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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缘梦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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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2/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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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脚下是一片乱蓬蓬的荆棘,这一堆儿那一丛散兵游勇般或趴或立,枝子上已不再鲜绿的叶片蜷缩着,在风中瑟瑟颤抖,没有一丁点儿的生气。几只灰色的山喜鹊在枝子间跳跃着,一双双小眼睛滴溜溜转着,贼一样盯着地上瘸子那具黑瘦的尸体。他晃晃手中的铁锨,冲这些讨厌的家伙吼两声,便又低下头继续挖着,干硬的泥土里满是鸡蛋大小的石子,与铁锨摩擦着发出刺耳的噌噌声。他可着瘸子的身子挖了个坑,在坑里铺了褥子把瘸子放平,盖上了那床黑得闪着油亮的被子,冲瘸子深深鞠了三个躬,埋了。

坟头不大,瘸子身子小,替换不出多少土,他想从旁边再铲些,却也只划拉了两锨掺杂着碎石的土坷垃,算了,这儿土金贵啊。他朝四周扫了几眼,转身回洞里又踅摸了块木板,用烧红的铁钎子在上面写了“孙晨生”,插进了这个小土堆,人死了怎么也得留个名啊!这儿离他们住的窑洞不远,他本想将瘸子放窑洞里,把洞口一堵算了,想想还是立个坟吧,人活着的时候憋屈,死了怎么也得建个新家啊,虽说这个新家有些寒酸,总算是有啊。他那一天就不一定呢。

四顾远望,他觉得这地方还真不错,三面环山,他们就在山的半腰处,向阳背风,底下不远就有条路,弯弯曲曲,像条带子将几个小村落串到一起。嗯,瘸子哥算是找了个好地方啊,不过死人为阴,是不是埋在阴山背后更好一些呢?管他呢,反正他觉得这儿不错,将来自己要是也能有个这么好的地方,那就算是行善积德了。他摇摇头叹口气,哎!积啥德也没用啊,他现在就是个流浪汉,死了也是个孤魂野鬼,狼叼了狗啃了。

他围着这新堆起的散发着泥土腥气的坟堆又转了几圈儿,一屁股坐在了旁边,他还真有些累了,也是六十岁的人了,这胳膊腿腰现在一起疼了起来。他索性躺下,头枕着这些新鲜的土,眯着那双老眼。一直阴沉沉的天,突然亮了起来,那些黑的灰的云急匆匆向山后逃去,一团团棉絮似的白云从远处快速地奔来,像草原上撒欢的骏马,太阳也从云层里挤了出来,山突然就活了。

老哥啊,你就在这儿吧,咱就一切从简吧,你不是一直怕被火烧吗?我就满足你的愿望,就是没给老哥整个像样儿的房子,没事老哥,一会我给你画个高楼,到那边也翻翻身,住住高楼,享享福。老哥啊,你算是解脱了,你心眼儿好,到那边说不好就成佛了,成仙了,到天堂里享福了,再也不用受这个罪儿了。我决定了,在这儿陪你个头七,我就走了,接着找孙子去。我知道这辈子是够呛找到喽,那我也得找啊!万一要是找到了呢?老哥啊,你那一千多我可就带着了,谢谢老哥了,你走了还想着我。老哥啊,你保佑我,要真是能找到孙子,我还回来,给你立碑,给你送钱,给你买奥迪,对了再给你糊个好看的媳妇。老哥啊,说不定我以后就在这儿跟你做个伴呢,到时你还得照顾我啊。

风渐渐小了,停了,那些吱吱呜呜的荆棘也慢慢安静了下来,山喜鹊们失望地喳喳叫了几声,瞪他两眼,张开翅膀,嗖的一声随风消失了,空留几片绒毛,悠悠荡着,擦着他的脸落到地上。他鼻子有些发酸,脸颊有些凉,他用手胡掳了一下,清醒了一些。他又想起了老伴走的那段日子,自己也是这样,成天迷迷糊糊,丢三落四,想起这事儿又忘了那事儿。你说千不该万不该,自己怎么就把孙子给看丢了呢?孙子跟着自己出去了,却没跟着回来,自己愣是不知道。一家子找啊,连着找了几天,附近村都找遍了,孙子却凭空消失了。那些天,儿媳妇天天哭骂,他总看见儿子一双血红的眼睛瞪着他,总觉得儿子的手里有把刀,说不定啥时拎起来就给他一下。那天他挨到半夜,带着自己二千多元的全部积蓄,连夜出来了。他要找孙子去,找不到就不回去了,回去了早晚也得死。他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长的路,去过了多少个地方,反正钱没了,衣服破了,头发长了几寸,可连孙子的影儿都没见到。

后来他就来到了这个小山村,也不知是饿的还是怎么了,反正那天就晕过去了,醒了就躺在了瘸子的窑洞里。后来才知,自己是瘸子捡破烂捡回来的,看看还有口气儿,就一瘸一拐把他拖回来了。

他在瘸子这儿吃了几顿饱饭,身体慢慢恢复了些,就把自己的事简单跟瘸子说了,又知道了些瘸子的事。瘸子比他大了整整10岁,他认了哥。瘸子原先当过兵,说自己差点参加抗美援朝,已经到了鸭绿江边,未等过河呢,停战了。他问瘸子,老哥,那你的腿呢?我还以为是打仗打坏的呢?瘸子就苦笑了两声说,那几年吃底子标,我带着村里几个人去附近的农场偷麦子,让人发现了,把人家打伤了,我的腿也折了,还让人家给关进去了,等出来就啥也没有了,爹娘没了,媳妇也跑了。瘸子又叹口气,我出来也没回村里去,一个人到处闯荡,这些年全国都快跑遍了,前几年来这儿了,不想动了,也动不了了,这辈子啊,没享过啥福,罪倒是受了不少,哎,这辈子啊!他说老哥啊,咱都是苦命人呢!

瘸子说,那你怎么打算的?还去找孩子吗?他说找啊,不找还行吗?可去哪儿找呢?瘸子说,这孩子是让人给拐走了,这世界大着呢,找他比大海捞针还难呢。他叹了口气,再难也得找啊。瘸子说,就你现在这个样子,孩子找不到估计你先没了,不如先留下,再恢复恢复,跟我一块儿捡点破烂儿,弄俩儿钱,出去也好买个车票吃个饭啥儿的。他也是没个主意,看着瘸子一脸诚恳的样儿,便点点头,老哥啊,要不我就在你这儿再待几天。他留下了,可这一留下还就不想动了,其实他是对找孙子早已不抱任何希望,心灰意冷了。这么大的个中国,往哪儿去找啊……

“哎!哎!有人吗?有人吗……”他正迷迷糊糊胡思乱想,就听窑洞那边有人大声喊。他用手背揉揉有些昏花的眼,渐渐看清了,在窑洞口那儿站着两个人。

“这儿呢,这儿呢。”他坐起身爬起来。

那俩人过来了,看看他,“那个瘸子呢?”他一指坟堆,“没了。”那俩人一愣,“嘿,真他妈的巧,想用他的时候他也没了。”那俩人又看看他,“哎,你是跟这个瘸子在一起的吧?”没等他说话,那俩人又接着说:“给你找点活儿。”

“找点活儿?找啥活儿啊?”

“你问这么多干啥?一会儿就完了,也不累,管顿饭,有鱼有肉随便吃。”

“在那儿呢?远吗?”

“不远,就在村里,走,跟着我们。”

“那……”他还想再问问,那俩人却已有些不耐烦。

“行了行了别问了,绝对是好事儿,走吧,一会儿就完了。”

“好好好。”他应着,回窑洞找了件衣服,跟着前面的自行车小跑着。

他远远就看见路边搭了个帐篷,一帮人进进出出。那俩人到了帐篷跟前停下车子,“来吧,就这儿,跟我们进来。”

这儿?干啥啊?他一眼就看出这是灵棚,这是谁家死人了?找他干啥?

俩人把他带到了一个光头银须的老者面前,毕恭毕敬道:“仙爷,人给你找来了。”那仙爷抬头瞧了一眼他,摆摆手,示意他过去。他过来冲仙爷点点头,问:“老爷子,您找我啊?让我干点啥儿?”仙爷皱皱眉,“他们没跟你说吗?”他摇摇头。仙爷说你跟我过来,便带着他出了帐篷进了一个小院。

这院正中摆放了一具漆黑的大棺材,前高后低前宽后窄,棺头足有二米多高一米多宽,长也不下三米,棺板厚实,一掌见余,漆黑的棺面在阳光下反着幽幽的光亮。仙爷一指棺材旁边地上的大红包袱,“你看见那个包袱了吗?那里是老太太的骨灰,一会儿我进这棺材里,你把老太太的骨灰递给我,要一块块儿拿,我让你递哪块递哪块,仔细了,别错了,老太太的那些骨头都挺脆的,拿的时候注意点儿,轻拿轻放,别弄碎了。”他一愣,“老爷子,我没听明白,那骨灰不是在骨灰盒里吗?怎么还一块块的?”仙爷哼了一声,“要只是递一个骨灰盒用你啊?你过来看一下,我跟你说说。”仙爷解开包袱,掀开上面的红布,一堆灰黑色的没烧透的骨骸露了出来,腿胳膊肋骨清晰可见,头已成了骷髅,却少了半边,还有一堆零碎的骨渣灰沫。他脑袋立马有些发炸,一股凉气顺着脊梁骨往上窜,“老……老爷子,我可不干,我……我害怕。”

“看你那点儿出息,不干你来干什么?”

“那俩人也没说清楚,我只当过来没啥事蹭顿饭,谁想是干这个,不行不行,我害怕,再说这老太太跟我有啥关系啊?”

仙爷一瞪眼,“你是想来这儿白蹭顿饭啊,世上哪有那么好的事啊?你知道这老太太是谁吗?村长老娘,你说的这些话要是让村长知道了,他不扒了你的皮!”

啊!是这个老太太啊!他浑身就一哆嗦,他不怕啥村长,怕啥啊?自己也没惹他,他是怕这个老太太啊!老太太的这堆骨头让他害怕,其实老太太活着的时候他也怕呀!他转到棺头那儿,棺头中间那张相片中的老太太正拿眼死死盯着他。是,没错,就是这个老太太。

前几天他在村里转悠,想捡点儿破烂,一眼就看到了这栋三层的小楼,高大的院墙,足有三米多,瓷砖外墙,闪闪发亮,楼顶大玻璃窗更是耀得人睁不开眼。他听瘸子说过,这是村长钱胖子家,捡破烂就要在这样的人家附近转悠,说不定就捡着什么宝贝。就在这时,他听有人喊:“哎,要饭的,你过来。”他顺着声音看见大门口右边的石狮子下坐着个老太太,正向他招手。他说谁是要饭的?我是收废品的。老太太说那不一样么,你过来,我给你找个活儿。他往前凑了凑,刚想说话,就听“汪”的一声吼,从大门里冲出来一头狮子,不,是一只长得像狮子的大黄狗。他往后就是一个趔趄,脚下一滑,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还好,这狗拴着铁链子。

“没事,拴着呢,看把你吓得那样儿!”老太太鄙夷地看着他,“我给你找个挣钱的活儿。”而后就用手往后边一指,“我家楼后有个池子,正好这两天干了,你把里面的淤泥给掏出来,晾到路边上,我给你二百块。”

二百块!这对他来说,还真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行,我先去看看。”他回着。

一会他回来了。那个池子就是这家的粪坑,他刚才找了个棍子试了试,足有半米深,这池子虽说不大,但要真是都挖出来,怎么也得两三天呢。

“老太太,这活儿我可不干,臭气熏天的,得干好几天。”

“你不就是嫌钱少吗?”老太太哼了一声,“再给你加一百。”

他想了想,说:“最少五百,再管一顿中午饭。”老太太又瞟了他几眼,“行行行,你弄吧。”

这一干他后悔了,比他想象的还要难干,整整挖了五天,总算是清完了。

老太太掏了三百,死活不再给了。他说老太太你咋不讲信用呢?说实话,跟您说五百都要少了。老太太一瞪眼,“你个臭要饭的,几天就挣了好几百,还管你饭,你这是不知足啊。”他说您不知道这活儿多难干,又脏又累,我现在想想还恶心呢!老太太说就三百,你要不要?他说咱已经说好了五百的,您可不能赖账啊!老太太突然从三百里又抽回一张,大声说:“现在就二百,你要不要,不要一分也不给。”他刚想再说啥,老太太就喊了一声,那只大黄狗猛地站起来,“汪汪”就是两声,那大嘴,跟脸盆似的。他从地上捡起老太太扔过来的二百元撒丫子就跑。

他现在想起这事还后脊梁发凉呢,当时要是自己不跑,看老太太那一脸的凶相,真敢放狗咬他。可这才过了几天呢,这老太太咋就没了呢?哼,这都是她缺德缺的,这个老太太就他妈该死。

“你愣啥神呢,嫌钱少啊?”那仙爷有些不耐烦了。

他一愣,心想还有钱呢?便问:“老爷子,您说有钱?多少?”

“不是说好五十吗?一小时的活儿,你还想要多少?”

五十,他心里一阵暗喜,管饭还给五十,对他来说足可以了,要说这活儿还真是不累,想想自己都这么大的岁数了,还怕啥死人呢?要是别人,不给钱也没啥说的,可他一想到这个老太太,心里就有气。

“五十不行,一百,要不我就走。”他也不知哪儿来的勇气。

那仙爷有些恨恨地看看他,点点头,“行,不过我跟你说啊,给我仔细了。”说完,仙爷踩着梯子进棺材里了。

院子里除了那位仙爷和他再无他人,现在好像就剩他自己了,那堆刺眼的骨骸静静地躺在那儿,红色的包袱皮好像在轻轻抖动,他想将视线移开,却又不自主盯在了那残破的骷髅头上,这老太太的脑袋怎么就剩半个了呢?刚才自己还说不怕呢,可现在心里却又犯了颤。他等着那仙爷喊他,仙爷却好似在棺材里睡着了,他便踩着梯子往里看。

这棺材里面还真宽敞,并排躺两个人也富余。仙爷用红布已打了底,把老太太的一身穿戴也工工整整摆了个人形。仙爷一抬头,“你看啥呢?”他说我看看咋还不喊我呢?

“急啥啊,弄这个可不能有半点儿马虎,怎么能图快呢?”

他不好意笑笑,“老爷子,我有些纳闷,这老太太咋都没烧透呢?头是头,腿是腿的。”仙爷依旧忙着手里的活儿,道:“你懂个屁。”

“对了,”他又问:“那个头怎么还少了一半呢?”

仙爷眼一抬,眉头一皱,“别问那么多!”他喔了一声,“我记得上次我爹火化,给了师傅两瓶好酒两条好烟,成心让人家给烧透着点儿,说那样对后代好,这村长也是,咋一点不在乎呢?”仙爷一下笑了,“你真是嘛也不懂啊,能一样吗?你那是往骨灰盒里装,不烧透了能装下么?这次是要给老太太照着生前规整成原来的样儿,都烧成灰了,怎么弄?”他说都烧了还整成原来的样儿干啥?那就别烧了呗,这不费劲吗?仙爷说现在这么严,不烧村长还想当吗?烧成这样那是要花钱的。他说火大了要花钱,许是浪费了人家电,烧成这样还花钱呢?仙爷说你以为人家听你的,让烧成啥样就啥样啊?他说嘿,这买卖好啊,火大火小都得花钱。仙爷有些不耐烦了,“行了行了,你这人咋话那么多呢?别瞎说了,你下去给我开始递,用托盘,仔细了。”他嗯了一声。

也不知咋了,平时他不喜欢和人说话,特别是陌生人,现在却总想跟人说说话,他知道自己是有点怕啊!人活着他不怕,死了他不怕,烧成灰了他也不怕,唯独看到这一堆像没烧透的柴火棍子的骸骨让他总是浑身发凉。

总算是完了,他将仙爷给的一百元揣进了口袋,突感一阵从未有过的轻松。

从小院里出来,他一眼又看到了那栋三层小楼。他总觉得那老太太还在那石狮子底下。对了,那狗呢?今天咋也不叫了呢?他问了问开饭还要一个多小时,有人一指那小楼,说:“火房就在那儿,要是饿了可以去那儿先吃点儿,都是中午剩的,不过啥都有,要不就等等,晚上一块儿吃。”他想了想,自己怎么能跟人家一起吃呢?还是趁人少赶紧吃点走吧。想到这就往大门口走,突然就停住了。他又想起了那狗,凶神一般,那大嘴一下能把脑袋咬下来,便问:“那只大黄狗呢?没在门口吗?”那人就一愣,“哪个狗?那个藏獒吗?惹了那么大的祸,早他娘的扒皮抽筋炖狗肉了。”

“喔,好好,那我就放心了。”他说着,心想这狗咋了?死了?他还是加着小心,进到院子。院里正有两个女人收拾桌子,他冲她们笑笑点点头,拣着一桌还有剩菜剩饭的桌子,坐了就吃。女人刚想问,旁边有人一摆手,小声说了什么,女人就远远的避开了。

这回他可没客气,虽说是剩菜剩饭,对他来说也是珍馐美味,他痛快地吃了个十分饱,又偷着往怀里揣了两个馒头。

回到窑洞,他就往那一躺睡了,这一觉真美啊。

第二天天一亮他就起来了,喝了口水就又溜达到了瘸子坟前。

老哥啊,我再看看你,再陪陪你,过几天我就走了,他在坟前又坐了下来。哎,老哥啊,你说这人也没啥意思啊,前几天咱哥俩在一起还有说有笑呢,现在你却在这躺了两天了。你知道吗?我跟你说的那个老太太也没了,按说她多享福啊,不愁吃不愁穿,住着小别墅,不也没了吗?生前再怎么着显贵,死了不也是一把火儿烧了吗?我跟你说老哥,她还不如你呢,好歹留个全身啊,她倒好,烧的跟木炭一样。哎,不说了,你自己在这待着吧,我回去再睡一觉。他起来,拍打拍打裤子上的土,慢慢又回到了窑洞,整理了一下自己衣物。他在瘸子这儿待了也快两年了,这一说要走吧,还有点儿留恋,下一步去哪儿呢?他数了数,这一年多捡破烂挣了有二千多,瘸子给自己留了一千多,一共三四千快。走吧,这儿还有啥留恋的,这辈子找不到孙子,自己死了也不安生啊?可往哪儿去找啊?

“有人吗?谁在呢?出来!”窑洞外面突然有人大声喊。

他一激灵,赶紧爬起来,“在呢在呢,怎么了?”

“那坟怎么回事?你埋的?火化了吗?谁让你在这埋死人的?”门口站着两个年轻人,上来就是一阵质问。

“没……没火化呢,他就在这儿住,死了就埋这儿了。”他赶紧回着,心里就突突直跳。

“嘿,你说得到轻巧,知道这地儿多金贵吗?”年轻人紧紧盯着他,一脸的鄙夷之色,“赶紧的,马上给我把人扒出来,送火葬场烧了去!”

他冲俩年轻人鞠了个躬,“师傅,这里是块荒地,再说烧了不还是要埋这儿吗?您二位就高抬贵手吧。”

俩年轻人眼一瞪,厉声道:“谁是你师傅?荒地?谁告诉你这是荒地的?即便是荒地,也是村里的,是国家的,你是哪儿的?臭要饭的,这儿岂容让你随便乱埋?”

“师傅……喔不,领导领导,我错了错了,您二位就行行好吧,这个瘸子一直在这儿住,再说已经埋了,就不要折腾他了。”

年轻人益发恼怒了,斩钉截铁地说:“你少废话,快挖出来。”他说要不这样,俺把坟头铲平了行吗?铲平了就不占地皮了。

年轻人厌烦地瞪了他一眼,“你这个人是怎么回事?跟我们耍赖是吧?人死了,为什么不火葬,你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死人火葬,这是法规。”他一下跪在了地上,哀求着:“领导啊,开恩饶了我吧,我怎么给他弄出来啊?怎么把他弄去火化啊?再说,这一折腾,人不就烂了吗。”

年轻人突然使劲跺了一下脚,发着狠说:“别跟我们来一套,天王老子死了也得给我烧了,怎么去那是你的事儿,我们也不跟你啰嗦了,明天我们就过来,如果没弄走,别怪我们不客气,找人给你挖出来,泼上汽油一把火给你点了,到时你连点儿灰也找不到了。”说完骑上车一溜烟走了。

他一屁股就坐在了地上,这可怎么办呢?看来一点儿余地也没有了!瘸子就占了那一丁点儿地方,还是荒地,咋就不行呢?这都埋了,咋就还非得扒出来烧了呢?这烧了不还得埋吗?这不是费二道劲儿吗?不对,烧了人家也不让在这儿埋啊!不埋这儿,那弄哪儿去呢!

他又想起了那老太太。看人家,那棺材多气派啊!她是烧了,不也得埋吗?那么大的个棺材,那得占多大的地方啊?他见过村里埋人的地方,那可都是好地啊,哪一个坟堆不顶瘸子的好几个?这老太太的坟堆肯定更大啊,那她得浪费多少地啊?可人家是这个村的啊,是村长的老娘啊!

哎!他又叹口气,怎么弄呢?把瘸子哥再扒出来?那怎么送火葬场啊?自己一个人,背不动,也没车拉,火花还得付给火葬费,还得买骨灰盒,再说以后这骨灰盒往哪儿放啊?可是如果不听他们的,真把瘸子哥给扒出来泼上汽油烧了,那可真就连点灰都没有了啊!他坐那儿脑袋嗡嗡作响。

老哥啊,你说我该怎么办呢?

他坐立不安,一会儿在瘸子坟前唠叨几句,一会又回到窑洞躺那儿琢磨一阵儿,反反复复。

窑洞!对啊。他突然就有了主意。这窑洞不就是天然的大坟墓吗?自己不还想过把瘸子哥放这里吗?正好啊!

他吃了些东西,就开始挖瘸子的坟了。

他将瘸子的尸体挖了出来,拖进了窑洞,放平,又盖上了那床被子,而后开始挖洞口。

轰的一声,一阵尘土飞扬,洞口塌了,封死了。

他扔掉手中的铁掀,冲洞口磕了三个头,“老哥啊,我走了,咱哥俩今生缘分就到此了,来世再见。”

天渐渐暗了下来,又起风了。那几丛荆棘在风中又轻轻摇摆了起来,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瘸子哭了,细听又好像是瘸子的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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