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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子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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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告文学
202406/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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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野呼声

早春时节,虽然太阳已经爬得老高,但户撒坝子里却雾气腾腾,慢悠悠地护着阿昌寨子,久久舍不得离开。彭保星蜷着袖子,牵着水牛。他黝黑粗糙的皮肤,垂劲结实的身板,与脚下的土地紧紧地融在一起。在白雾映衬下,他和他的牛更像是从地里长出来的,让略带寒意的春风显得有些矫情。

多年前,这个时节的户撒是冷清的,没有油菜花的金黄,没有稻谷的芬芳,也没有水果的香甜,大地仿佛也陷入了孤寂,只剩枯草在默默低语。但这些都是曾经的风景了,这些年,庄稼人连冬天都舍不得闲下,想着法子地鼓捣着自己土地。原本光秃秃的土地,此时也铺满了地膜,地膜下面,正静静地躺着一棵棵宝宝一般的烟苗。这东西收益好啊,彭保星家也种了许多。他的眼睛始终盯着这熟悉的土地,很多往事慢慢涌上心头……

彭保星是村里的老把式了。小时候家里劳力不足,他8岁开始给家里看牛,11岁就跟着大人学种地了。那时候吃得不好,11岁的孩子还没有犁高,彭保星跟在水牛身后,总是扶不住犁,地也翻不好。多病的阿爸从来不会骂人,总是轻轻拍拍他的脑袋,让他等在一边,然后把他犁过的地重新翻上一遍。

看着阿爸有些佝偻的背影,彭保星心中感到阵阵酸楚。家里弟妹还小,阿爸阿妈身体不好,作为全家的顶梁柱,彭保星已经等不了长大,他用木棍做了个支架,帮自己扶住犁,找了个理由把阿爸支走,自己一个人默默地犁地,一遍翻不好,就再翻一遍。等阿爸回来,看到的是犁得整整齐齐的土地和彭保星手上大大小小的水泡。阿爸还是默不作声,扛起犁,牵上牛,把彭保星带回家,再用草药给他敷手。看着阿爸一成不变的表情,手心虽然火辣辣的,彭保星心里却笑开了花。就这样,不出一年,彭保星就把地里的活路都学会了。12岁这年,他又接过阿爸打刀的铁锤,真正操持起了一家人的生计。

没过几年,16岁的彭保星就已经长成了壮实的阿昌汉子。无论是麦子、油菜,还是稻谷,每一样他都是村里种得最好的。那时候,彭保星白天种地、晚上打刀,像个陀螺似得转个不停,从来不知道什么是累。干完地里的农活,彭保星都会到田埂上的大树下,舒舒服服地躺下,望着远处自己耕耘的土地、蓝蓝的天空、白白的云朵,还有和自己一样懒洋洋的水牛,心中总有一股子道不完的舒服劲儿。只要看着自己的土地,他似乎就能看到丰收的一年,遍地都是金黄的油菜花、金黄的麦子、金黄的谷穗,一切都是金黄金黄的……

正沉醉在金黄色梦中的彭保星被一阵银铃般的笑声拽了回来。几位邻村的姑娘正欢快地从他身边跑过。姑娘们嬉戏打闹着,不时向彭保星投来好奇的目光。彭保星慌忙站起来,紧张地弹了弹身上的泥土,擦了擦脸上的汗水,全然忘了手心也满是尘土,直接把自己弄了个大花脸。这让姑娘们看到,就笑得更欢了。而彭保星愈发慌张,心里直犯嘀咕“是不是刚才自己做白日梦被人发现了?”直到姑娘们的身影消失在路的尽头,彭保星才想起,那个笑起来特别好看的姑娘似乎叫木喃保。他的嘴角不自觉地露出了一丝微笑。直到水牛拿鼻子拱了他的后背,彭保星才发现时间有些晚了,急忙扛上工具,牵着牛,踏着夕阳的余晖往家赶。

回家的路上,彭保星总会绕道经过那条通过外面的公路。其实这条路离家有点距离,彭保星绕道过去就想看看汽车。那年头,车子少,有时十天半个月也见不到一辆车。只要有车子经过,彭保星就很兴奋。他总是在琢磨:这铁家伙!该有多重呢?吃什么跑那么快?要跑到哪里去呢?要是有一天自己也能试试该多好!年轻的彭保星,不时也会憧憬坝子外面的世界,可对他而言,那太遥远了,想想日渐衰老的阿爸阿妈,需要自己照顾的弟妹,还有已经当上生产队干部的自己,哪有空去外面呢?彭保星苦笑了一下,转头向家的方向走去,心里却想着:以后有机会也要出去走走,去北京,看天安门……

自家水牛脖子上牛铃的“咣当”声唤醒了彭保星,不远处,儿子彭长德正深一脚浅一脚地向自己走来。

“阿爸!”彭长德老远就一脸愁容“您好好在家闲着不行吗?天气冷,不要没事就跑到地里来,不然村里人还以为我不孝敬您呢!”

彭保星瞪了彭长德一眼:“城里人喜欢遛狗,我就不能出来遛遛牛吗?”

家里的田早就交到了彭长德手中,他也算争气,各式机械用得是得心应手,什么庄稼到了他手里总是村里种得最好的。彭长德不是守旧的人,这些年改变了很多过去的种地习惯,比如把家里的油菜地改种成了烟草。虽然收入也翻了五六倍,可别人要是当着彭保星的面说彭长德地种得好,他总会不服气地撇撇嘴:“我们当年种得才叫好……”

彭长德的种田本事都是彭保星手把手教出来。到彭长德这一代,家里不缺吃也不缺劳力,可彭保星还是在儿子12岁这年把他带到了地里。

“孩子小……现在又不缺吃的……他还得读书呢……”木喃保急得连忙阻拦。

可彭保星却不急不慢:“没事,就让他随便学学,上课时间不耽误。”

其实彭保星也没指望儿子能像自己一样,早早就承担起田里的重活。他心里嘀咕着:这地早晚得交到儿子手中,早点上手总没有坏事。

第一次下地,彭长德脸上、脖子上都被晒得掉了一层皮,手里也起了许多水泡。回到家,木喃保心疼得差点掉眼泪:“不是说随便弄弄嘛,怎么……”

“没事,我们还不是这样过来的……”

“什么年代了,现在不同了……”

看到木喃保发火,彭保星嘿嘿干笑了两声,不再回应,任由老婆埋怨。

从那次以后,彭保星只在假期才偶尔带着彭长德去地里转转,干的也是些轻松的活路。彭长德很聪明,什么活一学就会。有一天,他看彭保星有些高兴,就壮着胆子问道:“爸,种地这么辛苦,我们为什么不换个轻松点的法子,我们同学家都买了拖拉机……”

彭保星眯着眼看着自己的牛,没有回答儿子。他并没有生气,只是有点担心,担心有天儿子长大了,就会离开这里,离开这片祖辈耕种的土地。

彭保星的担心有些多余了,儿子毫无怨言地接过了家庭的重担,只是没按老辈的方法耕作,而是琢磨着买了一些机器,把地里的油菜也换成了香料烟。彭保星虽然有些不习惯儿子的做法,但不得不承认一家人的日子越过越好,也就没再说什么。“只要好好种地就行!”他总是这样默默地安慰自己。

父子俩慢悠悠地回到家,木喃保已经把饭菜摆上了桌。

“那边坡上的地怎么没翻?”彭保星忽然想起。

“拖拉机上不去嘛!”彭长德笑道。

“那还不是得用牛……还不让我养……”

“是,是,吃完饭我就带着牛去翻。”

彭保星满意了,又深深地抿了一口自家酿的小锅酒,真香啊,还是原来的老味道。

打刀是阿昌男人必须学会的手艺。从记事起,彭保星就一直憧憬着自己挥锤打刀的场景。没事的时候,他总爱缠着村里的老人,听他们说当年打刀的故事。而老人们总是依在墙角,嘴里叼着烟斗,吞吐着自家种的土烟,慢悠悠地说起往事。

从前打刀得自己炼钢,铁矿都是从缅甸运来的。那时候交通不便,有时候一连几个月都听不到马帮的铃声。可老人们并不着急,打刀是个功夫活,得把矿石炼成铁,再炼成钢。这才是开始,老人们更喜欢把打刀叫“打铁”是有原因的。在火热的铁炉前,师傅带着徒弟,一锤一锤地击打着赤红的钢材。有时候,为了一把好刀,铁匠得连续工作好几个月。那是多少锤呢?谁也说不清楚,只是耳中始终萦绕着金属撞击的“叮当”声。

彭保星听得入神,时常幻想自己也赤裸着上身,在火热的铁炉旁,汗流浃背地挥着大锤,一把把锋利的户撒刀在自己手中诞生……

十二岁那年,一个普通的黄昏,阿爸把彭保星叫到了后院。跟在阿爸身后,彭保星心里有种莫名的兴奋。他隐隐感到自己长期以来期望终于要实现了。果然,阿爸把他带到了自家的打铁作坊里,拿出一把小一点的铁锤给他:“今天跟我学着打打看。”阿爸还是一贯的少语。彭保星接过铁锤的时候,已经激动得有点手抖了。

第一次的记忆最为深刻。彭保星虽然只拿了一把小锤,可无论怎么挥动,却总是找不到准心。而且没两下,他的手臂就有点发软了。再看看旁边的阿爸,手里的大锤始终节奏如一,沉稳有力地不停击打着,没有丝毫的倦怠。彭保星有点失落,自己好歹也干了几年农活,在同龄孩子里是出了名的有力气,可怎么才打了三两下就没劲了?

阿爸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放下锤说:“喝点水,休息会儿。”

彭保星坐到一边,手里依然拿着锤,低头不说话。

“打刀要真功夫,一天两天练不出。”阿爸像是安慰他,又像是自言自语。

“为什么到傍晚才打?”过了许久,彭保星才回过神来。

“火炉那么热,白天你受得了吗?”阿爸面带微笑。

彭保星不说话,起身继续埋头琢磨。第一天干完,彭保星感觉胳膊已经不是自己的了。第二天起来,手臂更是酸痛得厉害,抬手都有些困难。阿爸似乎知道什么,一整天都没有安排农活。可到了傍晚,阿爸又带着他走进了作坊里。“忍一忍,过两天就好了。”阿爸平静地说。

最初的七八天真是难熬,有好几次彭保星似乎都握不住手中的铁锤了,打出的也是歪歪斜斜的,每次都是阿爸不动声色地来修正。过了差不多一个月的时间,彭保星手里的铁锤终于有点听话了。一天洗澡,彭保星惊奇地发现,自己臂膀上肌肉的线条突然清晰起来。他赶忙照了照镜子,发现自己又壮实了许多。彭保星仔细地端详了自己一阵,又看了看手心的茧子,开心地笑了。

足足过了一年时间,彭保星终于能像父辈们一样,自如地使用手中的铁锤了。一天,又到了打刀的时间,阿爸却没有动。“你自己去吧,用我的锤。”阿爸平静地说。

彭保星心中一阵激动,他觉得自己终于长大,可以支撑起一个家了。他飞快地跑到作坊,熟练地为炉子起火,准备好钢材,最后才小心翼翼地拾起阿爸的铁锤。这锤的确比自己的有分量,可他一点也不担心,鼓足劲挥舞起来。每一锤下去,看着四溅的火心,彭保星心里有说不出的踏实。

小时候,彭保星经常听村里的老人谈论“七星刀”。那是阿昌打刀人的最高杰作,曾是头人专用的宝物。遗憾的是,随着时光的流失,这门手艺失传了。彭保星曾看过一位老人家里珍藏的“七星刀”,上面有细细的波纹,如同流水一般。老人告诉彭保星,这只是一把相对普通的“七星刀”,最好的“七星刀”波纹更为复杂,甚至有动物、佛祖的形象。不过那样的刀都是万里挑一的,千百把刀中能打出一口就算幸运了。那时候,彭保星就在心里默默地对自己说:我一定要打出一把来!

随着技术的提升,彭保星终于有了一偿夙愿的机会。他走访了很多打刀的老师傅,看了无数次硕果仅存的几把“七星刀”,试了各种钢材,可是无论用什么办法,刀身上始终没有显现出波纹来。彭保星似乎有点着魔了,整个作坊里都是他丢弃的失败作品。这天,许久没来作坊的阿爸走了进来,捡起彭保星随处乱扔的刀胚,细细端详起来。

“这些刀打得很好啊!”闷闷不乐的彭保星有些惊奇,阿爸很少表扬人。

阿爸走到彭保星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七星刀’是给官家用的,刀虽然好,但一年到头也不见用一次,那刀还有什么用?我们现在是给老百姓打刀,每天都在用,那才不浪费我们的工夫。”

彭保星很不甘心,但还是放下了对“七星刀”的执念。虽然没有成功复制出传说中的“七星刀”,但经过一番折腾,彭保星的打刀技艺却也得到了提升。时间久了,找他打刀的人也越来越多。每当看到大家用自己辛苦打出的刀,满脸笑容地砍树、割肉、切菜,彭保星似乎有点明白阿爸的话了。

一天,彭保星在地里忙完了活,像往常一样靠在树下休息。半睡半醒时分,彭保星听到有人蹑手蹑脚地走了过来,继而是一阵怯怯的笑声。彭保星慌忙起身,发现几个邻村的姑娘正在不远处冲自己笑。彭保星感到自己的脸一阵火辣辣的,一直烧到了耳根。

“你会打刀吗?”一个胆大的姑娘突然问道。

“会……会一点……”彭保星本就不太会说话,和一群姑娘讲话更是让他的声音有些颤抖了。

“能帮我们打吗?”姑娘接着问。

“……打……打什么?”彭保星看到木喃保也在,顿时感觉自己的脑门在冒汗。

姑娘们一阵叽叽喳喳的商议后,决定要彭保星给打几把小刀。

回到了家,彭保星精心挑出钢材,按照传统的样式开始给姑娘们打刀。这次打刀很不顺利,一想起姑娘们银铃般的笑声,彭保星手中的铁锤就有些不听使唤了,害得他每天都打到深夜才休息。彭保星的异常也引起了阿妈的注意,悄悄来了作坊几次。可当看到彭保星正在打的刀后,阿妈却会心地笑了。

一天,村子后面的山坡上,突然来了一队解放军,听人说是来训练的。村里的年轻人隔三差五就跑去看解放军操练,运气好的还能摸一摸钢枪,那就足够他们在村里吹嘘上好长一段时间了。阿爸也有一支铜炮枪,却从来不让彭保星摸。阿爸总是说:“那是你爷爷打猎用的,过去也能防一防土匪,现在用不上了。农村人安心种地就好,不要游手好闲的。”彭保星也想去看看解放军,见见那些“真家伙”,但他很听阿爸的话,继续忙自己的事去了。

这天,彭保星正在打刀,忽然听到自家的狗叫唤了起来。不一会儿,前院就热闹了起来,阿爸大声喊彭保星过去。彭保星急匆匆来到前院,心中一阵惊喜,原来院子里正站着几位解放军战士。一番寒暄后,解放军战士道明来意。原来他们听说彭保星打刀功夫了得,希望他能帮助打几把军刀。看到战士手中的军刀样品,彭保星心中一阵激动,他期盼地望着阿爸。阿爸嘴里吧嗒着草烟,满是皱褶的脸上带着一丝看不出的笑意:“打吧!解放军有用呢。”

军刀上特有的棱线,让彭保星有了新的灵感。他在为姑娘们准备的刀中,特意为一把作出了不寻常的线条。当姑娘们来取刀的时候,他把那把特殊的刀塞给了木喃保。

“……阿露窝罗节要到了……你……们去玩吗?”彭保星鼓足勇气问道。

“去啊,到时候一起去啊!”姑娘们欢快地跑远了。

“……唉!”看着姑娘们远去的背影,彭保星半天才想起回答,也不知道她们听见没有。但他还是满足地舒了口气,仰望着头顶的蓝天白云,忍不住长啸一声,任由那畅快的呼喊在户撒坝子里回荡。

这天,木喃保去村里的亲戚家做客,儿媳妇也带着孩子回娘家串门了。彭保星、彭长德两个大男人在家里发了一上午呆,最后彭长德忍不住了:“爸,两个人不好做饭,我们出去吃!”

彭保星点了点头,和彭长德坐上摩托车。来到户撒街,彭长德带彭保星找了家生意最好的过手米线店坐下。随着米线、主料、烤肉、佐料一一上齐,一桌色香味俱全地过手米线呈现在眼前。

彭保星仔细地看了看主料,抬起来轻轻地闻了闻,微微皱了皱眉。彭长德没有在意彭保星的举动,把筷子送到他手里:“爸,快吃。”

彭保星默默地点了点头,用筷子夹起一株米线放在掌心,又挑上各式佐料放上,放入口中,细细品味起来。品味瞬间,彭保星很是感叹,现在生活好了,过手米线随时可以吃,放在过去,过年时候能吃上就不错了,只是这味道,似乎少了些什么。彭保星一边品味,一边回想着过去的味道。

小时候,生活很艰苦,阿爸阿妈辛苦劳作一整年,也就勉强维持全家人的温饱。过年,是彭保星最期盼的日子。因为只有这个时候,全家人才能吃上香甜可口的过手米线。紫红米做的米线,又香又糯,又滑又软,放在手心里既不结团、又不粘手,配上阿妈特制的肉馅,再加上一块阿爸刚烤出的肉,香甜又不油腻。可现在的味道怎么了?彭保星心里直犯嘀咕。现在的米线都是机器做的,比过去手工做得精细多了,肉也更多了,可是总觉得少了些什么?究竟少了什么呢?彭保星边嚼着米线边犯迷糊。

就在他迟疑这段时间,彭保星感觉周围的气氛有些不对,抬头望去,只见旁边的顾客表情都有些奇怪,几个看似来自外地的年轻人还在不停偷笑。彭保星有些不解,彭长德却踢了踢他的脚,低声说道;“爸!说过多少次了,出来吃过手米线不要用手抓,现在大家都用碗了。”

“过手米线不过手?还叫什么过手米线!”彭保星突然生气地大声说道。彭长德被吓得身体一颤,不敢再多言语,周围的食客也立刻停止了嬉笑,眼神也收回到了自己的餐桌前。过了片刻,彭长德看彭保星气气消了些,才陪着笑脸道:“你也别生气,现在时代变了,大家都讲究卫生嘛……”看到彭保星脸色阴沉,彭长德的声音也越来越小了。

“传统就是传统,时代变了又怎么样?没有传统连味儿都变了!”彭保星本来想扔下筷子走人的,可他是一个节俭的人,看着满桌的菜,又舍不得浪费,叹了口气说道:“算了,不和小辈计较,吃饭!”彭长德赶忙赔笑着让老板给彭保星倒了杯小锅酒。一口小酒下肚,彭保星脸色才稍微好看了一点。

回家的路上,看着沿路变化的风景,彭保星不禁想起了年轻时候的事情。自从认识了木喃保后,彭保星干活总有点三心二意的,每天有事没事都往木喃保的村子里跑。其实他也不一定每次都去找木喃保,有时好像路人一样到村口绕绕,有时像没事人似的在村里逛逛。彭保星希望见到木喃保,可又不知道了见了之后说什么,只好就这样在木喃保家附近漫步目的的晃悠。有一天,彭保星又跑到了木喃保家所在的村子,没走几步,就在一个转角碰到了木喃保。

“贼眉鼠眼的在这里干什么呢?”木喃保故作严肃地问道。

“没……没干什么……恰好……路过……”突然碰到木喃保,让彭保星又惊又喜,说话更加慌乱了。

“骗人!我看你这几天都在这里逛来逛去的!说!是不是在打什么坏主意!”木喃保不依不饶。

“不!不……不是的……”彭保星愈发慌张了。

看到彭保星的窘样,木喃保卟哧一声笑了:“你不用干活啊!整天在这里瞎逛!”

“活早干完了。”看到木喃保笑了,彭保星才稍微安心了一点。

“看你这么闲,过来帮我劈柴吧。”木喃保说。

“去你家?”彭保星稍微安定下的心又重新狂跳起来。

“放心!阿爸阿妈都去串亲戚了,家里只有我一个人,去不去?”木喃保好像看出了彭保星的心思。

“诶……诶……去,去!”彭保星赶忙跟了上去。

那天下午,火热的阳光照在皮肤上火辣辣的,可彭保星丝毫感觉不到热。他挥着斧头,把大块的柴都劈成了小块的,又整整齐齐地码在一边。而木喃保当彭保星不存在似的,自己忙着做各种家务,完了便上阁楼去织布去了。彭保星虽然在卖力地劈柴,也不时偷看一眼在院子里穿梭的木喃保的背影。等木喃保上了阁楼,听着上面织布机有节奏的咣当声,彭保星的嘴角泛起一丝笑意。

就这样,不知不觉间,一下午的时光已经过去,彭保星劈的柴码得像小山似得。虽然身上的衣服湿了一遍又一遍,但彭保星脸上还是笑开了花。看着渐渐昏暗的光线,彭保星突然想起了什么,慌忙想要逃走,却又被木喃保截住了:“又做贼呢!给我等着!”

彭保星看着木喃保家的大门,心跳又开始加速了。不一会儿工夫,木喃保端着两个盘子从厨房里走了出来:“给,早上吃的过手米线,还剩一点,你吃了再走。我做的!”

听到是木喃保做的过手米线,彭保星有点心动了,思考片刻说道:“那我去后门的田埂上吃吧,那里比较凉快!”

“果然是个做贼的!”木喃保笑骂道。

坐在木喃保家后门的田埂上,沐浴着落日的余晖,身后不远处的石阶上木喃保正在熟练地做着针线活,吃上一口木喃保做的过手米线,彭保星已经分不清楚东西南北了……

“爸!到家了!”随着彭长德的一声呼唤,彭保星从思绪中缓过神来,嘴里似乎还有些依依不舍的味道。整个下午,彭保星都闷闷不乐的,晚饭也不愿意吃。到了晚上,木喃保和儿媳妇都陆续回家了。看着膝头可爱的孙儿,彭保星做出了一个决定。他把全家人叫到身边,平静地说:“明天我们吃过手米线,自己做!”

第二天一早,全家人就忙开了,彭长德出去割肉,儿媳去买菜,木喃保则在家准备各式佐料。等食材准备妥当,彭保星和木喃保便摆开架势,做起了大厨。其实,儿媳的手艺很好,平时家里吃过手米线基本都是她做的。不过这天,彭保星觉得一定得自己和老伴做,才能找回曾经那些诱人的味道。

忙碌的一个上午,一桌香甜诱人的过手米线终于上桌了。吃饭前,彭保星特意叮嘱儿媳把碗都收了起来。

“干嘛收碗啊?”木喃保有些不解。

“过手米线,就要过手嘛。”彭保星说。

木喃保还想说什么,彭长德悄悄拉了拉她的衣角,笑道:“就用手吧,好久没这么吃了,找找小时候的感觉。”

一家人围着桌子坐下,彭保星特意把孙儿拉到身边,手把手地教怎么把米线挑到手心,怎么放肉馅和各种佐料。看着一家人有说有笑的模样,彭保星也笑了。他抓起一团米线放在手心,合着肉馅有滋有味地嚼了起来。嗯!就是这个味道!小时候的味道!年轻时候的味道!果然还是一家人吃过手米线最有味道!还没有喝酒,彭保星似乎就有点醉了……

3月,户撒坝子里洋溢着浓浓的节庆气氛。节庆这天,接踵摩肩的街道让彭保星有些透不过气来。他早已过了爱凑热闹的年纪,儿子早已成家,对节庆似乎也提不起兴趣,只有小孙子兴奋异常,一大早就闹着要来看热闹。带着吵闹的孙子在人群中穿梭,让彭保星很是吃不消。好不容易挤到广场边,他已经是气喘吁吁了。看到路边的凉粉店,彭保星让老伴和儿媳带着孙子去吃凉粉,自己在广场边的石阶上喘口气。

此时,欢乐的人群已经开始在广场中翩翩起舞。背着长刀的小伙儿,穿着艳丽服饰的姑娘们,围成一个圆圈,快乐地蹬起了窝罗。人变了,服装也漂亮了,可还是一样的音乐,一样的舞蹈,原本以为再也不会跳舞的彭保星,心中忽然有了一丝冲动。是场中的音乐太响了?还是心脏不好了?不对,这是一种最原始、最纯真、最甜蜜的感觉。我们也曾这样跳舞啊!彭保星在心中感慨道。

其实,彭保星并不是一个善于跳舞的人。小时候的阿露窝罗节都是由各村寨独自举办的,规模小,也没现在热闹。那时候,日子紧巴巴的,虽然不至于饿肚子,但也没有太多奢望。过节更多的是老人们祭祀先人,留给年轻人娱乐的时间并不多。不过彭保星并不在意,作为家中长子,父母和弟妹都要指望他呢。彭保星有着和年龄不同的沉稳,他考虑更多的还是家里的活路。但自从把刀子送给了木喃保后,彭保星似乎总是有些魂不守舍,没事的时候总是拿着家里的老黄历翻来翻去。只有这一次,他从来没有如此地期待着阿露窝罗节的到来。

“天天看黄历,想当看挂先生啊!”彭保星的举动引起了阿妈的注意。

“没……没什么……就是随便看看……”彭保星吞吞吐吐的。

阿妈愈发生疑了,她挨着彭保星坐下,用手肘轻轻地碰了碰他,悄声说道:“不会是看上谁家姑娘了吧?”

“你说什么呢……没有呢……”彭保星慌张起来,下意识地看了看四周。

看着彭保星的窘样,阿妈哈哈大笑起来。阿妈是个爽朗的人,每次刚进村,村尾就能听到她的笑声。可彭保星还是像阿爸,憨厚老实,沉默少语。听到阿妈的笑声,彭保星更加害羞了,生怕阿妈的大嗓门让人听到。

“多大的孩子了,有什么好害羞的……你别看你阿爸是个木鱼脑子,年轻的时候可会逗人开心了。我记得年轻的时候,他给我打了一把小刀,可精致了……”打开话匣子的阿妈声音越来越大了。

“不,不是的,我给很多人打刀了!”彭保星的脸都红了。

阿妈在一阵爽朗的笑声中,终于结束了对彭保星的“审问”,临走前还不忘鼓励一下儿子:“你是个好小伙儿呢,胆子要再大些!”

望着阿妈离去的背影,彭保星的心里暖洋洋的。

随着黄历一页页地翻动,期盼已久的阿露窝罗节终于到来了。这天,彭保星起得特别早,把平时里压在箱底的唯一一套新衣服拿了出来,配上自己打的长刀。彭保星第一次站在镜子面前久久没有离开,包头正了吗?衣服是不是旧了点?长刀和衣服搭配吗?良久,彭保星才从镜子里看到阿妈站在门外偷偷地笑。彭保星不好意思地回过头来,阿妈微笑地给他拉了拉衣服:“别紧张,开开心心玩啊!”

可是年轻人再怎么期待,再怎么急躁,最终还是得耐下性子来。因为对于长辈来说,过节是个严肃的事情,有一连串的略显沉闷的仪式。首先得从选神树开始,全寨男女老少要到山上选一棵笔直的栗树作为神树,由德高望重的老人主持祭祀以后,才将树砍下,不能肩扛,而是用无数条绳子拴着树身,由全体参加人员拖到寨子,逢沟过沟,逢坎过坎,一路上敲锣打鼓,欢呼着迎接神树进村。到了寨中宽畅的祭祀场后,再将神树立起来,围着神树搭建祭台,在树上挂上大弓,安上太阳,披挂起鲜花绿叶,在祭祀台上绘满阿昌服饰图案。祭祀台宣告搭好,神灵附体的“大活袍”将五谷茶酒和鲜花水果摆上祭坛,便挥舞起鹰尾大扇高声颂经,传唱遮帕麻遮米麻的创世史诗,赞颂人类始祖的大恩大德。接着是狮子舞队和大象舞队入场,一同参拜神座,向创世始祖致敬。

只有等这些冗长的仪式结束后,属于年轻人的各种文艺活动才会依次展开。此时全体村民身着节日盛装,手持鲜花绿叶,蘸着清清泉水,围着神座唱起则勒歌,跳起阿露窝乐舞,表达对祖先深深的谢意。

在欢乐的人群中,彭保星有些急躁,他的舞步总是跟不上节奏。其实他的注意力根本没有放在跳舞上,眼神急切地在人群中搜索着。突然,有人从后面用胳膊肘顶了他一下,一阵银铃般的笑声传入耳中:“跳这么差还敢跑出来。”

彭保星回头一看,正是木喃保,脸顿时热辣起来。

“发什么呆啊,接着跳!”木喃保故作生气地轻推了一把彭保星。彭保星慌忙跟上跳舞的人群,可舞步却更加笨拙了。此时的他已经顾不上尴尬了,只希望这欢快的窝罗就这样永远跳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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