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父

1987年，我初中毕业阴差阳错来到了伯父所在的这个叫天津铁厂的小城镇读书。站在陌生的街头，我怀揣着父亲给伯父的信，四顾茫然。虽说这个城镇不大，可人生地不熟的，我去哪儿找伯父呢？

对这个伯父，我是生疏的，他不是父亲的亲兄弟，在那之前，我几乎想不起和伯父有过什么交集，脑海中更没有他的模样，只听说他的学问很深，82年为照看刚出生的小孙子，从老家来这儿，与在这工作的堂哥生活。

大抵半个月后，得到消息的堂哥找到了我。当堂哥把我带到伯父跟前，我和伯父都愣怔了一下，伯父根本认不出眼前这个留着遮耳长发的半大小子，我亦对眼前这个高瘦的中年人感动陌生，不过下一秒，伯父还是喊出了我的小名儿。也是从那一刻，我和伯父情同父子的叔侄情缘开始了。

那段时间，伯父几乎隔天就会去宿舍找我，喊我回家。现在我依旧能清晰地忆起伯父在宿舍楼下，冲着窗户喊我回家吃饭时的画面。那年，我们那批从天津四郊五县来这的学生有50多人，因不适应这的环境或者说失落感太大，不少人想方设法又回去了，致使留下的学生也时刻处在不安与惶恐中，而我却很快适应了这座小城，俨然已把这儿当成了自己的第二故乡，把伯父那儿当成了家。

那两年每次过完寒暑假回校，父母总有许多话让我带给伯父。那次我心血来潮，从姐家借了录音机和磁带，告诉父亲，有啥话你们就尽情说吧。没想到这事让街坊邻居知道了，呼啦啦来了一帮，这个说让我说两句，那个说我也来两句……好家伙，45分钟的录音带一分钟没剩。这让我颇感意外，我真搞不清，这些人对伯父怎会有如此的深情？那天伯父听到老家这些乡里乡亲的惦念与问候，难以抑制的激动，60岁的人了，泪像断线的珠子串串滑落。

91年，我以优异的成绩给自己的学生生涯划上了句号，迎来了人生第一份工作，也迎来了一段不成熟的恋情。爱的小花尚未开放便已枯萎，我却深陷其中。细心的伯父将我约了出来，拎了瓶酒和几个小菜，带我来到神山的一僻静处，打开酒，破天荒给我倒了一杯……在那之前，伯父从来不允许我喝酒，更不会主动给我倒酒。那天说的啥已记不清了，不过从那天开始，我从那段青涩的恋情中走了出来。不是因为伯父跟我说了什么，起到了多大的作用，我知道这种事只能自己走出来。让我感动和震惊的是，一个已经六七十岁的老人，会在这种事上对我这样的一个毛头小子的晚辈，能有如此的良苦用心。这也突然让我对伯父有了一种别于长辈的尊敬与佩服。

伯父让我佩服的地方可不止这一处。

那年，伯父做门卫的那所小学召开春季运动会，校领导和上级教委领导在主席台就座。伯父便随手烧了几壶热水，又拿了盒茶叶送到主席台。教委主任就问旁边的校长这大爷是谁，怎么不认识呢？校长一笑，这是我们看门的陈大爷，而后一挑大拇指，这大爷厉害！

是吗？教委主任转头看了看已走远的伯父，点点头，这大爷挺有气质啊！你要是不说我还以为是哪位领导呢，说说，怎么个厉害。

校长一指主席台上面的横幅，主任您瞧，这横幅就是大爷写的，大爷不但字写的漂亮，文章写的也好，知识面还特别广，关键是大爷手还特别巧，桌椅板凳坏了全会修，快顶上半个修理工了。还有……

教委主任说行了，越说越悬，啥时我会会这大爷。后来凑巧真的又碰到了伯父，这一聊，主任也是惊了，这大爷确实不简单，太有才了！

后来伯父去了公司团委做门卫。团委基本都是年轻人，年轻人思想活跃，精力充沛，加之团委活动较多，整天热闹非凡，就算周六周日亦或晚上，也是人流熙攘，这里成了年轻人的集聚地。不管啥时，伯父均笑脸相迎，随叫随到，毫无怨言，有时太晚了，伯父便随手准备些简单吃食，由于厨艺精湛，引得这些年轻人赞不绝口，甚至空闲时有意跑到这蹭顿饭，伯父非但不烦不恼，反而乐此不疲，可毕竟快七十的人了，哪里受得了。团委书记下令，以后休息日谁也别来了，晚上九点之前必须回去，把大爷累坏了，看我不找你们算账。

在团委那几年，伯父经历了三任书记，每位书记对伯父都给予了高度评价，对伯父的才学更是无不折服。后来伯父去了天津，这些曾跟伯父一起相处过的团干部们，无论谁去天津，必去看看伯父，聊上几句。一位调到市里任领导的团委书记，更是雷打不动，每年春节都给伯父拜年，他说陈大爷永远是我们这些团干部最尊重最崇拜的长辈。

95年我要结婚了。父亲说大哥，四儿的婚事就交给你了。伯父说，三弟你就放心吧，咱一定要把事办好。为我的婚事，伯父多次找我未来的岳父商量，最后一致决定，婚事新事新办，一切从简。后来岳父一提到伯父，便挑起大拇指，你这个伯父啊真是有学问呢！

伯父让我带着对象出去转转，度度蜜月。我犹豫，行吗？虽说婚事一切从简，但这乱七八糟的事都交给一个六七十岁的老人，能行吗？伯父说去吧，人生大事，莫留遗憾，相信大伯。我怎么会不相信伯父的能力呢？我是心疼伯父啊！在伯父的坚持下，我们去了北京。

在北京前门全聚德总店，我特意给伯父买了只烤鸭，我告诉售货员来只最大的。在那之前，伯父始终不让我给他买东西，上学时说毕业后工作挣钱了再说，工作了又说结婚了再说，我想这次应该可以了吧！从北京出来我们又去了天津，在滨江道那儿的东风照相馆照了结婚照。

回到铁厂，当我把那只大烤鸭放到桌子上，伯父愣了一下，转而就笑了，说这是给大伯买的吧，好，这次大伯就收下了，我也是多年没吃过这么正宗的烤鸭了，来，今天咱们全家一起吃烤鸭。伯父做了小饼，备了葱、酱，又将烤鸭重新进行了烤制，切片摆盘。当时我还想呢，伯父真有情调，吃个鸭子也这么有仪式感。在那之前，我从来没有吃过烤鸭，在我眼里这就是一只大个儿的烧鸡，若不是因它的名气，若不是给伯父，我定不会花80多元买只鸭子，当时那可是接近我月收入的三分之一啊！

那只鸭子可真是难吃，又硬又涩还带些异味，天哪，这就是我想象中的珍馐美味吗？多年之后跟堂哥提起此事，堂哥哈哈大笑，烤鸭都是现烤现吃，你那只鸭子几天了？都馊了！要不是你大伯手艺高超，还能下咽吗？

原来如此啊！我说咋那么难吃呢，可我分明看到那天伯父吃得津津有味啊！

我的伯父啊，为了侄儿的自尊心，您竟也耍起了“小技俩”！

那次婚事办得非常圆满，而伯父却累倒了。

结婚后，我和爱人更是把伯父那儿当成了家。有次爱人问我，我怎么一直没见过大妈呢？我说是，我也从来没见过。其实这也是我多年的疑问。此事我曾问过父亲，父亲只是含糊地说伯母走了，又嘱咐我别在伯父跟前提这个事儿。那次回老家我又问起此事，父亲就叹口气，哎！你大伯这辈子真是太不易了……

伯父长父亲几个月，原为静海尚码头村人，自幼聪慧好学，从静海瀛海学校毕业后考取了保定的一所国民党军官学校，毕业分配部队不久，就在国共天津战役中被俘选择回了老家，后因躲避无妄的追查改名来到我们村，居住下来。

年轻的伯父俊朗又多才多艺，农活、厨艺、木匠、铁匠、钟表修理样样拿得起放得下，书法精文章也妙，勤劳和善，积极乐观，被村里委以重任。后来与下放到我们村的一名北京女知青一见钟情，结为伉俪，这位女知青就是我的伯母。

伯母是共产党员，而伯父却是一名国民党军官，在那个年代注定了这将是一场悲剧。在堂哥出生仅六个月时，因众所周知的原因，伯父伯母生生被分开了。

伯父将痛苦深埋心中，以微笑面对生活，独自承担起抚养堂哥的重担，且更加卖力地为村里服务。他设计并带领村里人建起了能盛下全村人的大礼堂，设计建造了村北青年渠南岸的扬水站。大礼堂成为村里标志性建筑，扬水站为村里的农田灌溉立下了汗马功劳。

作为一名抗美援朝的志愿军人，父亲说今生他只服两人，一是曾任村长的爷爷，另一个就是伯父。

我突然明白了，为什么校长、教委主任、团委书记以及和伯父接触过的人对伯父都给予了如此高的评价，伯父的品行才智特别是对爱的忠贞是常人难以企及的。对伯父，原先我是尊重，现在我却是发自内心的崇拜与敬重。

年龄原因，伯父辞掉了门卫工作回津了。闲下来的伯父又在酝酿着一项更艰巨的任务，要在有生之年编撰陈氏族谱，这是伯父多年的心愿。陈姓族人散居在静海十几个村，外省也有，这项任务实在是太难了！

伯父联系上了陈姓家族的几位老人和几位有影响力的族人，大伙一拍即合，这是好事，干。作为牵头人，伯父做规划拿方案，多次回到静海，逐个去陈姓族人居住的村子调查、核实，克服种种困难，历时一年，终于完成了陈氏族谱的编撰。期间伯父累倒过两次，但老人家不言放弃、从不后悔。伯父说，编撰族谱不是迷信，族谱可以让后辈们了解自己的先辈，了解陈氏这个大家族，爱这个大家族，增强荣誉感。伯父说，一个没有家族荣誉感的人不可能有民族荣誉感，一个不爱自己家族的人也不可能爱我们这个民族，对此，我深以为然。后来我依据伯父编撰的陈氏族谱，设计了陈氏族谱查询系统，聊作我对伯父的敬重与怀念。

伯父去津后，我有一种失去家的感觉。还好，那些年我经常去津出差，每次去必到伯父那儿看看老人家。伯父总会亲自动手，做上俩菜，和我喝上一杯。2013年底，我临时替同事去津出差，顺便去看望伯父。见到伯父，我就愣了，伯父面容憔悴，看上去状态非常差，身体也有些伛偻，伯父感冒了。我嘱咐伯父注意休息，一定要按时吃药。伯父笑笑说，没事了，已经快好了，今天大伯就不留你了，下次再给你做好吃的。不知怎的，那次从伯父家出来，我心里总有些心神不宁，我怎么也没想到，那是我和伯父的最后一次生面，转天伯父就进了医院，再也未能走出来。

接到堂哥的电话，我的泪一下子就流了出来。伯父啊！您真的忍心不再陪我们了吗？！

伯父有记日记的习惯，始于那年伯母离开的那一天，几十年从未间断。堂哥告诉我，伯父的日记就写到我去的那一天。在日记里，伯父说，自军来了，我知道自己的大限该到了，我没跟他说，这可能是今生我们爷俩儿最后一面了……听到这，我再也无法控制，放声大哭。

伯父走了，留给我的是无尽的思念。

伯父少年志远，笃学勤奋一生。入瀛海进军校，受过良好教育的伯父一生从未停止过学习，无论何时何地，只要一有时间就会拿起书本，看书学习成了伯父的“第一要务”，特别是在铁厂工作期间，读书看报做笔记更是成了伯父的日常必须。可以说伯父知识的渊博是他一生学习积累的结果。伯父的笃学勤奋也影响带动了堂哥，使其坚定终身学习，一步步成为北师大博士，国内知名教育家。

伯父适应社会，勇敢面对挫折。本是一名军校高材生，却埋没乡野，伯父没有自暴自弃，而是振作精神，专心向村民学习农艺，向遇到的每一个有一技之长的人学习技能，成为一个样样精通的多面手、村民眼中的能人。面对婚姻的打击，更是没有就此沉沦，而是打起精神，用微笑面对生活。

伯父待人真诚，对人乐施好善。和蔼、真诚，正直、睿智，积极、乐观，这是和伯父接触过的每一个人对伯父一致的评价，伯父用自己的人格魅力赢得了他人的尊重，也得到了善意回报。幼时失母的堂哥吃“百家奶”长大，在那个特殊年代本应受到批斗的伯父却得到了全村乡亲们的全力保护。乡亲们说，不管如何，我们也不能让一个好人遭受迫害。

……

有时想想，我总觉得今生自己很幸运，能有这样的一位伯父，能有缘与伯父相伴近三十年，伯父给予我的太多，如若说父母给了我生命，那伯父就给了我人生。

现在是2022年12月，伯父已去九年。我以为时间可以消退思念，却原来，三千多个日夜根本无法淡化我与伯父的叔侄情缘。

时近大雪，日隐无辉，暮天清冷，又生惦念……

伯父千古，永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