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向姨领着个与我一般大的小姑娘到我们家来串门,看着她怯生生的样子,既好笑又可爱。她瘦小的脸蛋,看上去是那么的憔悴、苍白,头上扎着两个翘起的羊角辫,倒是透出几分玲珑可爱的灵秀。
母亲走过来拉住我的手说:“从今天起,她就住在我们家了,与我们一起生活 ,你要叫她姐姐。”
忽然间冒出来个“姐姐”,我怎么叫得出来。我冲着妈妈大声的喊,“她不是我姐姐,我没有姐姐,”我边喊边跑的跑开了。
小姐姐来我们家时,那年她正好十岁,我八岁。打那以后,她正式成为了我的姐姐。
那时,我已在读小学二年级了。她看着我早上背起书包与小伙伴们蹦蹦跳跳地去上学,眼中充满了羡慕。她知道父母是不会让她去上学读书的,大概是来时就说好了的,要帮着家里干活。
从进门的第二天起,她一天到晚背个比她还要高出一头的竹背篓,不是上山砍柴火,就是遍地寻觅苜蓿、酸酸草、藤叶等青绿的猪草。到了晚上,也有干不完的家务杂活,和妈妈一起忙着剁猪草。煮猪食、刮红薯皮、添兔饲料等活。每天都得晚睡早起。声声雄鸡唱晓,是她起床的号令。她不得不揉着惺忪的眼睛,起来生火煮早饭,开始一天的忙碌。
也许是都有一颗纯真的童心吧,没过多久,我们就成了无话不说的姐弟。
小姐姐有时也有空闲片刻的时候,我便缠着她做一些我们彼此喜欢的游戏。什么捉迷藏、翻茶盆、跳绳、踢毽子、下六子棋等等之类的有趣游戏。开心、喜悦荡漾在脸上,飞扬在眉梢。
二、
后来,她说起了她原来家的的境况。她说她爸妈都是本分老实之人,在大饥荒里,家中几乎颗粒无存。时常灶里不冒烟,锅中不冒气。即便好不容易弄来点吃的,也是“水当主粮,粮当引,煮汤熬水吊性命。”
她说,“为了能让我和哥哥能够活下来,爸妈尽量让我们多吃一点,自己经常饿肚子。不久,爸爸就被饥饿夺去了性命。只剩一把骨头的爸爸一动不动的躺在那儿,眼睛却还睁着,仿佛担心我们今后的日子该怎么熬得过来。”说到此处,小姐姐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哽咽地说不出话来。
她说,“没过多久,妈妈因长时间的以水充饥,导致严重的肾虚浮肿。加上患有心脏病,那天一口气没接上来,倒下了再也没有爬起。半年时间,爸妈就先后在贫困、饥饿、疾病的步步紧逼下,不情愿的离我们而去。”她说着说着背过身去,精神有些恍惚。
她哥哥比她大十五岁,在她上面本来还有两个姐姐的,可能是先天性的营养不良,一个生下来还没满月就夭折了,一个在一岁多的时候因病走了。所以爸妈视她为掌上明珠,很是疼爱。
在她爸妈去世四年的时候,日子稍微有所好转。本村的一个姑娘看上了她哥哥的勤快、憨厚,便与她哥哥好上了。过了一段时间,就顺其自然的成为了她的嫂子。
嫂子生性强势、泼辣。由于家境贫寒,能讨到一个媳妇就算是有福气了,厚道的哥哥只能事事让着她。让着让着,就理所当然的成了人们口中的“趴耳朵”。嫂子就这样,顺理成章的成为了家中绝对的权威。她说一句是一双,哥哥不敢有半个不字。
那时,日子虽然稍微好过了一点儿,但还是经常出现上顿不接下顿的窘况。在生活不如意的日子里,小姐姐就成了嫂子撒气的出气筒。稍不顺心,还经常遭到嫂子的打骂,她哥哥只能忍气吞声的装哑巴。有时任由嫂子随便找个理由,将她撵出家门。巴不得把她撵出去后,就再也不要回来。
小姐姐看着跟她一般大的小伙伴都去上学了,她跟哥嫂说也想去学校念书,可一开口就遭到了嫂子的极力反对。嫂子说现在连饭都吃不饱,哪有钱供你去读书。再说,女孩子家家的,到时候嫁到婆家,还不是给人家“撑灶头”。哥哥知道拗不过嫂子,一言不发。之后,她再也不敢提读书的事,只好认命,把伤心吞进肚里。
后来有一段时间,她常常转到学校旁边,边打猪草边听教室内学生们朗诵课文,有时也跟着一起读一加一等二的加法口诀。她想,如果自己像鸟儿那样有一双翅膀该多好,就可以进到教室里与小伙伴们一起读书了。
三、
向姨和我妈是无话不说的好邻居,好姐妹。向姨也是小姐姐的大姨娘,自然经常说起小姐姐家的事。据妈妈后来说,每当向姨说起小姐姐的遭遇,母亲就很是同情。半开玩笑半当真的说叫她来我们家,当女儿当媳妇都好。话的次数说多了,自然就当真。向姨看到我们家的条件要比小姐姐家好一些,如果能到我们家来,也算是脱离了“苦海”。两人一拍即合,那天,向姨就把小姐姐带到了我们家。
小姐姐到我们家来之后,还是原来的姓,姓王,名正香。后来我才明白,爸妈不把小姐姐改成与我们一个姓的原因,竟然是爸妈心里早有了“小九九”的算盘。一是多一个帮家里干活的帮手。因为吃惯了苦的孩子很懂得勤快,只要三顿能有吃的,再苦再累她也会感到高兴快乐。二是(也是主要的),能捡一个不要彩礼的便宜“媳妇”,即使今后家境再混得不怎么好,也不会为讨不到媳妇犯愁。
因为那时候我们那个地方每一户人家都很穷。用“穷得叮当响”来形容,一点也不过。村子里打光棍的男人不在少数。看着小姑娘大一个远嫁一个,只能用下辈子投胎就投女人的胎来安慰自己。一个女孩子,即使出生在深山,也能嫁到城里。丑小鸭变成白天鹅,这山低来飞那山。
真是没想到,命运如此捉弄人。在书中读到的旧社会时的“童养媳”这一名词,竟然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新社会,影子一样懵懵懂懂的附在我和小姐姐的身上。
四、
我的父亲,辛劳大半生,终落得一身疾病。在我读中学时,就已经卧床不起了。那时是搞集体生产,是靠在生产队挣工分过日子,工分挣得多,口粮就分得多。工分挣得少,口粮就相应的分得少。
疾病缠身的父亲,不能出工劳动,家里没有一个挣工分的男劳力,男人相应的要比女人的工分高,所以到分粮食的时候,就没有人家有正劳力的分得多。我初中没毕业,就辍学回家挣工分了。
那时,想跳出“农门”出人头地,最基本的就是靠两条路,一是读书,考个中专就能脱离农村户口,吃上铁饭碗的“皇粮”。二就是当兵,一穿上军装,就基本上不回农村了。表现好的当个军管,当兵的那时都是转业安排到工厂,单位或政府部门什么的。因为那时国家缺少建设等各方面的人才。
那时我读书的成绩也还算不错,中学毕业了考个中专应该还是有一定把握的。可不管我怎么央求父亲,父亲就是不再让我读书了。后来我才从亲戚口中得知,其实挣工分是一回事,主要的是怕我出去了,就再也不回这个家。原来我不是父母亲生的,是捡来的娃。父母是我的养父母,主要担心我今后不认他们。
我第一次知道自己真实身世,也感到很惊愕。一下也无法接受。但母亲讲到收养我时的情境,我得要感激他们收养我的恩情。不是养父母的收留,我早已饿死在生母带我一路乞讨的路上了。后来,我就原谅了父亲不让我读完中学的决定。我想,这就是人们所说的命吧。我不得不在这残酷的现实中,认命命中注定的苦命。
其实我们这个家来得很不容易,都是一根藤上的苦瓜。父母都是从旧社会走过来的人,并且命运相同。父亲是个孤儿,被远房叔伯收留后,就送去了地主家放牛,后来就在地主家做长工,直到解放也是光棍一条。
母亲的日子更是过得艰难坎坷。年轻时嫁到婆家不到半年,丈夫就被抓了壮丁,一去杳无音信。母亲生下了一个女儿,生活艰难,后来只好改嫁他人。经人介绍,嫁了个挖煤的男人。可没过多久,男人在一次煤矿事故中遇难,可怜的母亲第二次的婚姻就这样悲惨的了结。到解放后就认识了我现在的父亲,两个苦难半生的人走到了一起。后来也是命中注定的缘分,我幸运的成为了他们的儿子。也算“老来得子”,自然很是疼爱。
五、
一病不起的父亲,带着一脸愁容走了,走得那么不情愿。每每想起他那双不闭的充满忧郁的眼睛,我的心就如针扎般的疼痛。
父亲走的那年,我正迈入十八岁的成年期。小姐姐也变成了大姑娘,如一朵开得水灵美艳的花。
父亲走了没过多久,母亲就提出了要我和香姐姐结婚的事。尽管我们都感到极为尴尬,但不感到惊讶和意外。因为这事在周围邻居们看来早已有定数,摊牌是早晚的事,只等水到渠成。为了母亲多年的夙愿,我们唯一做的就是妥协。尽管彼此心里一下还不能接受,在我们看来多少有些荒唐。
结婚的第二年,我们有了一个可爱的小宝宝,母亲如愿的抱上了孙子,续上了根脉相传的香火,心里高兴得整天乐滋滋的。小宝宝的出生,给我们这个特殊家庭,增添了无穷的生机与希望,也平添了日子的温馨与欢乐。
可谁也没想到,就在小孩快满两岁的时候。一场突来的灾难毫无征兆的降临到我们头上。香姐姐在一次意外的事故中不幸与我们永别。老天爷为什么这么不公平,恶人那么多,却留在了世上,偏偏要将好人过早的从这个世上带走。让幼小的孩子失去母亲,让相亲相爱的人阴阳两隔。
母亲和我看着幼小的宝宝,不得不从绝望中站立起来。母亲担起照顾孙子的责任,又当奶奶又当娘的日夜操劳。
小孩成了我和母亲唯一的支撑和希望,不得不强打精神的生活着。所幸的是那时母亲的身体还算比较硬朗。尽管满头白发,在起早摸黑的滚爬中没有倒下。
儿子小的时候找妈妈,我们就说妈妈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要等很久的时间才能回来。后来长大了点,我们就说你妈妈去的那个很远的地方就是天堂,她再也回不来了。儿子也很是伤心,她妈妈连相片都没有留一个,他妈妈去世的时候他才一岁多,根本不记得妈妈的样子。每年清明我都要带儿子去看望他的母亲,在她坟添添土,烧些纸钱。祈求苦难一生的她,在没有苦难的天堂平安永好。
都说时间能冲淡一切。可我与香姐姐的情爱已植根于心灵深处,连着生命血肉,不管过去了多久都不会分离。等在天堂重逢的那一天,我们会相泣而拥,做一对恩爱的伉俪,永不撒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