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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振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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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6/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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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子里尘封的那些事儿(一)

村子里那些尘封的事儿(一)

争宠

一条小村,几十户人家,在这片土地上繁衍生息,一代又一代。他们的足迹,他们的故事,落进时间的海洋里,慢慢地往下沉,往下沉,终至于湮没。但有的故事,当事人虽已不在了,但见证者还在,还藏在人们的心中。

在我小时候,有一位邻居,名叫天阳,当时大概二十多岁。我只记得他重病时的样子:终日穿着厚厚的衣服,戴着棉帽,走路很慢很慢,随时要跌倒的样子,虽是青年人,倒像一个老头。不久,他一病归西。人们说:“造孽啊!这是报应!”

天阳的弟弟天才死时,我还是听到这句话:“造孽!害子害孙!”

“他们的母亲毒死了阿妾的两个儿子”,人们悄悄地说。

我理解人们说这句话的含义,也知道这个故事。

小时候跟母亲去地里干活,看见豆叶上总是停了一种翅膀有红色花点的甲虫,很漂亮,在豆叶上飞起又落下,很想捉来玩。母亲严肃地告诫我:“这种虫叫花母鸡,千万不能碰,碰到皮肤,皮肤就起泡。它有剧毒,烤来吃,吃了肠就断,活不成了。”接着母亲就告诉我这个故事。

这个故事发生在解放前后,故事的主人公叫年丰,家庭成分是富农。那个年代,很讲究家庭出身,家庭出身,往往能决定人的命运。故事很平常,无非是妻妾争宠。年丰是一位旧知识分子,是一位教师,他在九堡学校教书,九堡学校是家乡的一所小学。妾也是九堡学校的老师,娘家在邻村,家里是地主。

我想,年丰和妾很可能是在工作中两情相悦,追求婚姻自由而结婚的。因为年丰已有妻子,村民们按照习惯,分别叫她们为大婆阿妾。

妻妾争宠,自古而然,最典型莫过帝王之家,吕后把戚夫人手足砍掉,称作“人彘”。年丰家妻妾相残,虽不如此惨烈,但也叫人惊心。

战争是矛盾不可调和的产物,战争爆发之前,是矛盾慢慢的积累。大婆三个儿子,阿妾两个儿子,大家各有自己的小心思,同在一个屋檐下,又共事一夫,哪有不矛盾的呢?矛盾一天天地积累,终于爆发了。大吵、小吵,隔天吵,天天吵,从辱骂先人到人身攻击,两人都把最脏的话往对方泼去,恨不得用语言把对方砸死。仇恨越积越深,终于拼个鱼死网破。

妾做了年糕,做了两个大的,放了老鼠药在馅里,买通了同村一个叫客婆的妇女,叫客婆给大婆送去。承诺事成之后还有重赏。客婆答应了。客婆送年糕给大婆时,忽然良心发现,她说:“这两个大的年糕有毒,你千万不能吃!我受人钱财,替人办事。”大婆并没有抓住把柄找妾算账,而是把年糕晒干,藏了起来。

事情至此忽然出现了意外,年丰带着妾和妾生的两个儿子,逃离了家园,跑到离家四十多公里一个名叫陈村的小镇定居了。而把大婆和大婆生的三个年幼的孩子抛在家里。据说是为了逃避仇人,仇人名叫作宴,跟年丰同村,是一名从南京抗战逃回的老兵。作宴也是一名狠角色,他跟村里的保甲长有仇,解放后,保甲长被评为恶霸,被人民政府枪毙了,为了泄愤,他用一根竹签穿过保甲长的尸体,订在地上。

秀才难与兵斗,年丰只好走为上计。

如果事情就此也就好了,但命运偏偏捉弄人。年丰移居两三年后,新中国掀起斗地主斗恶霸运动。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大婆看到机会来了,就向政府举报:年丰和妾一是地主,一是富农。这样年丰和妾就给工作组从陈村押回来,接着就是批斗。天天开会,讲阶级斗争,忆苦思甜。那些农民,讲怎样遭到地主剥削,生活怎样苦,声泪俱下。农民们的阶级仇恨都给煽动起来,他们愤怒地声讨地主富农,一些无辜的地主富农也被波及,因为他们是同一个群体,都是一丘之貉,不管做不做伤天害理的事,都有罪!

藤条抽、木棍打、拳打脚踢、揪头发、啐脸、把猫放进女人的胸脯里、把蛇塞进女人的裤管、捉了蚂蚁、蚂蟥放在人身上咬,这些农民们发挥他们的才智,用他们特有的酷刑来折磨人。

终于,妾忍受不住折磨。她对工作组的同志说:“我要上茅厕。”

妾上茅厕很久都没回来,工作组的同志感觉不对,跑去茅厕看,发现妾自沉下茅厕里,溺死了。

抛下年幼的孩子,毅然决然地寻求解脱,这需要多大的勇气和决心啊!

她究竟受到了怎样的酷刑?究竟受到多大的痛苦?才舍得抛下两个年幼的儿子而去?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妾死后不久,两个年幼的儿子相继暴毙。小儿子死前三四岁,不会讲,年丰以为是病亡,大儿子五六岁了,死前直叫肚子疼,问他吃了什么?他说:“妈妈烤了花母鸡给我吃。”年丰霎时明白了。

大儿子死后,年丰向保卫组(派出所)控告了妻子,保卫组拘捕了她。

审判时,大婆对毒死两个儿子的事公认不讳。她说:“她妈妈曾经想毒死我,我现在是报仇。毒年糕我还保存着呢。”

母亲说,大婆被保卫组关了一个多月,放了。

七叔说,不是关一个多月,而是坐了几年牢,她在监狱里病得很厉害,就给放回了,放回来不久就死了。

不知道谁说的是。

(文中人物为化名)

黎明,他用一根绳索把自己吊死

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

刘兰芝和焦仲卿的爱情悲剧,一千多年来人们为之低回不已。

世间有多少刘兰芝和焦仲卿!只不过人们不知而已!

五十年前,本村也出了这样一个故事,所不同的是,故事中的主人公一个为情而死,一个远嫁他乡。

村民们并不为他们的爱情悲剧扼腕叹息,而是把这看成桃色新闻。

她,一个刚刚长成的少女,亭亭玉立,貌美如花。他,已为人夫,一子一女嗷嗷待哺。

这是一个特殊的时代,大家一起劳动,一起在劳动中说说笑笑,虽然辛苦,但很开心。在共同的劳动中,他和她产生了爱情。不需要多余的话语,一个眼神,大家就心有灵犀。据说是她主动,她,情窦初开,不顾少女的娇羞,不断地通过肢体接触,通过眼神,向他示爱。他领会到她的意思,内心焦灼、痛苦着。一边是勾人心魂的眼神,一边是老婆孩子热炕头,最终,感情战胜了理智,他沦陷了,忘记了自己已为人夫,忘记了嗷嗷待哺的孩子。他彻底地放飞了自我,携着她,游遍故乡的山山水水,有时,在清澈的溪流里,他们鸳鸯共浴。

他们不可避免地突破了道德的底线,他钻进了少女的闺房,上了少女的床。一次,被少女的父兄逮个正着,棒打鸳鸯,他落荒而逃,逃回自己的家,关门闭户,大气不敢出。少女的父兄追到他家门口,百般辱骂,扬言要打死他,把他捆起来,交给派出所,告他强干少女。村里人都拥到他家门口来看热闹。

他颜面扫地,强烈的羞耻心和极度的恐惧感使他萌发了死志。

他那年迈的父母发觉到他的异常,妻子也发觉到了。

这一夜父母不敢睡觉,轮流监视着他。黎明无事,父母放松了警惕,年迈的人,哪里顶得住?不觉朦胧睡去,妻子跟社员们出工了,去到半路,被社员们赶回来,大家都说:“这种情况,你还敢出工,不在家守着他?”妻子被大家说慌了,一路跑回家。回家不见丈夫,问公婆,公婆猛然惊醒,说:“刚才还在厅上呢?”大家都跑出门口的竹园找,那里偏僻,有很多树,又有池塘。找不到,慌了。大人们都出工了,小孩子也来帮忙找,最后在自家的房间里找到了,吊在房间的横梁上,不断地晃荡。大家赶忙解下,心头还是暖的,但救不活了。

他死后,她也在村子里消失了。听人说,她被父母送去亲戚家,在亲戚家寄养了几年,一直到出嫁。

她结婚后,悄悄地回家探父母,不敢从村子的大路进来,怕遇到村民,更怕遇到他的妻子。她从大路下来,走田埂,穿过田野,就到父母家,父母家在村边,这样谁也没看到,神不知鬼不觉。

一次,三月插秧时,她来探父母,走在田埂上,穿过田野。他的妻子在田里插秧,看见了她。他的妻子把秧苗一丢,飞身向她冲去,把她扑倒在水田里,两个女人抱在一起,扭打,摔倒又爬起来,爬起来又打。两个女人淋淋漓漓都是泥水,衣服尽湿,头脸都是污泥。他妻子扭打她,扯她的头发,撕她的衣服,骂她是娼妓,勾引她的丈夫,要把她的裤子扒下,撕破她的穴。她也不示弱,也撕他妻子的衣服,揪她的头发,双方扭打在一起。他妻子反反复复地哭喊:“你赔我丈夫!你赔我丈夫!”

据说,他的妻子那时就像发了疯似的,人们把她们拉开,她又挣脱,扑向那女人,如此反复多次,直到她筋疲力尽。最后仇人走了,她还坐在田埂上,撕心裂肺地大哭。把几年来的仇恨哭喊出来,她那“赔我丈夫”的哭喊,直令每个听到的人心里发怵。

他的妻子从青年期起就开始守寡,一直到老死,都没有再嫁。

如果他泉下有知,不知作何感想?

二伯婆

二伯婆很老了,她驼背,眼睛浑浊,一头银发,拄着拐杖“笃笃”地走路。

她住在狭小阴暗的屋子里,屋子只有一间,又当厨房,又当寝室,还当柴房。

二伯婆是五保户,她家只有她一个人。

孩子们一放牛回来,就都拥到二伯婆家里,帮二伯婆挑水、捡柴,煮饭。屋子里就堆满了孩子们捡的柴,一直堆到灶下。

二伯婆就舀粥给孩子们吃,给这个,这个摇头,给那个,那个摇头。都说:“我妈妈说,二伯婆一个人可怜,不能吃二伯婆的东西!”

二伯婆就说:“孩子们真乖!”

帮二伯婆做完工后,孩子们就围着二伯婆,跟二伯婆说话解闷儿。玩腻了,孩子们又“哄”的一声,像一群麻雀,飞走了。二伯婆就拄着拐杖,倚在门边,坐在凳子上晒太阳,看孩子们玩。

她腿脚不灵便,很少出门,也没邻居来窜门。

她的时日已无多,她的一生都写在脸上,满脸的皱纹,沟壑纵横。手指弯曲变形,指甲开裂,这是长期劳动所致,五个脚趾都叠在一起,她小时曾包过脚。

浑浊的眼上写满了她的故事,只是谁能读懂它?有谁来读它呢?

听母亲说,二伯婆也有丈夫,还有儿子媳妇。解放前,二伯婆的丈夫去当山寇,勾搭上土匪头的老婆,给土匪头点了天灯(把人弄死后,用尸体上的油脂点灯),就再也没有回来。她有一个儿子,长到二十多岁,结了婚,但患病死了,儿媳改嫁了,她从此成了五保户。

二伯婆是给火烧死的。

一个冬天,一个叫阿星的孩子独自到二伯婆屋子里去,准备帮二伯婆煮饭,到了二伯婆的家,他吓坏了,二伯婆家失火了,二伯婆全身着火。他飞奔出去,一边跑一边叫:“快来啊!二伯婆变古(鬼)了!二伯婆变古(鬼)了!”大人都下地干活了,没谁救,二伯婆就给烧死了。

二伯婆没有亲人,她的死没谁伤心。只是阿星的“二伯婆变古了”成了孩子、大人长久的笑料。大人们说孩子吐字不清就说“你这二伯婆变古”。

二伯婆没了之后,她的房子也塌了,只剩下一堵黑黑的墙壁,一直耸立了很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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