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缘梦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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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那年的除夕是春柳这辈子见过的最明亮的夜晚，也是春柳一生中最黑暗的时刻。
那是村里通电后的第一个大年夜，家家户户都备足了鞭炮，亮起了灯，午夜一至，连珠炮似的爆竹声在山谷里回响，树上的积雪被震得纷纷扬扬。
春柳他们将捡来的炮仗堆在了春水家的院子里，将带着芯子的拣出，余下的拆出里面的炮药。春水说要做一个能把他家破脸盆炸到房顶上的炸药包。
每次回想到这儿，春柳就浑身一颤，眼前立马就会出现一个大火球。对，那天就是这样的大火球，从春柳眼前突地就冒出来，升起来，炸开来。春柳从来没见过这么亮的东西，比她和春水躺在河堤上看的中午旋转的大日头还亮，随即一种撕心裂肺的疼痛从眼睛那儿传来，好像一把刀正将眼睛生生地割开。突然那个大火球消失了，她的身子也跟着一下跌入了幽暗无底的深渊。
春柳听到了春水的惊呼，听到了二强和大国的惊叫，听到了春水娘在急切地喊她，疼痛已经让她缩成一团。她不知道她被谁抱着或是背着跑，她听到了娘的喊叫，听到了村里楞子爷在喇叭里急切地喊着爹的名字，喊着春水爹的名字。她感觉自己像是浮在了空中，晃晃悠悠。她听到娘在哭，爹在大声地吆喝着。她想揉一下眼睛，手却被人死死按住了，她的嗓子发干，发痒，头也跟着越来越晕起来。
后边的事春柳记不清了，醒来的时候，听见娘在旁边抽泣。她睁开眼睛，却是一片黑暗，伸出手就摸到了一层厚厚的纱布。她听娘啊了一声，说柳儿啊你可醒了。她问娘这是在哪儿？怎么看不到东西呢？娘说柳儿啊，咱在医院呢，你眼睛伤了，大夫正给治呢。她突然想起来了，那天晚上，那个大火球。她问娘春水他们呢？娘说春水没事儿。娘问她那天晚上都有谁？那炮药怎么就着了？谁点的？春柳说娘，俺也不知道，那些炮药突然就着了，那天还有二强和大国。娘说柳儿你没点火吧？春柳说没有。娘说那你再仔细想想，他们几个都在干啥？是不是有人在放炮？谁拿着火呢？你当时……没等娘说完，她就听见爹打断了娘：行了，别问那么多没用的了，也不是故意的，都是小孩子，知道了又能怎么样？柳儿的眼睛就好了？娘说怎么就是没用的了，是谁就得谁家负责，咱柳儿怎么办？眼睛以后可就……娘突然打住了。爹问她，柳儿啊，你现在眼睛疼么？脸呢，疼吗？春柳摇摇头，没事爹，俺现在哪儿也不疼。
其实春柳现在眼睛疼着呢，一跳一跳的，脸也是火辣辣的，可她不敢说，她怕爹生气，她知道这次自己惹祸了。春柳说爹，俺没事了，咱回去吧。爹说柳儿啊，再待几天，等拆了纱布咱就回。
春柳搞不清在这儿又待了几天几夜，反正她的眼前一直是一片黑暗。这几天她经常听见爹娘在一起小声嘀咕，她好像还听到了二强娘和大国爹的说话声。这几天娘总给她弄来一些好吃的，槽子糕，枣泥馅的点心，苹果罐头，还有猪头肉，这可是春柳平时连想都不敢想的，可她还是想早点儿回家，想和春水他们去跑去玩儿，再说寒假作业还没写完呢。春柳想了，以后再也不玩炮仗了，一想到炮仗，她浑身就不自主地打冷颤。
线终于拆了，可春柳眼前依旧一片黑暗。春柳说，娘，俺咋还看不到你呢？娘说柳儿啊别急，再等等，慢慢就看到了。那天娘又问她，柳儿啊你再仔细想想，那天是不是春水点的火啊？或者是他放炮了？春柳摇摇头，娘俺真的不知道。娘说那天二强大国都跑了，就春水留下了，肯定是他。柳儿啊，娘跟你说，如果有人问那天的事儿，就说是春水放炮放的，知道了吗？春柳说，娘，为啥呀？娘说不为啥，你就按娘说的就行了，反正也是在他家出的事儿。
后来春水娘真的过来问她，春柳支支吾吾有些犹豫，春柳娘说她婶子，柳儿胆儿小，你这样问，她有些怕呢，我怎么会骗你呢？
二
那天家里没人，春柳正无聊，就听有人小声喊她，她听出是春水。春柳说，春水，是你吧？你怎么这么长时间不来找俺呢？春水说俺来过好几次了，婶儿不让俺找你，她总问俺那天是不是俺点的火。春柳说是你吗？春水说不是，不过俺问过二强大国，他们也说不是，俺娘也问过俺这事儿。春柳说他们为什么都问这个呢？春水说俺也不知道，俺娘也不让俺来找你玩儿。春柳说那你为什么还来？春水说俺就想找你玩儿。
春水说，春柳，过两天就开学了，你能去吗？春柳摇摇头，俺怎么去啊？俺看不见路啊！春水说有俺呢，俺领着你去。春柳想了想，行，那俺跟娘说，俺不想在家待着了，一点意思也没有。那好，咱一言为定，后天早晨俺过来接你。
春柳跟娘说了要上学的事儿，娘沉默了一会儿说，柳儿再等等，等你眼睛好了咱再去。春柳说，娘，俺跟春水定好了，后天他来接俺。娘没说话。晚上爹回来了，春柳听见娘跟爹小声说着什么。睡觉时，娘说柳儿啊，行，你去吧，娘给你准备书包。
那天春水早早就来了。从春柳家到学校不太远，二三里，可基本都是山路。春水牵着春柳，让她走在靠山脚的一边儿。春柳娘已经找老师说了春柳的情况，老师说来吧，孩子一个人在家待着也不行，跟着听听，能学多少学多少。在学校，春水成了春柳的保护神，春柳出去他总要跟着，就连春柳和女同学去厕所，他也远远盯着。那天课间，春柳将旁边柱子的铅笔盒碰到了地上，一脚踩了过去。柱子说你瞎啊？春水说，柱子，春柳看不见你不知道啊？柱子说看不见就别上了呗，瞎子上啥学啊？春柳一下就哭了，死活不上了。
春柳娘就叹了口气，不上就不上吧，这是早晚的事儿啊。
晚上春水过来了，说婶儿，俺想把今天学的教给春柳，行吗？春柳娘看看春水，没言声。春水就过来跟春柳说，春柳，今天老师让俺们背《春天来了》，咱俩儿一块背吧。来，俺背一句你跟着背一句。那天春柳背得特别快，春水还没会呢，她倒是先会背了。春水说，春柳你真厉害。春柳摇摇头，可是俺看不见也不会写啊！春水就递给春柳笔，春柳，你现在就写“春天来了”这几个字，咱都学过，你写，俺给你看着，哪儿不对俺告诉你。春柳点点头，写了。春水说，春柳你看你能写的，春字底下那个日字再往左边来一点儿就更好了，你再试试……
那以后，春水几乎天天放学过来。那天春水见了春柳就说，春柳，俺发现了一个秘密，以后俺再给你读的时候，你试着就感觉你的前面有本书，是自己在读，那些字就在你眼前，写字时也一样，感觉你写的字就在你眼前，你能看见，春柳你试试，可灵了。春柳说是吗？俺也试试。过了几天，春柳告诉春水，还真是的，俺真的好像看见字了。
时间过得真快，一晃放暑假了。春水娘说，春水，你别总去春柳家了，放假了也该帮家里干点儿活了，再说春柳眼睛看不见，能学出个啥啊！春水说娘，俺也不是成天教她，家里活儿俺会干的，你知道俺为什么去吗？春水娘说为什么？春水说娘，你知道那天炮药是怎么着的吗？是俺，是俺放炮引起的，当时害怕没敢说，后来一想就俺几个，早晚别人也会知道的。春水娘一愣，怎么会这样呢？水儿，你跟别人说过吗？春柳娘知道吗？春水说，婶儿问俺时俺跟她说了。春水娘叹口气，你个傻孩子，这下春柳娘更要赖上咱家了。春水说没事的娘，俺跟婶儿说了，俺以后天天给春柳补习功课，不让她找您，婶儿答应了，所以娘，你也不要跟婶提这事儿。是啊，春水娘说，水儿，你还挺有心眼儿，那行，你给春柳补吧，我跟你爹说，不过你可不能自己落下功课啊！春水说，娘你就放心吧，俺给春柳补功课，其实俺自己也学呢，俺现在比原先成绩还好呢。
春水为了能继续给春柳补课，就跟娘撒了个谎，不过他说的成绩比原先好倒是真的。现在春水学习可认真了，他生怕学不好没法给春柳补课，老师讲的他几乎全都记下来了。
秋天来了，山里一片成熟的景象。野菊花开了，漫山遍野，酸枣也成熟了，挂在枝子上，像一串串红彤彤的小灯笼。那天春水给春柳补完课，从兜里掏出几颗酸枣递给春柳，说春柳你尝尝。春柳说啥啊？接了放进嘴里，哇！酸枣，俺最爱吃了。春水说现在山里老多呢。春柳说俺也想去，你带俺去吧。春水想想，行，那你跟婶儿说一下。
那天春柳春水俩个摘了一小袋子酸枣，春柳又感受到了久违的山的气息，闻到了野菊花的香馨，她也听到了山中溪水的叮咚和鸟儿的唧啾，她紧紧拉着春水，满脸的欢喜。她说春水俺今天太高兴了，你下次还带俺出来好啊？春水说行，下次俺带你去另一个地方，那儿花特别多，还有野草莓呢。
嗯，春柳兴奋地点头应着。
春水说，春柳，你的眼睛好一点儿了吗？你……你能看见太阳吗？春水牵着春柳的手，指着太阳的方向。春柳摇摇头，有些伤心地说，看不到，俺就是感觉那儿比别的地方亮一些，春水，你说俺的眼睛还能好吗？俺娘说过过就好了，可这都快一年了，俺怎么还是看不见呢？春水说，春柳你不要着急，你的眼睛肯定会好的。春水话一转，对了春柳，俺会唱生日快乐歌，老师教俺们的，俺唱给你听啊。春柳笑了，真的，那你快唱，俺想听。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祝你幸福，祝你健康……”
春柳静静地听着，眼睛好像也有了神儿。春水说，春柳你过过生日吗？春柳摇摇头。春水说俺也没有，俺们老师说人家外国人都过生日，还要点蜡烛唱生日快乐歌呢。春柳说是啊，你们老师什么都知道，真好，可俺再也上不了学了。春水说等你好了就可以了，反正我们学的咱俩都学了，到时你还和俺一个班。嗯，春柳点点头。对了春水，春柳说，俺能看见蜡烛的光。有天晚上停电俺娘点了蜡烛，俺就感觉眼前有个发红发亮的东西，晃晃的，俺娘说那是蜡烛的火苗儿。春水说，春柳，你啥时要过生日告诉俺，俺要给你买蜡烛。嗯，春柳点点头。
三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在春柳春水的期盼中过去。春柳期盼着眼睛早一天好起来，期盼着每天春水早一点儿回来，她心里还藏着一个更深更隐秘的期盼，她想看看春水，看看他现在变成什么样了？春水也在期盼，他期盼着春柳眼睛赶快好起来，和自己一起上学去，期盼着每天早点儿放学早点儿见到春柳。给春柳补课对春水来说，不但不是一种负担，反而觉得这是老天给予他的一种奖赏。
春水已是初中生了，个子高了，肩膀宽了，唇边也有了细细的绒毛。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春水发现春柳也变了，圆圆的脸蛋儿胖鼓鼓的身子被拉长了，个子竟然比自己还猛了些；腰细细的，脸粉嫩嫩的，胳膊像两支长骨节的白莲藕，手指白皙修长，胸前微微鼓胀着，好像里面藏了两颗小樱桃；春柳的声音也变得那么好听，细细的柔柔的；在春柳嘴里，春水也变成了春水哥。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春水竟不敢直视春柳了，总觉得春柳的眼睛在盯着他，每多看一眼，心就嗵嗵地跳。有次春柳突然问，春水哥，你干嘛呢？怎么不说话呢？窘得春水赶忙移开视线，回着：没事没事俺看书呢。
春柳娘好想发现了什么。晚上春柳娘推推旁边的男人，柳儿她爹，别跟个死人似的，咱柳儿的事你得想想了。春柳爹说想啥啊？春柳娘说，柳儿也快十六了，该想想后边的事儿了。你发现了吗？每次春水来之前，柳儿就高兴得不行，又是梳头，又是擦脸洗手的，她这是喜欢春水啊。我看春水这孩子也喜欢咱家柳儿，要不这都七八年了，哪能天天来给柳儿补习功课呢？你说柳儿和春水能不能……春柳爹就摇摇头，春水明年就上高中了，这孩子将来是要考学走的，哪能跟咱家柳儿呢？再说柳儿眼睛那样，不可能啊，行了，你快别瞎琢磨了，不可能的事啊！春柳娘就叹口气，咱柳儿多俊呢，你说咋就出个这事儿呢？春柳爹说行了，哪辈子的事了，老提这个干啥？春柳娘说，我不是心里难受吗？前两天春水娘找我，她不想让春水再过来了，我没言声，要说春水这孩子做得已经够可以的了，可咱柳儿怎么办？春水不来，柳儿受得了吗？春柳爹也叹了口气，没说话。春柳娘说，既然这样，哪天我就得跟柳儿说说，现在这俩孩子在一块儿，我还真有点不放心呢。春柳爹说，你就瞎操心。春柳娘说，你懂个屁，要是出点事儿，吃亏的是咱家柳儿，以后更不好找婆家了。
春水娘确实找过春柳娘，其实她跟春水已经说过几次了。春水就要考高中了，学校离家十几里路，来回的不方便也耽误工夫啊，为了给春柳补课，春水放弃了住校，这哪行啊？
那天春水娘直接找了春柳，正好春柳一人在家。春水娘说，春柳啊，婶儿求你件事儿。春柳说婶儿，您有啥事就说，怎么还求俺啊？春水娘说，春柳啊，你看你春水哥明年就要考高中了，现在上学离家十几里呢，他每天回来也不方便呢，你能不能跟你春水哥说说，别让他再回来了。春柳说婶儿，您自己跟他说不就行了吗？春水娘说，你春水哥他不听我的，他说你的眼睛这样是他放炮造成的，他就要负责。柳儿啊，你春水哥给你也补了七八年的课了，你就放过他吧，算是婶儿求你了，你跟她说，他听你的。春柳愣了一下，刚才春水娘说那次是春水放炮引起的，可春水哥说过他不知道啊，难道春水哥骗自己？春柳摇摇头，春水哥不是那种人。春柳心想，就算真是春水哥，俺也不恨他。春柳说，婶儿你放心，俺不会拖累春水哥的，今天俺就跟春水哥说。春水娘说，柳儿啊，好孩子，婶儿谢谢你。
春水娘走后，春柳心里就空落落的，还没跟春水说呢，她心里已经难受上了。
晚上春水过来了。春柳说，春水哥，今天俺不想学了。春水说怎么了？今天累了吗？春柳摇摇头，春水哥，俺现在算数写字都没啥问题，写信也没问题了，上次给姑姑写的信，他们谁也不信是俺写的，他们说这没眼的比有眼的写得都好，不是吹，你教俺的那些课文现在俺都能背下来，还学啥啊？春水说，春柳那是你确实认真学了，不过要学的东西还多着呢，跟看见看不见有啥关系？俺们现在开英语课了，俺还想教你英语呢。春柳说俺可不学，那是外国人学的。春水说，现在学生初中都学英语了，将来考大学还要考呢。春柳说俺也考不了大学，俺才不学呢。春水说行了，咱不说这个了，要是不想学，今天咱就不学了，那干嘛呢？春柳说，春水哥，俺给你唱首歌吧，你把门关好，别让俺娘听见。
“我们在回忆，回忆那过去，过去的好时光，留在我们回忆……”春柳小声地唱着，低沉缓慢。
春水听过春柳唱歌，可今天春柳唱得让他有些难受，心里酸酸的。春柳说，春水哥好听吗？春水说好听，不过你唱得人心里怪难受的，你再唱个别的吧。春柳摇摇头，春水哥，俺不想唱了。沉默了一会儿，春柳说，春水哥，你每天上学来回都是走着吗？春水说是，有时俺就跑，俺也搭过咱村小运的车子。春柳说那多累呀？春水说没事儿，春柳你知道吗，俺现在可以一口气跑十里路呢。春柳点点头，春水哥，上初中学习累吗？春水说还行，比上小学要紧张些。春柳说春水哥，你明年就要考高中了吧，没问题吧？春水说是，考高中应该没问题。春柳点点头，春水哥你回吧。春水说行，今天就到这儿吧，明天俺早点儿过来。春柳摇摇头，春水哥你明天别来了，以后也别来了。春水一愣，怎么了春柳？为啥？春柳说不为啥，俺就是不想学了。春水有些急，春柳，是不是俺做错啥了？还是谁跟你说啥了？春柳说，春水，你这人怎么这么烦呢？俺就是不想再学了，学了半天不还是瞎子吗？你怎么这么啰嗦呢。
春水一下也不知该说啥了，他第一次见春柳这样，春柳这是怎么了？春水说，春柳你别着急，俺听你的，明天不来了，等过过俺再来。春柳说再过过你也别来了，俺真不想学了，你别再啰嗦了。春水犹豫了一下，那好吧，春柳，那俺走了。
从春柳家出来，春水心里就不是个滋味儿，每天来春柳这确实挺累的，但他愿意，一想以后不来了，心里便空落落的
春柳心里更是难受。这段时间娘和春水娘都找她说这事儿，自己也琢磨了很久。她喜欢春水哥，春水哥好像也喜欢她，这她能感觉出来，但自己这种情况，不可能和春水哥在一起啊！春水哥将来是要考学出去的，她听人说过，村里就三个在外上学的，春水哥学习最好，春水哥明年要考高中，以后还要考大学，春水哥将来是要做大事的人呢！
春水走后，春柳坐在床边一动不动，脑袋里乱糟糟的，又一片空白，她不知道自己在想啥，又好像啥也没想。
娘过来了，说柳儿啊快12点了，关了灯睡吧。春柳愣了愣，嗯了一声，知道了娘。春柳现在自己一个屋，虽说眼睛看不见，可屋里亮着灯还是能感觉到的，今天不知怎的忘关了。春柳关了灯，合衣躺在炕上，一点儿困意也没有。她听着桌子上小闹钟滴答滴答地响着，屋里黑沉沉的，她的心也沉了下去。
四
春水住校了。他们宿舍住了八个同学，基本都是因为家离校太远，不过他的上铺张凯却是附近镇里的，说是在家里学不下去，就来这儿了。张凯有一台录音机，放了学就在宿舍听，宿舍那几个同学对他都有些意见，不过春水倒是挺喜欢听，这些歌总会让他想起春柳，要是春柳也能有台这样的录音机多好啊。那次春水问张凯这录音机多少钱？是不是比收音机贵不少？张凯就笑，说春水你真老土，它能买十个收音机。张凯说了个价儿，春水一吐舌头，真贵啊！别想了，根本买不起。
星期六下午，春水在宿舍学习，张凯正在听歌，门突然开了。春水看了一眼进来的那个男人，问您找谁？那人没搭理春水，突然大声喊：张凯你干什么呢？张凯一抬头，一下从铺上跳了下来，爸你咋来了？那男人大声训斥着：我让你住校是干啥来了？信不信我把录音机砸了？
原来老师找张凯爹了。张凯本来学习挺不错的，可现在成绩却一个劲儿往下滑，照这样考高中悬。张凯向爹保证，再也不听录音机了，一定考上高中。张凯爹说，反正考不上你就别回家了。
爹走后，张凯就一个劲儿地挠头。春水说，张凯，你有基础，只要别再听录音机了，静下心来好好学，还有半年呢，肯定没问题。张凯说我也知道，可我怕控制不住自己啊，我特别喜欢听歌，再说现在这个成绩，我没信心呢！春水，要不你带带我，我哪儿不会你给我讲讲，我觉得你讲得特别好，比咱们老师讲得都好。春水一笑，张凯，我怎么能跟老师比呢？不过咱俩儿可以一起学，相互帮助，你哪儿不会，只要我会的我就给你讲，我相信咱俩都能考上高中。张凯说，春水，谢谢啊。春水笑笑，都是同学，说这干啥？
从那以后，张凯还真的坚持着跟春水一起学，春水也毫不客气地制止了几次张凯想听歌的欲望。在春水的带动帮助下，张凯成绩提高很快。中考结束了，春水张凯如愿顺利考入了高中。张凯说，春水，我要送你件礼物。春水一笑，送我礼物？送啥礼物？张凯说录音机，我的这台录音机。春水一愣，为啥送我？张凯说如果不是你，我高中就考不上了。春水说，张凯你快不要这么说了，是你自己努力的结果，再说咱俩是好朋友，用不着这样。张凯一笑，春水，其实是我不想再要这个录音机了，这半年没听，对它也没多大兴趣了，这次考上高中，我信心来了，高中这三年我一定要好好学学，争取考上大学。我记得上次你问过这个录音机的价儿，是不是也想买一台啊？正好送给你，也省的我没地方放，要不也得送别人。春水说，可这个太贵重了。张凯说行了春水，也不算白送你，高中三年咱俩还在一起学习，你要继续帮我啊！春水说，没问题张凯，咱一起努力，争取都能考上大学。
放假了，春水和张凯约了日期，他们决定要提前回校，要实现他们的目标。
回到家，春水顾不上和娘说说话儿，就去找春柳，他太想她了。
春柳娘正在院子里收拾。春水说婶儿，春柳呢？春柳娘看了一眼春水，有些犹豫。春水走后，春柳变得寡言少语，现在刚刚好些，如果再见到春水，不是又要难过一阵子吗？便说，春水你回吧，柳儿去她姑姑家了，这几天不回来了。
春水皱皱眉，婶儿，这是俺给春柳的，你替俺交给她吧。
春柳娘看看春水手里的东西，春水啊，春柳她不要的，你快拿走吧。
春水说，婶儿，这是俺专门给春柳带来的，您给她，她要是不要就让她扔了。春柳娘说你这孩子，不要就是不要吗。春水正不知再说啥，一抬头，春柳站在门口正愣愣地看着他。
春水赶忙喊了一声，春柳。春柳啊了一声，春水哥，你来了。
春柳娘看看，叹了口气，没再言声，回自己的屋了。
春水随春柳进了屋。春柳好像瘦了，脸色也不是太好。春水说，春柳，你这段时间还好吗？春柳勉强笑了笑，点点头，还行吧。春水说，你知道俺给你带什么来了吗？春柳摇摇头。春水就牵过春柳的手，春柳想挣开，春水还是抓住了。春水说，春柳你摸摸，这是录音机。春水就简单将录音机的功能说了一遍。春柳趁春水介绍的时候抽回了手，说，春水哥，你这是考完试了吧？春水说是，俺考上高中了。春柳点点头，俺知道你肯定能考上的。春水说，春柳，来，俺教你怎么用。春柳摆摆手打断了春水，说，春水哥你从哪儿弄的钱？这个贵着呢。春水说俺没花钱。而后就将和张凯的事简单说了一遍。春柳说那俺也不要。春水就有些急，春柳，这是俺专门给你的，你要是不要，俺以后再也不理你了。春柳说那正好，以后你不要再来了。春水急得在地上直转圈圈，快掉泪了，好春柳，俺错了，你就要吧，好吗？春柳背过身没言声，过了一会儿转过来，春水哥，俺知道你对俺好，但你不能总想着俺，你将来是要做大事的人。这个录音机俺留下了，但是你答应俺，以后别再来了。春水说，春柳，其实俺也正想告诉你，这三年俺住校，学习肯定很紧张，俺就不来了。春柳点点头。春水就教春柳怎么使用录音机，而后拿出一盘磁带交到春柳手里，小声说，春柳，这一盘你要自己听，不要让别人听见。春柳点点头。春水说春柳俺走了。
从春柳那儿出来走在路上，春水想象着春柳听到那盘磁带时的情景，心就嗵嗵地跳。
那盘磁带是春水偷着给春柳录的，把自己这半年多在学校的情况简单说了说，后面就是他跟春柳说的心里话。春水告诉春柳，这几年他不能总回来了，让她自己要照顾好自己，别放弃学习，有啥事就给他写信，他说春柳俺喜欢你，不管将来俺能否考上大学，俺都要回来，咱俩儿在一起好吗？
春水走后，春柳就将门紧紧地关了，藏在被窝里偷偷打开了那盘磁带。春柳哭了，春水哥现在是这样说，真的上了大学，外面女孩儿多了，真的还能想起自己吗？再说自己眼睛这样，在一起？怎么可能呢！春柳心说春水哥，有你这句话，俺这辈子就知足了，俺知道，俺真的配不上你啊！
春水高中那两年，春柳将春水带来的带子听了一遍又一遍，她唱会了每一首歌，记住了每一句歌词。每个月她都给春水写了一封信，不过却从未寄出。
五
那天春柳正在门口坐着，就听有人喊她。
春柳顺着声音转过头，问谁呀？
“春柳，我是二强。”
“二强？”春柳愣了一下，“哪个二强？”
“春柳，小时候咱几个天天在一起玩儿，你怎么忘了？”
春柳哦了一声，“二强啊，这么多年怎么也没见你啊？你现在在哪儿呢？干什么呢？”
二强就简单跟春柳说了说这几年自己的情况，说着说着就说起了那天晚上的事儿。二强说：“春柳，大国跟你说了吗？”
“说啥？那次出事后我就没见过他。”
“是吗？”二强有些吃惊，“春柳，你知道那天晚上是怎么回事儿吗？是大国呲花呲的，引燃了那堆炮药，他不让我说，我当时也害怕，就没说。这么多年了，我以为他早就告诉你了呢，这个大国真她妈够呛。”
春柳一愣，原来是大国，真的不是春水哥啊，那婶儿为什么说是春水哥呢？怎么还往自己儿子身上揽事呢？
二强说：“春柳，你看这么多年了，我也没跟你说，我以为你早知道了呢。”春柳笑笑，“都这么多年了，我早就忘了。对了，大国现在干什么呢？”
二强说：“大国出去打工了，走了三四年了。”而后话一转，“春柳咱进屋，我想跟你说点儿事。”
“啥事不能在这儿说啊？就在这儿说吧。”
二强犹豫了一下，看看周围没人，压低声音说：“春柳，你知道吗，这些年我一直想过来看你，可又不知说啥，其实我从小就喜欢你，就算你现在眼睛看不见，我也喜欢你。春柳，咱俩儿好吧！”
“二强，你说啥呢？”春柳没想到二强会突然说这个。
“春柳，我是真心的，我不在乎你的眼睛，我保证会照顾你一辈子的。”
“二强，我的眼睛看不见，用不着你可怜我，咱俩儿不合适。”
“春柳，我知道你喜欢春水，但你俩儿不合适。你知道吗？春水马上就高考了，我打听过，他肯定会考上大学的。就算春水也喜欢你，将来怎么办？你去找他吗？你眼睛这样可能吗？他回来找你？他回来干啥啊？种地吗？再说现在外面的世界花花儿着呢，人一出去就变了。春柳，我这不是在说春水的坏话，咱们几个都是自小的玩伴儿，我只是想让你现实一些。”
“行了二强，你别说了，怎么又扯到春水那儿了？你走吧，我不想和你说话了。”
“春柳，我是真心的，你再琢磨琢磨。”
“二强，你走不走？再不走我跟你急！”春柳站了起来。
“好好，我走我走，春柳你再……”
未等二强再说下去，春柳哐的一声关了大门。
回到屋，春柳这心又乱起来。其实自己这两年也想通了，她和春水真的不合适，可为什么别人一提这事，自己就要急呢？有时想想，人家也是好心，爹娘不也是这样提醒过她吗？怎么自己心里还是那么难受呢？春柳啊春柳，你个傻春柳，别总做梦了，现实一些好吗？
春水这两天正忙着。成绩出来了，他竟然考了全校第二，张凯的分数也够了本科线。张凯说，春水，你的分数报北师大没问题，这是国内教育最高学府，你适合当老师，你有这方面的潜质。春水点点头，他确实想报个教育类的院校，因为他还有一个自己的打算。
北京师范大学，在期盼中，春水终于等来了录取通知书。
春水第一个想告诉的就是春柳。
春柳现在也基本想通了，春水哥是要做大事的人呢，自己就别再瞎琢磨了。这两天村子里都轰动了，春水考了全校第二，春柳真心为春水高兴。
春水将录取通知书递给春柳，春柳小心爱惜地摩挲着。春柳说，春水哥你真厉害。春水说，春柳这里也有你的功劳。春柳一笑，是啊春水哥，看来这些年俺让你教俺，俺还有功呢。春水说那当然了，为了教你知道俺多认真学吗？要不能考上大学吗？春柳点点头，故意拉着长调儿说，看来你还得谢谢俺啊，那你怎么谢呢？春水突然就一把抱住春柳，在她的脸上快速地亲了一口。春柳惊呼了一声，春水哥，你……你干什么？心就突地跳起来，脸也一下子红了。
春水缩回了手，小声说，春柳，俺喜欢你，你等俺好吗？大学一毕业咱俩儿就在一起。
春柳转过身没说话，过了一会儿突然转过来，笑着说，你个坏春水，就这样谢俺啊？俺以后可不敢再让你谢俺了。
春水说，春柳你别笑，俺跟你说正事呢！
春柳说，行了行了春水哥，你啥时走啊？把录音机带着吧，你上大学也许要用的，反正俺也不想听了。
刚才春水突然亲了她一口，差点让她无法自制，春柳真想把这两年写给春水的信拿出来，又忍住了，自己好不容易想通了，如果再陷进去可怎么办呢？她突然想起了这台录音机，每次看到它就会想到春水哥，她怕控制不住自己，她太难受了！
春水走了，不过录音机还是留下了。
春柳也不知自己怎么了，她盼着春水哥大学毕业，她又怕那一天早早的到来。
二强又来过几次，娘也跟她提过几次二强的事儿。春柳说，娘，以后你再提这事儿，俺就离家出走。娘就摇摇头，叹口气。
六
那天村小学校长的办公室进来一个年轻人，老校长周守礼抬头看了看，突然说，春水？是春水吧？
来的正是春水。
春水早已经想好了，毕业后就回村里当个老师，当初报北师大时，他就决定了。他喜欢春柳，他要娶她，要照顾她一辈子。一拿到毕业证，春水不顾老师同学的劝阻，毅然决然回来了。
听完春水的想法儿，周守礼半天没言声，一直盯着春水。春水说周叔，您倒是表个态啊，到底要不要我？
周守礼说，春水啊，这不是我要不要你的事，就咱这个小学校，你这个北师大的来这儿干啥啊？你要是真能来，叔给你跪下磕个头都行，关键的是我不能留你呀！你爹娘知道吗？
春水说叔，我自己的事就得自己做主，反正我是决心回来了，您就说要不要吧？
周守礼说，春水，你跟叔说实话，为什么想回来？
春水犹豫了一下，叔，我也不瞒您了，春水就将他和春柳的事说了。叔，我在这儿肯定会安心的，您就成全我们吧。
周守礼点点头，春水啊，好小子，叔佩服你。你和春柳的事儿，我也知道点儿。春柳这孩子聪明啊，眼睛那样，还能写信，歌也唱得好，还会说书，号称小刘兰芳。如果不是眼睛有问题，这孩子肯定也能上大学啊。春水，那叔可就跟上边要人了，你小子别后悔。
春水说，叔，那我就提前谢谢您了，您放心，我春水说话绝不后悔。
周守礼第二天就去了镇里，他要找负责教育的江处长要人。
其实周守礼早就想要个老师，每次一找江处，江处就说，老周啊，你这个事我给你记着呢，可找不到人呢，要不你从村里找个吧。周守礼说，江处，我从村里找您也不给我指标啊。江处一笑，指标哪那么容易有啊？除非从其他学校带着指标过去，要不就新招个大学生。老周，我看算了吧，就你们几个人也够累的，不行三年级以上的学生就来镇里上吧，哪天我跟李校说说。周守礼说，江处这可不行，十来岁的孩子上学走那么远可不行。
这次周守礼一见江处就说，江处，我又来要人了。江处说，你找到人了？周守礼点点头。江处说谁啊？周守礼就将春水要去的事说了。江处吃了一惊，你说谁？春水？就是那个考入北师大的春水，他能去你那儿？周守礼说，江处，怎么你对他还挺熟啊？江处说，怎么不熟呢，我来这儿之前在学校还教过他一年呢，这孩子聪明，并且有当教师的潜质。他怎么会去你那儿呢？北师大的学生，咱镇里也招不来啊？行了老周，这个春水我留下了，你那儿我给你找，肯定给你找。
周守礼说，江处，您这回可说实话了，原先您是没有想给我找啊。
江处哈哈一笑，老周你可错怪我了，这次情况特殊，你说让春水去你那儿，你自己想想，浪不浪费？好刀要用在刀刃上。老周，你可是咱教育战线上的老将了，我相信你肯定会有大局观念。
周守礼也是哈哈大笑，江处，您就别给我戴高帽了，春水去我那儿他也是有原因的。周守礼就将春水的情况跟江处说了。
江处挠挠头，这孩子……而后话一转，老周，指标我给你，这个春水你一定要给我留住，有什么困难你就跟我说，哪天他要是不想在你那儿待了，让他来找我。
周守礼说江处，那我就谢谢了。而后冲江处一笑，江处，我现在就有困难，您看给解决一下呗？
江处嗯了一声，老周，你这困难咋说来还就来了？
周守礼说，江处，这个事您还真得给解决一下。现在，我还有另外两个老师住校，这次春水来了也有住校的想法，可我那儿就那几间，他来了住哪儿啊？还有一个事儿，原先您可是答应过要给我那儿打口井，如果这些解决了，我向您保证，绝对让他安心留下来，再说，他还能一直在我那儿啊，我这不也是给镇里培养教育人才吗！
江处说，行啊老周，这就跟我要条件了，不过呢，你说的这些也确实是个问题，这都得需要钱呢，这要是前几年我还真不敢答应你，这个吧，你等我信儿，我也得请示啊！
周守礼回去跟春水说了，春水说叔，谢谢您，我一定不会让您失望的。
七
周守礼晚上就去了村支书家，将镇里要让三年级以上孩子去镇里上学的想法跟支书说了。支书说老周，这事咱可不能答应啊，那样孩子们可就受罪了。周守礼说，书记，我也这样想， 所以一直顶着。周守礼话一转，书记，咱今天先不说这个了，我这次来是有好事儿要告诉你。啥好事儿？支书说，老周你快说。周守礼就将春水要回村当老师以及找江处申请给学校打井建宿舍的事说了。支书说，老周，这可是好事儿，要是成了，你可是咱村的大功臣呢。周守礼说，书记，这事现在可都悬着呢，关键的还是春水那儿，如果春水来不了，打井建宿舍的事也得泡汤，但现在春水他爹娘还不知道这事呢，这事你得出面啊。还有一件事，如果镇里批下来了，村里最好出几个人帮着盖盖宿舍，盖套好的，将来给春水春柳做新房，没有春柳咱可引不来春水啊。支书点点头，老周，你就放心吧，春水这孩子仁义，咱不能掉链子，再说为了咱村的孩子，我也得豁出去，这事必须成。
江处给回信了，学校打井和建宿舍的请求得到了批准。周守礼马上把这个消息告诉了村支书。支书一排大腿，太好了，我现在就组织人手，咱再跟镇里说，这次所有的人工都村里出，省出来的钱争取多建二套，给春水一套，另一套老周你住。周守礼赶紧摆摆手，书记，我这儿就算了，这几年我已经习惯了，如果真能再留出一套，我建议就留着，以后谁想来咱学校当老师，能在这安居乐业的咱就给他。有了梧桐树才好引来凤凰啊！对了书记，春水家你得抓紧走一趟，这可是大事。对对对，支书说我两天就去。
这事春水还真没跟爹娘说，他不知该怎么说，别说要娶春柳，就算要留在村里当老师，估计爹娘也得跟他翻了天。这几天春水正为这事发愁，心想，不行就来个先斩后奏。
晚上支书拎了两瓶酒去了春水家，这让春水爹有些不知所措，赶紧给支书搬了把椅子，问，书记您这是？支书一笑，全友哥，我给你道喜来了。这让春水爹更是一头雾水，书记，我有啥喜事啊？有啥事您就直说吧。
支书就将春水要回村教学，为此镇里要给学校打井盖宿舍以及春水和春柳的事说了。春水爹娘一听差点晕过去。支书说全友哥，这是好事啊，春水春柳俩孩子那是真心相爱，为了他俩儿的事儿，都惊动了镇长，我跟几个村委还有老周商量好了，在学校那儿盖一套像样的房子，留给春水春柳结婚用，到时咱村都给你们祝贺。
春水爹挠挠头，没说话，春水娘拉了一下他，小声说，他爹，要不就这样吧，春水这些年心里就没放下过春柳，他能下这么大的决心，咱俩肯定也劝不了他了，再说镇长都知道了，书记亲自来了，咱还能怎么办呢？要说春柳这孩子也不错，多俊呢，除了眼睛有问题，别的真没挑的，我听说现在她好像也能看见点儿了。春水爹点点头，我不是怕你着急吗，既然你有这个意思，我还有啥说的。
支书说，全友哥，你说春水这孩子一回来，给咱村立了多大的功劳啊，我代表咱村谢谢春水，更要谢谢你，春水结婚的花费村里出了，怎么样全友哥，这回满意了吧？
春水爹说，书记，您都说到这儿了，我还有啥说的，孩子的事就让他自己做主吧。
支书站起来，好啊全友哥，到时我可要来喝喜酒啊。
“书记，那是必须的，我们请还来不及呢。”
“好，咱就这样定了。”
晚上春水回来了。春水爹说，你这个小子，嘴够严的。
春水说怎么了爹？
“怎么了？我真想打你个小子，这么大的事还瞒着你爹，书记刚走，把你们的事儿说了。”
春水盯着爹，突然笑了，“爹，那就是说你们同意了？太好了，谢谢爹。”
“你小子，主意太正了，爹跟你说，既然决定了，以后就不要后悔，春柳眼睛不好，对人家好点儿。”
“爹，您太伟大了。”说完，春水拉开门就往外跑。
“这么晚了，你干啥去？”
“爹，我去找春柳，我现在就要告诉她。”
春水到春柳家的时候，春柳娘正要关门。春水说婶儿，我找春柳。春柳娘说，春水你回来了，今天太晚了，明天再来吧。春水说婶儿，我有特别重要的事要跟春柳说，现在就说。春柳娘就喊了一声，春柳，春水来了，你睡了吗？
“娘，俺没睡呢，谁来了？春水哥吗？”
“春柳，是俺。”没等春柳回话，春水已经推门进去了。
“春水哥，谁让你进来了，人家要睡觉了。”
春水没说话，过来一下就把春柳抱住了，春柳一惊，春水，你干什么？快放开俺。春水说，春柳，这次俺就不放开了，咱俩再也不分开了。
春柳压着嗓子说，春水你疯了吗？快放开俺。春水依旧紧紧地抱着春柳，春柳你听俺说，你听俺说。
春水就将这段时间的事儿一五一十地跟春柳说了。春水说，春柳，俺再也不离开你了，你知道这些年俺是怎么过来的吗？俺天天想你，大学这几年，晚上俺天天搂着你的照片睡觉，今天你要补偿俺，让俺好好抱抱你。
春柳不再挣扎了，她现在一句话也说不出，她在想春水哥刚才的话，她要把春水哥刚才的话从脑子里再慢慢过一遍，她觉得现在自己脑袋有点不够用，懵懵懂懂、晕晕乎乎。春水哥回来了，春水哥要娶她，婚房都准备好了，这都是真的吗？
“春柳你怎么了，你说话啊？”
春柳还在愣怔着，还是一句话没说。
“春柳你说话啊，你怎么了怎么了？”
春水突然看见春柳眼里噙满了泪，一滴一滴一串一串就淌了下来。
春水轻轻凑过去，将这些滚烫微咸却又甜蜜的泪水收进嘴里，贮进心里。
“春水哥，那咋那么傻啊！”
春水没说话，四片唇已经紧紧贴在了一起。
八
金秋十月，这个坐落在太行山区东麓的小山村到处一片金黄，沉甸甸的稻穗谷穗弯腰颔首，红彤彤的高粱瞥一眼丰腴的玉米涨红了脸，山坡上乳白色的野山菊、黄褐色的山蔷薇、红艳艳的山丹丹……一丛丛一簇簇，从草丛中探出头随风轻舞，空气中蕴着一股成熟甜丝丝的味道。
村支书站在学校操场的小主席台上，满脸的激动和荣光，正在大声说着，声音洪亮：乡亲们、老少爷们儿们，今天是咱村老李家春水和我们老夏家春柳的大喜日子，俩孩子经过重重磨难，今天终于走到了一起，不容易啊，这就叫有情人终成眷属啊，一会大伙儿都喝喜酒。今天还是咱凤凰岭的大喜日子，咱村学校的宿舍落成了，整整一排啊，都是上好的红砖大瓦；井也顺利出水了，清凌凌甜丝丝的水哦喝一口都甜掉牙啊；镇里江处长说了，孩子们不用跑十几里去镇里上学了，就在这儿上，以后有条件了，初中也在这儿，到那时孩子们上学可就更方便喽。对了，咱们要谢谢大国，大国拿出一万元，给宿舍和教室都接上了水管，让咱们一步到位，喝上了自来水，其实人家大国这钱是给春柳春水结婚用的，人家春柳不要啊，最后他们商量就捐给了学校。还有二强，他给咱们拉来一大车白面呢，十好几袋，今天大白馒头你们就可劲儿吃吧，管够。说来说去，咱还要感谢春水啊，北师大毕业，我现在才知道，这个北师大，那可是咱中国数一数二的好学校啊，镇里的江处长说了，这个学校的学生镇里都要不去啊，可春水他就回来了，不忘本呢。
底下有人喊，书记，他为啥回来啊？
支书哈哈大笑，为啥回来？俺老夏家春柳在这儿呢，他能不回来吗？春柳就是一棵大梧桐，就把春水这个凤凰给引来了，咱凤凰岭这次可就名副其实喽！所以啊，春柳才是咱村的大功臣呢！行了，我不啰嗦喽，小子们，点炮吧，鼓打起来，锣敲起来，开餐了……
凤凰岭的喜庆喧腾终于在夜幕降临后渐渐褪去，安静了下来，整个小山村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一轮明月从山的背后慢慢爬了上来，皎洁的月光洒在宽阔整洁的操场上，洒在一排排整齐的教室和宿舍的墙上，又透过窗户透过窗纱的缝隙挤进屋里，洒在那床崭新松软的绣着一对鸳鸯的蚕丝被上，桌上的两支大红的蜡烛正跳动着金色的火苗儿。
春柳头枕在春水结实的胸脯上，静静地听着从里面传出的嗵嗵嗵的心跳声。春水摩挲着春柳乌黑瀑布似的长发，将凌乱在额头脸颊的发丝轻轻拢在一起。
“柳儿，你给俺写的那些信俺都看了，为什么不早给俺看呢？害得俺这些年只能搂着你的照片睡。”
春柳就轻轻掐了一下春水，“大坏蛋，俺还没问你呢？你啥时偷的俺的照片？”
“那次给你看录取通知书的时候啊，在没有经过春柳同志的允许下，俺自作主张，将那张春柳同志十六岁花季的照片偷偷窃取到了俺的口袋，好陪俺度过漫漫孤独长夜。”
“春水哥，你可把人酸死了。”春柳就轻轻锤了几下春水。
“柳儿，你知道吗？说起那张照片，这里还有个小故事呢。那次你的照片让俺宿舍的一个同学发现了，就让俺老实交代。俺说交代啥啊，她是俺妹妹。那同学一看照片后面还真写着“妹妹春柳”，就说你这家伙咋还带着你妹妹的照片啊？俺说咋地不行啊，俺妹妹长得那么漂亮，俺带着给自己抬抬点儿。那同学说你妹妹是干啥的？俺说是搞艺术的，唱歌跳舞说评书样样都行。柳儿你知道吗，从那儿以后，那个同学对俺可好了，快毕业时他偷偷对俺说，春水，你看能不能把你妹妹给我介绍介绍啊？俺说拉倒吧，这么漂亮的妹妹俺自己还留着呢。那同学说，春水你脑袋是不是有问题啊？俺说咋了，她是俺邻居家小妹，俺留着不行啊……”
“春水哥，俺不理你了，你光逗俺。还有，那次你偷着亲俺，差点把俺吓晕了，你这个大坏蛋，坏死了。”
“哈哈。”春水笑着，伸出手将春柳又紧紧搂在怀里，“柳儿，不逗了不逗了，俺现在要告诉你个天大的好消息，医院给回信了，你的眼睛能治。”
“真的啊？”春柳惊喜得叫了一声，使劲蹭着春水的胸脯，“俺好了要先看看你，看看俺的春水哥现在到底啥样了？咋这么坏呢？”
“俺不但坏，长的也像个丑八怪，到时吓晕你。”
“俺不怕，俺是观世音，专管妖怪，看谁怕谁？”
“俺怕你行了吧，谁让你是俺最亲的老婆呢？”春水转过头，在春柳的额头亲了一口，“柳儿，俺怎么跟做梦似的，你说现在你是不是已经是俺的老婆了？”
春柳闭着眼，紧紧抿着嘴唇，使劲儿点点头，春水突然笑了。
“春水哥，你笑啥？”
“老婆，问你个事呗，你说咱要是生个儿子叫什么呢？”
“羞死了，俺就知道你又要发坏。”春柳想了想，“那就叫双春。”
“那要是生个女儿呢？”
“那就叫水柳。”
“那要是生十个呢？”
“春水哥，你就是个大坏蛋，大坏蛋……”
夜深了，寂静的夜空传来几声夜莺的欢鸣，月亮悄悄从屋里退出来，偷偷躲进了云层。桌上那两支蜡烛此刻愈加火红明亮，像两团火焰又欢快地舞动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