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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振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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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1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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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姐的初恋

          四姐的初恋

 我漂亮的四姐烧完所有的书信,噙着眼泪,背着行囊,离开了她伤心的家。

 她从母亲身边经过,看也不看母亲一眼。母亲气呼呼地坐在凳子上,突然,从她嘴里嘣出一句:“去哪里?”四姐不作声。母亲说:“好!你翅膀硬,就别回这个家!”四姐头也不回地去了。

 四姐出门后,母亲站了起来,走出门口,偷偷地看着四姐的背影,眼泪噗嗤噗嗤地流下来。

 每次她们吵架,都吵得很凶,母亲的脾气犟,四姐也犟。

 多年之后,四姐已经人到中年了,谈起母亲,四姐总是说:“六兄弟姐妹中,母亲对她最不好。”恐怕她永远都不知道,她离家出走时,母亲总是偷偷地看着她的背影,眼泪噗嗤噗嗤地往下掉,直到四姐的背影看不见。

 母亲和四姐每次吵架,都是有关四姐和文文的事。母亲坚决反对他们来往,文文家穷,双亲早故,跟着哥嫂过活。“这样的孤儿,怎么能让菊儿跟他呢!”有一回,我听见母亲对父亲这样说。父亲点了点头。而四姐呢,偏不,四姐就是要跟文文。四姐说:“文文不会永远穷的,他会考上大学。”母亲轻蔑地哼了一声:“这样的贼子,也能考上大学?”四姐就急了,为文文辩白说:“他不是贼子,他的饭盒被人偷了,他没钱买,就拿同学一个饭盒用。”

我见眼泪从四姐眼里流了出来。

 母亲撂下一句话:“有我在,你们都别想在一起,除非我死了!”

 文文家在邻村,在镇上念高中。文文在学校有什么风吹草动,立刻就会吹到母亲的耳朵里。

 吵完架,四姐就“砰”的一声,重重地关上门,躲在房间里哭。母亲呢,总是气呼呼地坐在厅上。对于这个十六七岁的女儿,母亲竟然拿她没办法,小小的年纪,竟然敢不听她的话。

 好久,四姐的房门终于打开了。

 母亲偷偷地对我说:“山子,你去看看,看她在干什么?”

 我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蹩进四姐的房间,看到她已经收拾好行李了。地上一堆撕碎的纸,都是信,四姐划了一根火柴,把它点燃。霎时,燃起熊熊大火,大火过后,只剩下一堆灰烬。四姐背起行囊,大踏步地出门远去。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兮一去不复还。

 十六七岁的四姐,抱着毅然决然的心态离家出走,那壮烈,不亚于荆轲刺秦王。

 而那焚稿断痴情,又不亚于林黛玉。

文文是四姐的初中同学。四姐是班长,文文是学习委员,他们的成绩是班里最好的。四姐除开成绩好,还是全班最漂亮的女生,圆圆的脸蛋,挺直的鼻梁,水灵灵的眼睛,招来很多同学的爱慕,但四姐只青睐文文。不知道他们是眉目传情还是鸿雁传书?被同学们察觉了,风言风语就在班里流传开来。

 我读一年级时,四姐已经辍学了,她受不了同学们的风言风语。那个文文还在念初中。那班同学一见到我,总是冲文文叫:“文文,你的小舅子!”文文就笑着追打叫我小舅子的同学。

 我最恨叫我文文小舅子的同学,但我打不过他,我张嘴就骂:“我操你娘!”

辍学后的四姐进城打工了。她先后当过保姆、做过建筑工人。那时改革开放没多少年,私营企业没发展起来,没有厂工打,只能打建筑工。

 四姐在家的时间很少,我知道,她是在逃避母亲,因为她一回来,就会跟母亲吵架,母亲干涉她的爱情,她偏不屈服。

 四姐在外面时间一长,就忍不住对家人的思念,背着行囊回来了。刚回来的四姐,仿佛忘记了跟母亲的不快,她努力干活,替母亲减少负担。大姐、二姐早已出嫁,三哥又长期在外打工,母亲实在需要一个人帮忙。看到女儿这样懂事,母亲仿佛忘记了四姐的不好,她们相处得很融洽,但过不了多久,她们又争吵起来,自然又是因为她和文文的事。争吵的结果,自然是四姐背起行囊,离开了伤心的家。

 十多二十岁的四姐,就这样游走在打工、家乡两地之中。

 我无法想象,只有男人才干的建筑活,花枝似的四姐是怎么胜任的。深圳早期的高楼大厦,有四姐的一份汗水,可惜深圳发展起来之后,四姐再也没有机会回到深圳看一看了,这时的四姐在家守着一亩三分地,生儿育女。谁知道,四姐曾经是深圳早期的建设者!

在这里,四姐付出了最宝贵的青春。

 四姐干的虽然是粗活,但在工地外看到四姐,你绝对猜不出她是一名建筑工人,她蹬着高跟鞋,穿着时髦,气质高雅,身上散发着一股淡淡的幽香。来村里的陌生人,见到四姐,总是惊问:这位姑娘是谁?她爸妈是做同志的吗?

 四姐房间里总是摆满了时尚杂志,还有各种小说。四姐喜欢看书,长期的熏陶,使四姐有一股书卷气。

 住的虽然是泥砖瓦房,但四姐总是想办法把房间打扮得漂漂亮亮。

 那时的四姐就像林黛玉,伤心、绝望,看不到爱情的希望。她重复最多的一句话就是:爱情,你姓什么?说着就幽幽地叹气。唱得最多的歌曲是《白兰鸽》:

 当阳光照耀山岗/夜晚悄悄逃走/这是新的一天,新的开始/我振翅飞向太阳/我能沐浴着晨光/我能闻见干草的清香/从金色的天窗那里/我能听见上帝的召唤/一只白兰鸽啊,我是只属于天空的鸟儿/一只白兰鸽啊,我飞过一座山巅/没人能夺走我的自由/我曾失去自由/我曾被链子锁起/是的,他们要毁灭我/哦,我还能感觉到痛苦/一只白兰鸽啊,我是只属于天空的鸟儿/一只白兰鸽啊,我飞过一座山巅/没人能夺走我的自由/没人能夺走我的自由/当阳光照耀山岗/夜晚悄悄逃走/这是新的一天,这是新的开始/我振翅飞向太阳,一只白兰鸽啊/我是只属于天空的鸟儿/一只白兰鸽啊,我飞过一座山巅/没人能夺走我的自由/

 当时只感觉歌词忧伤,完全不知道歌词的意思,直到今天,我才知道歌词的含义,这首歌竟然寄寓着四姐那么多的情感。

四姐虽然每次跟母亲吵架都烧掉所有的信件,但四姐忘不掉过去,也忘不掉文文。

 有一次四姐打工回来,晚上村里放电影,我跟母亲看一会就回来了,回到家,发现四姐已经回来了,房里亮着灯。母亲走过去,看见文文也在。文文见到母亲有点慌乱,说:“您坐!”扛凳叫母亲坐,母亲理也不理。母亲说:“电影这么好看!你们为什么不看,要躲在家里?”四姐说:“我喜欢看就看,不喜欢看就不看,怎样?”四姐挑衅地望着母亲。母亲很生气,双方的调门都很大。

 我走去关上大门,说:“贼来了,快关门!”

 事后,四姐对我说:“那晚文文对我很生气,他说你弟弟也那么可恶!”

 “他不是贼,人家偷他的饭盒,他没钱买,也拿人家一个,结果就被抓了。”

 “他还买了一双袜子给你呢!”

 我说:“在哪里?”四姐说:“你脚上穿的那双不是?”

 哦!我还以为是四姐买的。

 那次四姐跟我谈话后,我对文文,好像没那么讨厌了。

 关于四姐和文文的事,母亲和四姐的矛盾终于来了一次总爆发。那次母亲和四姐吵得特别凶,吵了一个上午。她们的嗓子都吵破了。母亲对父亲说:“你看你女儿,你还不对她用刑?”父亲说:“我理不了你们的事!”父亲扛起锄头,干活去了。

 母亲嚎啕大哭,一边哭,一边骂:“你这忤逆的女儿啊!你白吃了我的黄粳白米,我白养你了!”

 四姐一滴眼泪都不掉。

 母亲给四姐一根绳子,一把菜刀。母亲说:“你生命是我给的,你还给我!”

 四姐把绳子和菜刀都丢进粪坑里。

 吵完架,四姐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出来时,眼睛红红,眼泪还没擦干。她背着行囊,头也不回地去了。母亲这次没有问她去哪里?房间里只剩下一堆还没有烧尽的灰烬。

四姐没有吃午餐,不知道有没有车费?去哪里?我都不知道。

 下午,母亲拿一把竹耙子去粪坑里捞菜刀,很多小孩都跟去看,母亲从粪坑左边捞到右边,从右边捞到左边,反反复复捞不着,又不愿放弃。当时我心里很难过,觉得母亲很可怜,为了一把菜刀,为了省下一把买菜刀的钱……。

 这次,四姐一直去了一年才回来,回来后,四姐终于改变了,终于允许媒人上门了。上门相亲的人络绎不绝。他们都骑着自行车来,其中还有两位骑着摩托车来的。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摩托车非常稀少,比现在的奔驰还珍贵,但四姐就是不中意他们。有一位老师,对四姐非常痴,为了讨好四姐,他经常买来《作文报》送给我,但四姐不中意他,明确拒绝他,叫他不要来了,但他不死心,坚持来,后来有一次,四姐的一位闺蜜把他的自行车车胎放气了,从此他不敢来了,但放出风来说,他会守在通往集市的路上等四姐,不等到四姐不罢休。不知道这位痴心汉在路边等多久?只知道四姐从此不敢赶集了。十多年后,我在家乡镇中学教书,跟这位痴心汉成了同事。他认不出我了,我也认不出他,但我听四姐说起过他的名字。有一次,他问我:“认识菊吗?”菊是四姐的名字,我忍瞒了四姐与我的关系,只说:“我们同村。”

 “你认识她?”我故意问。

 他说:“她是我少年时的朋友。”

 四姐相亲两年,一位都没看上。她对闺蜜说:“我还是忘不掉他。”

 后来四姐终于嫁了,她嫁了一位农民,当时只有十九岁的我姐夫。

 姐夫的家就在邻村,跨过村边小河上的木板桥就到了。

 邻居们嘲笑说:“以为凤凰会飞上高枝,谁知落进了山沟沟。”

 四姐默默地忍受着邻居们的嘲笑,在家种田,重复着祖祖辈辈的故事。

 一年又一年,儿女们慢慢地大了,大儿子、二女儿都出工作了。皱纹也爬上四姐的脸。

 文文情况怎样?四姐不知道,只知道他大学毕业后在城市工作。他们失去了联系。

 每次到村口干活时,四姐总是走到村口的小桥上,呆呆地望着河水。小桥那头是娘家,小桥这头是夫家。

 小河有一个好听的名字:曲江。二十年前,小河河水清浅,沙滩、鹅卵石遍布。四姐总是和文文到这条小河边捡鹅卵石。

 “快来看!这块鹅卵石多美啊!”文文就踏着沙子跑了过来。他们坐在柔软的沙滩上,把脚伸进沙里,用沙子把双脚埋了起来。四姐的脑海中一遍遍回忆着当年的情景。

 春江一曲柳千条,二十年前旧板桥。曾与美人桥上别,恨无消息到今朝。

 眼泪从四姐的双颊缓慢地留下来。

 终于有一天,四姐接到一个陌生的电话,电话是文文打来的。文文说:“我想去看看你!”四姐说:“你来吧!”话语很平淡,仿佛他们未曾分开过。

 那天,文文终于过来了。他的小车开到四姐村口的木板桥桥头,没法过去。小桥只能走自行车和摩托。

 那时我的女儿刚一周岁,四姐帮我带着。她背着我的女儿,走过村前那片稻田,来到村边的小河。远远看到文文在木板桥桥头,四姐大踏步地走过桥去。

 文文从车上拿出一包东西给四姐,说:“这是驴胶,蒸来吃,对身体好。”

 四姐毫不客气地接了过来。

 他们的谈话很平淡,一点都没有久别重逢的喜悦和激动,仿佛是一对普通朋友,压根就未曾分别过。但我相信,他们的心中一定是波浪翻滚,只不过给压制住了。有一种情感,平时它埋在最深处,在某个时刻的它会翻出来,使人不能自已。

 生活就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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