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亲戚金旺在几年前去世了,直到去年我才知道。
去年冬天,我在村子的微信群里,看到村委干部慰问孤寡老人的照片,其中就有金旺的老婆。她躺在椅子上,身上穿着新救济的棉衣,一副麻木的样子,简直就是一个祥林嫂。她才不过六十多岁,但头发已经全白了,眼神呆滞,脸皱得像核桃。
我问一位邻居:“金旺死了?”邻居说:“早死了!”
她丈夫生前,日日出去觅食养她,如今,丈夫死了,谁养她呢?她还有感情吗?她懂得孤独吗?如果还有,那就要独自面对了。
她是一位疯女人,他们没儿没女。
金旺是怎么死的?我当时没有问邻居,压根儿也不思考这个问题。我理所当然地认为:穷病死的吧!这样的人能活长命才奇怪呢!直到一个月前,我才从七叔的口中知道:他是被人打死的,因为他偷人家的东西。
我的心就很沉很沉地沉着。
他不是平常的小偷,他偷东西是被生计所迫,是为了填饱肚子,这在当今的文明社会,真叫人不可思议。
究竟发生了什么?他是如何沦落到这地步的?关于他的生平,也在我脑中一幕幕地拉开了。
他是我姨婆的外甥,我爸爸表妹的儿子。
听妈妈说:“他家的房屋原来在我家房屋的后面,新中国成立后,他爸爸分到地主家的房子,就搬到邻村去了,成了他村子里唯一的外姓人。
他爸爸是农民,谁家死了人,就帮着入殓、抬棺材。我们土话管这种人叫大力佬,他爸爸就是一位大力佬。大力佬是很叫人看不起的,在村里,没人肯跟他家来往。
我应该叫他爸爸做表姑丈,但我从来没有叫过,我只叫他“大啖”,因为大家都这样叫他。听人说,他爸爸小时候很馋嘴,就得了这样一个外号,真名反而就没人知道了。
大啖没有兄弟,也没有堂兄弟,只有金旺一个儿子,其他的都是女儿。
我们两家几乎从来不来往,除了父亲懒于探亲戚外,我想父亲也在刻意疏远他家吧。我大姐、二姐出嫁,父亲就没有请他家喝喜酒。但大啖毫不介意,他嫁女儿、房屋进宅都请我家喝喜酒。大啖除了跟我姨婆一家最亲外,也就跟我家最亲了。
金旺很老实,老实得有点傻,大人们故意逗他,惹人发笑。记得我读小学时,有一年春节拨河比赛,他也挤在人丛中观看。乡长看到他,一把把他搂住,说:“你生得这样高大,也当观众,你应当当运动员!”
他竭力挣扎,不让乡长抱他出来,但他瘦弱不堪,一下子就被乡长掼出到场地中央。他脸霎地红了,结结巴巴地说:“不行!不行!”慌得往人丛钻,惹得众人哈哈大笑。
他那时已经三十岁左右了,还没有结婚,这样的人家,又傻里傻气的,谁敢嫁给他呢?
在村子里,大家都欺负他。
大啖上世纪九十代初去世,去世前,他躺在自己准备的棺材里。
父亲死后,母亲带着他,生活更穷了。
我刚参加工作那一年,有一次去探姑母,在姑母家遇到一位高大的、老态龙钟的农妇,她正跟姑母聊天。姑母对我说:“这是金旺的妈妈,我的表姐。”又指着我说:“这是我哥哥的儿子,在海边教书。”
“你哥哥有这样一位儿子,真了不起!”她对姑母赞不绝口。又对我说:“我是你爸爸的表妹,你知道吗?”
“你姑母家离我家近,她经常接济我,红薯芋头都给我,衣服也给我。”她絮絮叨叨地说。
我望着她满脸风霜的样子,心里踌躇着,要不要给她一点钱?后来终于没有给。我一直为此内疚,她太需要了,即使二十元也好,但我一个出外工作的“同志”,竟然吝惜得不肯拔一根“毫毛”。
那次之后,又过了几年。一次我回老家,父亲对我说:“金旺阿妈给摩托车撞断腿了,肇事者跑了。”
“唉!以后生活就惨了!”父亲长长地叹口气。
金旺阿妈卧床后生活怎样?卧床多少年才去世?我不得而知,我很少回老家,我也不把这事放到心上。
金旺穷得无计可施时,有时也会探亲戚打打秋风,就像红楼梦里那个刘姥姥一样。听母亲说,金旺曾经来我家几次。但我家不是贾家,拔一根汗毛也比人家的腰壮,我家也只是普通的农民。每次金旺来时,母亲都给他很多萝卜干、红薯、还量了两升米给他,帮他捆扎停当,他高高兴兴地挑回了。他说:“阿嫂你真好!”他一直跟着他爸妈的称呼叫母亲阿嫂。母亲说:“你还记得我这老亲戚,我也不会叫你空手回。”
大概新世纪初吧,金旺终于结婚了,他那时已经四十多岁了。他老婆是一位疯婆子,不会干活,吃拉都在屋里,屋里肮脏不堪。她一疯起来就脱光衣服满村跑,结婚十多年也没生一个孩子。
本来自己一个人就养不活了,更添一个疯的,十多年来,他们是怎样过来的?只有他们自己知道,别人不关心。
2015年,我母亲走路已经很不方便了,她走一步都要拄着拐杖。从那一年开始,我每个周末都要回来看她。有一次,在我家的竹园里,我看见一个人,正低着头寻找废品。高高瘦瘦的身材,苍白的脸,穿着破烂的衣服。可不是金旺是谁?我告诉了母亲。母亲说:“是的,前几天他也来过一次,我问他‘金旺,到我家门口,也不探我?认得我吗?’他说:‘阿嫂。’这家伙!现在到处捡废品,见到人家的瓜菜,也顺手牵羊偷去。”
我问:“为什么?他这种人,政府不救济吗?”
母亲说:“听说他没有身份证,办不了低保,领不到政府的救济。”
后来,我回老家,遇到过他几次,有时在村里,有时在小路上。他都是在低头寻找废品。
有时在小路上遇到他时,我很想停车下来,给他一点钱,但犹豫一下,车就过了。
一次回家,听母亲说,他偷了村里秀萍的瓜。秀萍怒气冲冲跑去他家,想要回瓜,责骂他。到了他家,找不到瓜,揭开他家的饭煲一看,煮着一煲瓜,没有一粒米,他就是靠这瓜充饥的。秀萍霎时火气全消,逃了似的跑出去。她到处对人说:“太凄惨了!”
金旺虽然偷东西,但从来没听说过他偷人家的鸡鸭,也从来没有听说过偷他人家的贵重物品。
村里人知道他的境况,也没谁认真跟他计较,但也没谁接济他。他引不起人们丝毫的同情,他就像一只饥饿的狗,到处觅食,趁着人们不注意,叨着食物就跑,回去喂养他的妻子。
这种情况,大约持续了一两年。后来,我回老家时,再也没见到金旺在村里转悠了。
问母亲,母亲说:“光亮给他办了身份证,办了低保,领到政府的救济,不觅食了。”
光亮是姨婆的孙子,金旺的表兄弟。
不知道母亲这话听谁说的?
七叔说:“他并没有办到身份证,也没有领到政府的救济,去云潭偷东西,被人打死了!”
云潭离家十多公里,那里的人不认识他。
他偷了什么?使人这样愤恨,以致被人打死,我至今不知道。但我相信,他不会偷人家贵重的东西,因为他是一个老实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