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边的回忆

捉海马

刚到海边工作，就有同事告诉我，海边沙滩上有海马，煮粥很鲜美。

我问是不是做药材那种海马？他们说不是，这海马外表像螃蟹，但是很小，生活在沙滩上，白天躲在洞里，晚上出来乘凉。如果要捉它，最好晚上去，它们在海滩上跑得很快，会跟你捉迷藏，眼看追上了，它们会敏捷地一拐，让你扑一个空，有时还会钻进洞里，让你望洞兴叹。

“捉海马，可是一项很好玩的活动呢！”同事说。

于是我很想会会这海马，跟它比一比，是它快还是我快？

机会终于来了，一位家住本地的同学来探我，答应带我去抓海马。

同行一共六个人，有四位是初中同学，另一位是家住学校门前的一位少年，他们都是本地人。同学说：“我们先到海边那位同学家拿工具，然后由她带我们去海滩捉海马。”

吃过晚饭，太阳下山后，等天阴凉了，我们就出发了，去到海边那位同学的家。她家是渔民，离海很近，门前就是莽莽苍苍的防护林，睡觉时能听到大海的涛声。我们提一个桶、带一把铲、几把手电筒就走出房屋。正是月圆之夜，月下的防护林是那么浓密、沿着海边延伸，望不到尽头。我们一边聊天，一边步行穿过防护林，隐隐听到大海的涛声。穿出防护林，宽阔的海滩一下子呈现在我眼前，是那样洁白，那样柔和，我立刻就想躺下来，在沙滩上打滚。大海一片茫茫，只听到海浪哗哗的声音，海浪冲上沙滩，泡沫飞溅。

海边一排茅屋，灯火通明，从里面飘出醉人的甜香。我问是什么香？同学告诉我，茅屋里面现在正在蒸鱼，市场卖的熟鱼就是这样蒸出来的。

这是我第一次夜里看海，这奇异的景象深深地吸引着我。

我们正在说话，突然，一位同学激动地叫了起来：“海马，快追！”一只海马从我们脚边跑过。几支手电筒立刻就照着它，它一下子懵了，一动不动，另一位同学立刻就扑过去，眼看抓到了，它立刻拐了一个弯，往回跑，让他扑了一个空。大家哈哈大笑。我立刻加入战团，在前面堵截。海马见前有埋伏，后有追兵，丝毫不怕，敏捷地一拐，又想从旁边逃跑，但又一位同学也加入战团，三面合围，海马终于无处可逃，当了俘虏。把它丢进桶里，它在桶里还想逃跑，不断地跑、不断地爬，但只是在桶里转圈圈而已。我们一边在沙滩上走，一边聊天，手电筒不断地在沙滩上照，不久又看见一只、两只、三只----------

我们追啊！扑啊！激动地叫啊！高兴地笑啊！就像一群小孩。

桶里的海马越来越多。

走着、走着，突然，一位同学激动地叫起来：“鱼！一条大鱼！”大家低头一看，只见一条大鱼躺在沙滩上。那位同学捡了起来，说：“这是一条黑子鱼”，他打开鱼鳃看，又把它递给家住海边的同学，她打开鱼鳃仔细地看了看，说：“好像还很新鲜，捡起来，拿回家给我爸爸看看。”她把鱼放进桶里。

我问：“为什么看鱼鳃？”

她告诉我：“鱼鳃鲜红，鱼就新鲜，鱼鳃暗淡，鱼就不新鲜了。”

大家才走两步，又看见沙滩上躺着一条黑子鱼，一位同学捡了起来，打开它的腮看了看，又把它放进桶了。

我们继续走，不断地有鱼出现在沙滩上，都是黑子鱼，我们不断地捡。这下子我们忘了海马，就像小猴子下山，看见新的东西就忘了旧的东西。

海在我们脚下轻轻地吻着沙滩，是那么轻柔，那么富有诗意。

走了一百多米，鱼少了，我们就回头走，又有鱼给波浪推上岸了，我们又弯腰捡了起来，继续往回走，不断地有鱼给推上岸，我们继续捡，还没有回到原地，桶已经装满了。我们扛着鱼，回到渔民的家。

刚到家门口，她就高兴地叫起来：“爸爸，捡了很多鱼！”她爸爸出来一看，拿起鱼，打开鱼腮一看，说：“还很新鲜，哪里捡的？”她告诉了爸爸。他爸爸说；“是渔民打鱼炮震死的，没捞完，给海浪推上岸了。”他拿起一条大大的鱼，说；“这条鱼起码有三斤重，要是过年时，能卖到三十多块一斤。还有没有？”他问女儿。“有！”他女儿说。

我们又提了桶，重新来到海边。在那段沙滩上走了一个来回，又捡了满满的一桶鱼回来。

她爸爸问：“还有没有？”她说：“有！我捡到怕了。”她爸爸说：“傻女儿！有什么怕的？”

我们又回到那片沙滩，走了一个来回，这下子，鱼没那么多了，只捡到大半桶。我们又走一个来回，鱼更少了，只捡到几条。我们不再捡了，带着大半桶鱼，胜利而归。

回到渔民的家，海马粥已经煮好了，鱼也焖熟了，一大盘，放在饭桌上。

我们狼吞虎咽地大吃起来。

真的，我再也没有吃过那夜那么鲜美的海马粥，再也没吃过那夜那么美味的鱼了！

阿林一家

那晚，我在同学家过了一夜，由于第二天是星期日，我中午才回学校，骑着自行车，搭着阿林，慢悠悠地往学校走。

阿林就是同去抓海马那少年，家在学校门口。

刚过阿林家门口，阿林的爸爸一眼瞥见了阿林，大吼一声：“我操你娘！你去哪里躺尸？现在才回来！”他抓起一条扁担，从家里追了出来，就像一头扑向食物的雄狮。阿林从自行车上跳下来，往学校里面跑。他爸爸就追进学校里。眼看追上了，阿林看见学校里的一堵大黑板，像抓住救命宝贝，赶紧跑去黑板上跟他爸爸躲猫猫。他灵巧，他爸爸笨拙，他爸爸追这边来，他跑那边去，最后，他爸爸追不上了，使出了绝招：飞天禅杖。他手中那条扁担就向阿林飞去，阿林没命地奔跑，好险！扁担没有追上阿林，在阿林的身后落下来。

我惊呆了！赶紧溜掉，我怕他骂我把他的孩子带坏了。他今天本来要放牛的，我却带他去玩了半天。

阿林不敢回家，躲在我房间里，晚上跟我一起吃饭，在我房间睡，第二天阿林才回家。

阿林的爸爸名叫阿尖，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他的真名？老师们都这样叫他，学校门口只他一家，他原来的房屋并不在校门口，在村子里，因为看上了这地方好做买卖，所以抛弃了村子里的旧房子，来这里建房。

阿尖并不凶恶，后来我再没有见他打过阿林，也没有打骂过他那两个孩子。但那时我对他不了解，以为他很凶，所以以后几天我很少出校门，更怕光顾他的小卖部，因为怕他来找我算账。出校门口的时候，我心忐忑着，怕他看见我。几天之后，终于遇到了他，而且糟糕的是，他径直向我走来。我头皮发凉，静等他开骂。但他的脸上没有一点生气的样子，他说：“阿林打扰你了，谢谢你招待他吃饭！”

阿林家的楼房一共三间，大厅做小卖部，两间做卧室，另搭一间做厨房。小卖部主要做学生的生意，厨房也做学生的饭，由于他一家子做事公道，学生喜欢去他家买东西和吃饭。阿林家有一点田地，养了一头牛，就靠这养活一家子。阿林在家里最大，大约有十四岁，脚下有一个妹妹，一个弟弟。

虽然学校在阿林家门口，但阿林不读书了，他没读过初中，不知道小学毕业没有？

那件事不久，就有老师叫我别跟阿林玩，说阿林脑筋有点问题。既说，他小学时看了《大闹天宫》里太上老君炼仙丹，就把沙粒一颗颗捡起来，当做仙丹，吞进肚子里，被紧急送去医院动手术，差点要了他的小命。这大概是真的，他的脑筋确实有点问题，不但学生们喜欢逗他取乐，老师们也喜欢逗他取乐，他们一见他就叫：“黎明，唱一首歌听听！”阿林刚准备唱，但看到学生们嘲笑的神情，张开的口又合上了，他看出了他们不是真心实意请他唱歌。

有一回，他去何老师家玩，何老师逗他：“黎明，唱一首歌听听！”阿林上当惯了，不肯唱，说：“你们哄我的。”何老师装出十分诚恳的样子，说：“我们真的喜欢听你唱歌，你唱歌真的很好听！唱吧，给我们唱一首。”阿林看何老师不像在骗他，就唱起了黎明的歌，但刚唱了两句，何老师就忍不住笑了。阿林发现自己又上当了，红着脸走了。

何老师跟我说：“阿林报名参加过镇的歌唱比赛，真的，不骗你！”何老师说时呵呵大笑。

我知道何老师为什么笑，因为阿林唱歌太难听了！他唱歌不合节奏，五音不全，他竟然不自知，竟然报名参加镇的歌唱比赛，当然就惹人发笑了。

阿林喜欢唱黎明的歌，大家都叫他黎明。

阿林的爸妈对老师们很尊敬，尤其是对我，大概是我能平等地对待他们，还有一点就是对知识的崇拜吧！很多农民都有这种朴素的观念。我每次去阿尖的小卖部买东西，阿尖都很客气，少钱不收，多钱打折优惠。而且他还教育孩子们卖东西给老师要优惠，弄得我去他小卖部买东西挺不好意思的。

有一次春季开学，我提前一天去学校，到学校时天已经黑了，我不做饭，去阿林家的小卖部买零食充饥。他爸爸见我来了，热情地招呼我吃饭，说：“今天做年例，还剩很多菜。”我连忙推辞，说：“我并不饿，吃一点面包就行了。”他非常热情，非要我吃饭不可。我推辞不掉，只好吃。菜很丰富，有猪肉、鸡、鱿鱼、虾等等。他们全家人都已经吃过了，就我一个人吃。我吃完，站了起来，掏出三十块钱，给他家每个小孩十块钱做红包，因为没过正月十五。阿尖立刻从小孩手里把钱抢过来，塞进我裤兜里。我又拿出来，给他的孩子，他拦着我，不让我给，他说：“你没结婚，不用发红包。”最后我只好作罢。

阿林家的田地虽然不多，但他爸的皮肤却晒得黑黑的，夏天，他经常不穿上衣，背部的皮肤呈棕色，就像腊过的猪肉皮。这大概是他经常裸着背在烈日下劳动的缘故。他的母亲又瘦又弱，颧骨高耸，眼眶下陷，大概生活不好，营养不良。她很少说话，声音细微，见到我们都是憨厚地笑。

一次，一位老师问我，你看出阿尖跟别人有什么不同吗？我说：“看不出。”他说：“你仔细想想。”我说：“想不出。”他说：“他两手都很短，你看不出来吗？”我想了一下，好像是这样。第二天，我见到他时，仔细观察他的双手，真的跟身材比例不对，很短，比常人的手短多了。他就是用这残疾的手，和他体弱的老婆一起劳动，挣钱养活他们三个年幼的孩子。

阿林虽然傻，但他的妹妹却是学霸，从初一到初三，成绩都是全班第一。初中毕业后，她离开家乡，到县城一中读高中去了。

我在小镇最后一年，正是阿林的妹妹读初三的那一年，这一年，发生一件不幸的事。事情还得从头说起。

杨老师吉他弹得很棒，每当他弹吉他时，学生们都被吸引过来，静静地站着听杨老师弹。阿林也是杨老师的粉丝。

五六位学生背着吉他来，要求杨老师教，杨老师就指点一下他们，阿林也背着吉他来了，而且特别地诚心，从他家的小卖部带来了一袋苹果，做为拜师礼。

在杨老师的房间，课余时间就响起一片嘈杂的吉他声。

不久，这片嘈杂的吉他声终于变得悦耳了，而阿林的吉他声，还像乌鸦叫，他什么都没学会，总是缠着杨老师求指点。更令人杨老师不耐烦的是，阿林竟然寸步不离地跟着他。

杨老师对我说：“阿林成了我的女朋友了。”

有一次，杨老师终于忍无可忍，大声地对阿林咆哮。因为他上厕所，阿林也跟到厕所。阿林当时就落泪了，说：“我对杨老师那么好，杨老师却这样对我。”

这是杨老师对我说的，看出杨老师也有点后悔。

以后有几天，阿林再不来找杨老师。

一天，他的妹妹提着一袋苹果来找杨老师，说这苹果是她爸爸叫带来给杨老师的，她爸爸叫杨老师现在到她家去一趟。

杨老师就邀请我们三位老师一起去。我们隐隐觉得，出事了。

到了他家门口，就听到阿林在屋里大声地嚷：“我就要把这两颗门牙拔了，太丑！我要拔！”阿尖夫妇面很凝重，见我们来了，小声地跟我们说明事情的原委，原来有学生嘲笑阿林那两颗门牙丑，阿林坚决要拔那两颗门牙。他要求杨老师做做阿林的思想工作，叫他不要拔牙。

阿林见杨老师来了，很高兴，热情地跟杨老师打招呼。

“阿林，我想跟你谈谈你那两颗门牙的事。”杨老师这样开始。

“很丑，我一定要拔！”阿林说。

杨老师说：“你知道吗？牙齿不但具有美颜作用，对人的身体健康也至关重要。”

接着，我们两位老师也一起帮腔，说明无论义齿怎样美观，都不如原牙。

最后阿林被说服了，表示不拔牙了。

阿尖夫妇终于露出了笑容，殷勤地送我们出来，对我们万分感谢。

但过了几天，阿林的妹妹跟我们说，阿林拔掉那两颗门牙了，他一定要拔掉，爸爸拗不过他，只好同意。

那段日子都不见阿林，听说他的精神不正常了，不知道是不是去看病了？

杨老师很内疚，他认为阿林的病跟他有关。

那个学期结束，我离开了小镇，不知道后来阿林怎样？他可曾康复了？

听说他的妹妹考上了一所国家重点师范大学，现在留在广州任教，阿尖一家总算有点安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