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陈贞奇
秋风萧瑟。
北风一阵阵呼啸而过,枯叶漫天飘零,树上剩下的叶子也枯黄了。
一场秋雨,风就愈加的冷硬。
一位老人踽踽独行来到小河边,依靠着一颗粗大的银杏树坐下,金黄泛白的银杏叶在屁股下窸窣作响。然后呆呆地向河对岸凝望,从太阳高高升起,到太阳落到山后去。
河岸边浅滩上有芦苇,对岸芦苇后面是隐约可见的一排排石头垒砌的厂房,一座高高的烟囱冒着灰白色的烟。
老人戴着黑色的毛线帽,脸黑黝黝的,清瘦,皱纹像露出地面的树根一样突兀。
一天,老人正这样坐着,听到背后有人叫他:“爷爷,您好!”。
老人“嗯”了一声,没有回头,仍盯着河对岸的石头厂房。一个少年一手拿摄像机,一手拿摄像支架,走近老人身边。不远处趴在墙角的一只老黄狗警觉地抬头“旺”了一声,老人伸手指了指,黄狗平静地原样躺下。
“您在看什么?”少年走到老人面前。
老人目不转睛:“在看对面的厂房。”他并没有直视少年。
“我是过来拍照;拍视频的。架子放在这里可以吗?”
“干什么?”老人这时才正面看了一眼少年。少年高高的个子,戴着宽边的近视眼镜。
“拍照,做视频的。哦,也做直播。”少年接着又说:“关于银杏和银杏叶的宣传。”
老人疑惑,沉默了片刻,他好像没有明白什么,眨动着眼睑。白色的睫毛阳光下闪着光。然后自言自语到:“对面的工厂烟囱怎么停止了冒烟?”
“什么?”少年反而有些茫然,“是对面的机械厂吗?”。
老人听到“机械厂”几个字,眼睛瞬间明亮起来,“机械厂的石头房是我们职工用石头垒起来的。”停顿了一会,老人特别来了精神。“那是1956年,我们红星铁业合作社和前进木业合作社、翻砂合作社,还有一个农具修配站,合并组建了机械厂。当时是这里最早最大的企业。”
老人讲到这里好像很自豪,脸上的皱纹舒缓了许多,也不问少年听见没有,自顾自接着又滔滔不绝地说:“那时我们也就几十个人,都年轻干劲特别大,吃完饭不休息,业余时间打石头,肩膀抗石头,手工嵌缝,垒起来那一排排工厂。”这时老人伸出右手,在空中抖了抖,北风好像都跟着停滞了,少年清晰地看见老人空中有两个手指少了一截。
“老爷爷,手指怎么伤残的?”少年有些纳闷地问。
“一个手指头就是垒石头墙挤的,另一个是在烘炉车间冲床冲掉的。那时不算伤残,只是简单包扎了一下没有耽误工作。”少年有些不解,怔怔地听着入神。“告诉你吧,我们的第一任厂长是抗日游击队的英雄,他开会告诉我们,鬼子扫荡时他大腿受了伤,腿肚子上一块肉炸掉了,只有一块皮连在一起,用草扎起来照样打鬼子。现在是新中国我们当家了,要好好干工作,把工厂建设好。”老人兴致勃勃地说:“那时我们上班没有定额一说,都争先恐后,不让加班都偷着加班,有的同事翻墙加班干活,第二天都不知道是谁干得。”老人停顿了一会,拿出烟,少年急忙掏出火点上,老人吐出烟雾时咳嗽了几声,接着又说:“以后我们建起了厂房,建起来院墙,有了木业车间,烘炉车间,机加工车间,装配车间。1958年转为国有企业,主要是服务于农业,是这里最大的国有企业。”
阳光西斜,少许暖洋洋的。少年忽然想到来这里的使命:“我要在这里拍照录视频”。然后镜头对准这颗银杏树,银杏树上还有一些泛白金黄的银杏叶,银杏果已经所剩无几,少年知道拍照银杏叶不是最好的时机,幸好少年会使用软件还原银杏叶的深绿色,制作出的视频会是盛夏的银杏叶的色彩。老人也回过神来,抬头看银杏树,喃喃自语,大意是:这颗银杏树六百多年了,日本人来时有一次要杀这树,谁知树流出树液红红的,像鲜血,有一个汉奸翻译是当地的人,他知道这个银杏树的银杏果秋冬可以充饥,于是就给鬼子说这是神树杀不得,鬼子看看流出鲜血一样的树液就让停止了。以后这树周围的房子盖起来烟酒公司,银杏树就是烟酒公司的了,早些年烟酒公司破产了,这颗银杏树政府保护起来当做古物,修路都绕着。少年听得很仔细,本来少年大学专业是文史专业,对文学历史有极高的兴趣,文学是他的梦想,只是由于生活所迫应聘一家视频直播带货公司,文学写作历史研究挣不到基本生活需要的,所以才从事了这家公司,刚刚就职月收入就过万元了。听着老人说到这银杏树的历史若有所思,这才认认真真地看银杏树的金黄叶,银杏树树干、树枝、树皮,还有老人的脸,发现这银杏树皮仿佛和老人脸上的皱纹连在了一起,尤其是银杏树下突出地面的树根。
少年注视着老人的脸,小声问:“老爷爷,您现在多大岁数了?”
“多大岁数?88。”
“哦!身体还好吧?”
老人同意地点了点头,“小伙,你多大了?”
“28岁了。”
老人又看了看少年,从地上捡起一串落下的银杏果端详着:“过去人穷吃不上饭,每当银杏果落下的时候,都抢着捡拾回家留着充饥。现在没有人要了,都清理到垃圾箱了。怪可惜的!”
“是的。银杏果能治好多病,我们公司还让拍视频宣传呢。”
随之老人沉默起来。然后眼睛又盯着河对岸的石头厂房。这时,厂房高高的烟囱已经不冒烟了。
夕阳照在没有冒烟的烟囱上,慢慢黄白到橙红色,还有那石头房,还有那河浅滩上的芦苇。橙红色的芦花空中随着北风向南飞舞,而芦花落到河水当中的,随着河水的方向流去。接近地平线上圆圆的红太阳,缓缓地沉落到远方的天底里去。它沉得愈深,远山的轮廓就显得愈清晰。石头厂房看不见了,烟囱看不见了,代替的是远处山峦的轮廓,犬牙交错着,显得愈加清晰好像移过来更近了。四周红红的烟云不知不觉地暗下来,升起梦幻般的暮霭。接着,红红的太阳完全隐藏到西山背影的后面,顿生一束束鲜艳的金光四射,映衬在宽广的半圆的天幕上,像一把红红的桃花扇。但,为时不久,也悄悄地淡化直至消失了。
“太阳落下了;天黑的真快!”老人叹息道。
“是的,我们该回家了。”此时,天空远处飞过来一群人字形的大雁,北风吹着往南飞,时时鸣叫着,声音由弱变强,又由强变弱直至消失。
老人起身回家,屋墙角的老黄狗也起身跟过来,在老人的前面沿着河边的小路,走走回回头,好像老人不认识路担心走失的样子。老人的背影踉踉跄跄的,弯腰低头看着脚下,走的很慢。少年望着老人的背影,一直目送折进小巷。少年收拾摄像机架,然后回放录制的视频怅然若失,他曾想让老人手捧银杏树掉下的银杏叶和银杏果拍个特写,但看到老人的两个残缺的手指后,他毅然放弃了。他知道今天的视频制作公司一定不会满意,也很难获得大众浏览和粉丝的青睐,但他还是认定这是最有深远意义的一次外出拍照录视频活动,也许会影响到他的今后的志向,因为那个老人,那个老人的故事。
老人回到家里,自己的家有一个祖辈留下的院子,在自己的院落门口坐下,等儿子下班回家做饭。儿子儿媳都在河对岸的石头厂房上班。儿子是恢复高考上的大学,本来可以分配到机关上班,但是因为他的动员来到自己上班的工厂,因为那时工厂太缺少机械制造专业的学生了,农业改革后工业也在改革,工厂也在走向市场,需要创新需要技术革新。
儿子回来时已疲惫不堪,忧心忡忡的样子,儿媳也总是负气,吃饭时老是因工厂的事情争吵。
这不,儿媳又在抱怨叨唠:“企业搞不好都是你们领导的事情,咱们企业没有能人,别老是怨职工。还有那些下岗的职工好久都找不到工作,多么可怜。”儿媳是车间副主任,明显代表了车间职工的怨气;儿子是技术副厂长,厂里上班儿媳不能与丈夫争吵,回家却倾泄不已。“一会儿企业改制,一会儿全员股份制,又内部承包,这不企业也没有根本好转,结果是企业职工下岗......停产......罢工......上访......”儿子没等儿媳说完也火爆摔碗怒道:“现在的领导不也是股东选举的吗?吃大锅饭的习惯改不了,什么都依靠企业,适应不了市场经济怎么办?你说?!”这时,老人耳朵总是嗡嗡直响,只是无奈地瞪儿子一眼:“吃饭吧!别吵了。”
老人四个孩子,一个儿子三个女儿。大女儿个体经商,是最先富裕的,回家看老人买东西很大方;二女儿中学老师,现在工作是最舒服的,高级职称工资很高,一年好多假期经常过来照顾老人;三女儿考了公务员,老人听说已经是科局级的干部了。三个女儿生活工作老人都不用操心,唯独儿子的工作让他放心不下,甚至不理解,在家中儿子学习最好学历最高,现在却面临下岗的窘迫。老人也对工厂的现状困惑,企业改革初期也是很有生机的,月月有奖金,甚至一个月发两次工资,为了多挣钱职工也高兴加班,为什么以后越来越困难了,老人真的不解。老人曾是企业的劳模,后来年龄大了调到工会工作,为适应企业改革要求减少后勤人员,提前内退下岗了,企业以后的事情老人知道的很少,只是听儿子儿媳争吵中了解一点,企业好的消息老人激动不已;困难的事情老人就特别担心,甚至几天都彻夜不眠。
几天之后,少年又来到河边银杏树下拍照录视频,上次的资料提交没有通过,还需要补充。少年远远的就看见老人还坐在原来的地方,还是凝视着河对岸的石头厂房。“您好,老爷爷。”老人一如既往的专注着前方的河对岸的石头房。
“您每天都来这里吗?”
“嗯。”过了一会老人才应了一声。
“那烟囱怎么被拆了?”老人说。少年也看到了有个塔吊操作着拆工厂的烟囱。远处也有一片高高的塔吊竖立着,是新建的楼房还没有完成。少年还知道,河对岸已经规划建设城市新区了。这时河岸传过来塔吊的铃声时隐时现。老人神情突然异常,大声喊道:“打铃了,上班时间到了。”
“老爷爷,那应该是塔吊的声音。”
“不对,是我们工厂上班的铃声。上三下二预备一,紧急集合打的急。门口传达室挂着一个铃,响声节奏我们都熟悉,不会错的。”少年无奈地点点头。
老人情绪稍微平静一点,接着说:“我们厂两个院子,西院是办公区和生活区,党委、厂部、职工宿舍,还有学校、图书室、托儿所、伙房、零售门市部,职工生活很方便。东西院中间有一条大路。上班的铃就装在东院的传达室门口的一颗大树上。东院是生产基地,有好多个车间。我就在烘炉车间上班。”老人讲到工厂很有条理,很有逻辑性,语气很慢很细致,少年没有见过却感觉有些抽象,少年知道的工厂都是高楼大厦,都是办公室里的微机操作。
老人喃喃自语还没有停止,甚至是有些兴奋激动:“我们的工厂可荣耀了,一般人渴望上班是进不了的,要有招工名额还要有劳动局批准。哦,也招收过少量亦工亦农和临时工。”老人间断停顿一会:“我们工厂出来了好多干部,曾被誉为这个城市干部的摇篮,好多局长副局长的,还有一个党委书记一步步提拔到市里的大领导,我的劳模就是他给我报的。”
老人说到从工厂调出的领导干部时,伸出手指头一个一个点过来点过去,其中数到一个人时,少年打断又问了一下,确认是少年的舅舅。少年的舅舅从工厂出来十几年了,换了好多个领导岗位,现在刚从领导岗位上退休了。
老人还在说河对面石头厂房里的事情,只是有点不连贯了,说一句停一句,也许老人累了,少年仿佛在听一部意识流叙事小说,只是事情就在河对岸能看到的石头房内。少年忽然想起一件事情,老人提到的舅舅刚退休时,有几个和舅舅同过事的领导来看他,期间谈论回忆在一家工厂的事情,那个工厂就是老人现在一直凝视的石头房里的机械厂。少年清晰地记起来了,因提到工厂职工上访一事,曾争论不休。
一个在职的领导说:“这个企业是让现在的厂领导搞垮的......”
另一个抢着说:“要是我们仍在厂里,一定不会这样,一定还是最好最先进的企业”。
其中有一个抽着烟,若有所思的样子:“也许和他们一样也面临下岗了......现在我们在党政岗位上应该庆幸吧。”
舅舅已经退休了,好像不太关心这件事,也许不好表态发言,就圆场说别争论了,谈点别的事情吧......当时少年也是来看舅舅的,顺便负责倒茶水招待客人,因热衷文学历史,听得很认真却没有什么思考,现在,面对老人不停地自言自语,少年联想到了许多,也滋生起一股莫名的忧伤。
太阳又渐渐地向西山后面落去,只是方向偏向西南,与此同时,偏东北方向的天空上,却早早升一轮淡白色的月亮,月亮挂在蔚蓝的天空中,明显得可看出左下方还不圆,仿佛这轮月亮还在赶着接替西落的红太阳;圆圆的红太阳周边依然燃起一片红霞,金光四射。
这时,少年发现河边的银杏树根延伸到红蓝色的河水中。
“爷爷,这银杏树的树根长到河里了。”少年指着像红绿色渔网一样粗大的树根。
“这树根早就长到我们厂院子里啦。”老人脸上微微一笑,少年第一次看见老人的笑。“我们盖厂房挖地基的时候,就挖出来好多树根,当时我闻了闻,就知道是这颗银杏树的根。”忽然一阵急促的北风,银杏树的树枝一阵摇摆,仿佛证明老人话语的正确性。同时,老人用干枯皱巴巴的手抚摸脚下的树根,肯定地说:“就是这树根。”
忽然,老人身体有一点抽搐。
“爷爷,怎么了?”
“我想回家了!腰疼。”老人扶着银杏树想站起来,少年放下手机急忙上前架起老人。“天要下雪了,该下大雪了。”
少年看了看明朗的天空。
“天气预报的吗?”少年疑惑,手机上天气预报是没有大雪的,只是阴天。少年没有再继续问,怀疑老人或许有老年呆痴症。墙角下的黄狗也过来了,尾吧摆动着老人的裤脚,嘴巴不停地添老人的鞋子。这时,少年才意识到,黄狗是老人的伴。黄狗仍在头里领路,只是这次尾巴一直挨着老人,生怕老人歪倒似的。少年目送着老人和黄狗,欲言又止,突然想拍个狗的视频,甚至想和黄狗合个影,只是老人和黄狗已经消失在黄昏中了。
第二天,少年早上起床,发现窗外白皑皑的,满世界都是雪,少年怀疑起天气预报,打开手机天气预报这才提示有大雪。少年上班的路上还在下着大雪,漫天飞舞的雪掩盖了所有的灰尘,路滑结冰少年却一阵阵担心起老人来。
这场雪一直下了半个月,要么大雪,要么小雪,要么雨夹雪。天晴了,少年又来到小河边的银杏树下,只是没有看到老人,也没有看到老人相伴的趴在墙角的那条黄狗。
于是,少年顺着拐弯的小巷寻找老人的家。问街上的人,提到老人和黄狗都知道的。少年很容易就找到了。这是一幢普普通通的平房,院墙是石头垒砌的,漆黑的大门贴着黄草纸,少年敲了几下大门,没有声音也没有狗叫,少年有些不详的预感,用力敲了许久的大门,终于有人过来,开门的男子的长相酷似老人。少年问:“叔叔,一个老爷爷领着一个黄狗是住在这里吗?”
男人眼睛明显的红肿,仔细而又有点奇怪地打量着少年:“他去世了!”。继而掩面痛哭起来。少年听完身不由己地浑身抽搐,强忍着,还是流下一串眼泪来。“他有病吗?他痴呆吗?”少年不知怎么会这样问起来,到底是问什么自己也不知道。
少年临走有些结巴起来又问:“那,那,那黄狗呢?”
男人擦了擦眼泪,情绪稳定了一点。“那黄狗,自父亲下葬,黄狗一直趴在坟上三天三夜不回家,后来就找不到了。”
少年歪歪斜斜逆向老人回家的路走着,来到古银杏树下痛哭了一场。不知道是为谁而哭泣,为了那偶遇不久的手指残缺的老人,还是那条没有下落的黄狗......
少年平静下来,取下眼镜擦了擦,看看经雪刚刚洗过的银杏树,春天还没有到来,竟开始微微泛绿,树干树枝直直的伸向天空,又仿佛是一双双手臂一根根手指伸向太阳。那老人凝视的方向,河两边分不清是雪还是冰,中间的河水仍然朝着一个方向流,仍按原来的方向流淌着。石头厂房正在拆除,代替的是高高的吊车,冰冷的天气也没有停工,吊车铃声空中回荡,看来不久就是一座座新楼房平地而起。
太阳还没有西落,少年依依不舍地离开了小河边,离开了那棵古银杏树,以后再也没有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