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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振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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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6/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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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叔

天还是黑漆漆的,发叔和弟弟吃过早餐就上路了。村子很寂静,人们还在梦乡中,连最勤劳的鸟儿都还没醒过来,启明星高高地挂在天上。兄弟俩就着微弱的光,大踏步地向鹅篁嶂赶去。

鹅篁嶂是故乡一座大山,离村子十多公里。发叔和弟弟每天都上山砍篱竹,扎成扫帚,挑到山下的小镇卖,卖完扫帚,又得披星戴月地赶回家。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交通落后,交通工具主要是自行车,但发叔兄弟俩没钱买自行车,只能步行,扫帚呢?只能靠肩挑。

发叔和我同村,往前推五代,还是同一个祖宗。

那时发叔的儿女还小,大儿子跟我同班,读小学,四个儿女嗷嗷待哺。他的弟弟年过三十,因为家穷娶不上老婆。

这样的生活是艰苦的、枯寂的。在山上往往见不到人,只听到鸟发出恐怖的叫声,幸亏兄弟有伴,说说话儿。他们都还年轻,怀揣着对生活的希望,含辛茹苦地干着。

一天,兄弟俩卖完扫帚回来,弟弟疯了。他不论雨天晴天,都穿着雨衣在村里转悠,喃喃自语。

村人说:“他一定是在山上遇到山魅或者鬼魂了。”

弟弟病了一年。一天,弟弟离开家,再也没有回来。几天后,村民在离村不远的山下鱼塘里发现他的尸体。有人说:“他看见一条大鱼,下水捉,就淹死了,那条大鱼是水鬼变的。”

事实是不是这样呢?没人深究,反正是淹死了。

弟弟死后,发叔仍然去鹅篁嶂砍篱竹扎扫帚,一个人孤零零地去,一个人孤零零地回。

村人谈起他,总是发出深深的叹息。

虽然发叔那么辛勤,但生活还是那么贫穷!家穷,小两口就会经常拌嘴。

一天傍晚,我和母亲坐在门口纳凉,发婶从我门前走过。母亲叫她:“大婶,坐坐聊聊!”她就走了过来。

这是一位三十多岁的妇女,但头发已半白,脸上爬满了皱纹。我注意到她满腹心事的样子。母亲叫她坐,她就坐。母亲问她去哪里这么晚才回来?她欲言又止,叹了一口气,说:“奶奶,我有一肚子苦水想向你倾诉。”她接着就把她在家受到的委屈都向母亲一一诉说:一个人带四个孩子,还要管理生产,打理家务,但发叔还不体谅她,骂她懒。

“一个人一天能做多少事?做饭、喂鸡、喂猪、浇菜。这不是工吗?”

“我今早在家跟他大战一场,吵完架,我就去了沙琅(家乡的小镇),准备不回来了,但想到我儿女还小,我就回了。”

“奶,我不想在他家作人了,我在他家受够苦了!如果不是看我闺女还小,我就仰农药死了。”说到伤心处,她哭了起来。

母亲说:“傻婶婶,你现在还年轻,来日方长,苦,熬熬就过了,怕什么?我们还不是这样过来的?如果你死了,谁照顾你小孩?”

她说:“我也这样想。”

她倾诉完后,心情好多了。

她在我家吃晚饭,母亲叫她不要客气,要像在自家一样。吃完晚饭,她就在我家过夜。第二天,她还是吃住在我家。第三天,发叔找到我家来了,他一进门就殷勤地向我爸妈打招呼:“伯伯奶奶好!听说我屋里人在这里。”

他努力地挤出一丝笑容,但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发婶坐在厅上,故意别过脸去。他也看到发婶了,不知说什么好。

这时,母亲走了过来,拉起两个人的手握在一起。母亲说:“夫妻没有隔夜的仇,床头打仗床尾和。看在奶奶的面子上,回去好好地过日子,不准再吵架了!”发叔拉起发婶的手,脸上绽成一朵花,他们一再地向父母表示感谢。

后来我出外读书,毕业后在外面工作,家乡的人事慢慢地淡忘了。

2001年,我回到家乡镇中学教书。

没有课的日子,我会回家看看父母。

一天早上,我从学校回家。那天是墟日,赶集的人络绎不绝。我看见一个人,挑着一担扫帚,腰都给压弯了。他一只手握着扁担,一只手不断地摆动,大步地往集市赶去。花白的头发,瘦小的个子,可不是发叔是谁?

我想不到他还扎扫帚卖!想不到他还是那样贫困!村子离镇八公里,为了省两块钱,他竟然舍不得搭车。

我在外面兜兜转转十多年,世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小村通往镇上泥土路变成了水泥路,泥砖房变成了小楼,摩托车代替了自行车,在路上飞快地跑。但发叔还是以前那个发叔,唯一变的是黑头发变成了白头发。

回家向母亲问起他的情况。母亲说:“发婶故去了,才五十多岁就故去了。发叔的大儿媳离婚了,留下一个孙子,三个儿子都没有工作,还有两个儿子未娶媳妇,生活比较贫困。人老了,去不了罗篁嶂砍竹篱,他那扎扫帚的植物是咱们山上砍的,这种扫帚价格便宜,卖不了多少钱。”

后来在路上我多次看到他,挑着扫帚,急匆匆往镇上赶,腰更弯了。有时他卖完扫帚步行回来,我遇到他,会停下来,叫他上车,搭他回。但他总是摆摆手,说:“不搭,不搭,你去。”见我还不走,他说:“我步行习惯了,不辛苦。”冲我憨厚地笑笑。我只好开车走了。

我理解了他那笑容的含意,那是对我的同情表示感激,但他不想领我的情。

他就是这样的人:不求人,即使自己多么艰苦也不求人。

他的亲姐夫是银行主任,在乡里富甲一方。但他从来没往他姐夫家走动过。姐夫也不俯就他。他姐夫有一次在我家喝酒,酒后吐真言:“有人说我是高脚灯笼——照远不照近,这点我承认,但他都不来求我,我为什么要主动去照顾他呢?”

唉!他这个怪人!人们巴结他的姐夫还来不及,他反而躲着他的姐夫。

后来,发叔买了一辆斗车,把扫帚装在斗车上,双手拉着,每个墟日都赶往集市。

2007年,我离开家乡到县城工作,故乡的人事再一次与我疏远了。

不知道发叔的生活好了没有?他应该有七十了,早不卖扫帚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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