过正面儿,虽说他也见过白莲,不过都是偷偷的。当年那晚的事儿伤了白莲,更伤透了她的心,解放为这事儿一直无法原谅自己,这些年他也一直在争取得到她的原谅,这辈子她还能原谅自己吗?但这些都是他俩之间的恩怨呢,不能把这种恩怨留给下一代啊。解放决定了,豁着老脸也得去,到那儿她爱骂骂爱打打,只要同意根儿和喜儿的事就行了,这事儿不能等啊,喜儿等不起啊。
白莲见解放来了,这气就噌的上来了。她确实恨解放,但都这么多年了,恨早就淡了散了,为了自己,解放这半辈子也都快搭进去了,头上也见了白发,可今天这事儿特殊啊,解放啊解放,你是真不知道啊还是昏头了?脑袋被驴踢傻了吧!
白莲啥也没说,端起盆水就泼了过去。
根儿跪在白莲跟前,娘,我是您亲儿子吗?您为什么这么狠呢?您这是要往死里逼我啊!
白莲哭了,我的傻娃儿啊,不是娘狠心呢,你和喜儿……
根儿傻了,竟然还有这种事!他呆呆地看着白莲,呆呆地看着……突然猛地站了起来,撞开屋门就往外跑,嘴里喊着,喜儿喜儿……
前面有一个身影发疯地往前跑去。
白莲也追了出去,哪儿还有根儿的影子。
解放找到喜儿的时候,喜儿正坐在村北小清河边望着碎银般闪亮的河面笑,那脸在月光下真白,灿白灿白的。
根儿哥,哥,哥,你是我哥,哈哈哥……
天快麻麻亮的时候,解放鬼魂一样踹门进来了。白莲正坐在床边发呆,解放将根儿放到床上。
根儿睡着了,永远睡着了。
白莲激灵一下站了起来,根儿根儿,我的根儿怎么了?解放盯着白莲,眼里有狼的光,嗓子里发出狼的低吼,你这个恶毒的女人,我知道我对不起你,这辈子无论怎样都得不到你的原谅了,你冲我来啊!为什么这么狠心?!
我的傻娃儿啊!白莲终于缓过一口气,是娘的错,娘不该跟你说啊,可你俩不能啊!造孽啊,造孽啊!白莲突然转过身,你这个恶魔,我恶毒,你仔细看看根儿,这不都是你造的孽么?解放一怔,愣愣地看着白莲,转过身仔细端详着根儿,突然嗷的一声,闯了出去。
六
根儿走后,白莲的精神就有点儿恍惚了,她常常一个人抱着根儿的相片在屋里走来走去,一边走一边念叨,根儿根儿,你命大的,小清河怎么能害了你呢?你是恨娘了吧。起先是小声地喃喃,后来声音就越来越大,再后来哭了喊了,越哭越冤,越喊越烈,哭累了喊累了,她就趴在床上迷糊一会儿。那些年人们在年夜总会听到小清河那儿传来几声唱: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雪花那个飘飘,年来到,我的根儿快回家,欢欢喜喜过个年……
白莲的哭把一村人的泪都哭出来了,白莲的唱把一村人的心一下一下震得生疼,可村里人没人敢去安慰。现在的白莲已不是白莲了,现在是白毛老太了,她的头上好像一夜之间就落了一层厚厚的雪,白的伤眼。
后来白毛老太不哭了,好像也不会笑了。解放很长时间不来了,多长时间,白毛老太也不知道,院子里的桃花开了多次,又谢了多次。白毛老太想找人把肚里的苦往外倒倒,她的肚里她的五脏六腑里她的脑子里都塞满了苦。找谁呢,她就天天盯着大门口,好像在等一个人,可这个人却消失了,再也不来了吗?
有段时间,白莲老太成天睡觉,总也睡不醒;有段时间,白毛老太成天睁着眼,总也睡不着。
那天白毛老太突然想去地里看看。她不知道自己有多长时间没去了,她也不清楚现在地里都有个啥儿,她总感觉地里应当有个人,她要去看看到底有没有。
地里的麦子已有半尺多高了,绿油油的一片。白毛老太站在那儿,却始终认不出那块曾熟悉的地,更找寻不到那个曾熟悉的身影,她顺着地头的一条小路往前走,这条小路她好像认识。走着走着,远远就看到了那处院落,她停下了,盯了好长时间,又犹豫着往前凑了凑。两扇破烂的栅栏门歪歪斜斜地躺在那儿,突然就有几个孩子从栅栏里跑出来,看一眼她,一溜烟儿跑开了。
白毛老太迷迷糊糊进了院,一棵大桃树上残留着几簇开败的桃花,枝叶间几颗拇指肚大小毛茸茸的桃子若隐若现,地上是一层枯枝腐叶和败落的花瓣。外屋门关着,白毛老太推了一下竟然进去了。她一下就看到了根儿,根儿笑着立在一八仙桌子上,她喊根儿根儿,根儿只笑不说话。她揉揉眼,看清了是根儿的照片。白毛老太上前抚着根儿的脸,尘土就扑簌簌落下来。她想根儿的照片怎么会在这儿呢?照片的背后好像有字,白毛老太用手又轻轻抹了几下,那字就显出来了:根儿,我的娃儿啊,爹这辈子就你一个孩儿啊,是爹害了你啊,也害了你娘害了喜儿啊,你放心娃儿,我一定把喜儿找回来,一定把你和喜儿的娃儿找回来……
白毛老太呆立着,她感觉自己有些迷糊,她又感觉自己现在特别清醒,她想痛快地大哭一场,却笑出了声……
七
清晨的阳光穿过两扇破烂的栅栏,斑斓了整个小院,风也跟着进来了,在院子里轻轻地回旋者,整洁的院落,几片尚有些颜色的花瓣从树上扑簌簌落下,又随风上下漫舞,空气中蕴着一股一股甜丝丝的味道。
屋内那一八仙桌,洁净如新,根儿依旧立在桌上,青春帅气,容光焕发。土炕上新铺了一床洁净的藕红色的单子,白毛老太穿着那件青素褶子静静地躺在床上,那头凌乱的雪白的发丝经过了精心的梳理,工工整整在头上盘了个髻,她的面容安详恬静,不见了往昔的愁苦倦容。
白毛老太应是睡熟了,也许这是她这辈子睡得最安稳最长久的一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