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座城市的拓展,离不开农民的付出与融入。我从事拆迁工作多年,最厌恶官亲仗势和暴力索价,最同情百姓无奈。至今,有几幢消逝的房屋和几张农民的面孔难以从我的脑海中淡去。
我曾经一家省级开发区主管拆迁安置工作近四年。当初,这里是僻静的村落。虽然向西跨越通榆河紧挨着主市区,却如隔河千里远,多彩与黑白,繁华与冷僻,截然分明裁割成两个对比度极强烈的板块。河东的住户主要以种地维生,除了传统的稻麦,间或侍弄些蔬菜,自个运过三里多的立交长桥进入市区销售,不多的收入须做久远精细的盘算。
当这片土地被圈定为开发区时,农民们淡淡的喜悦与淡淡的忧愁交织着,有些无所适从。他们梦想七世修行融进街爪子,却又怕失去土地,断了生活的根,成为枯死在水泥地上的蔫苗。
拆迁动员工作开始后,村民们知道自家将面临在一个很短的限期内要拆房让地。至于何去何从,他们一脸茫然。他们并不拘泥于看到征地手续、规划批文,也不懂得要关注拆迁许可证之类的官信,他们认为政府想办的事,要什么文件不容易?顶撞和较真,都是不识时务。于是,开始了另找住处、采摘田间最后的收成、砍伐尚待成材的树木、卖猪卖鸡等一系列不得已的忙乱。
记得在一个秋天,时令在中秋前几天,我带着拆迁工作组走向新丰村的一个农家。这是三间二厨的住户,主屋的外墙没有水泥抹灰,裸露的红砖已有些盐碱驳蚀,瓦面上有尘埃的积垢和苔藓灰黑的痕迹;门前约两米的走道外,可利用的隙地都被严严实实的庄稼覆盖;两棵盆口粗的泡桐刚从根部锯倒,几株银杏三四米高,有稀落的挂果,看来栽植不过五六年。
中年的男主人事先接到我们前来的告知,迎到屋侧将我们引入室内,马上从油污沾染得难以辨认原木纹理的方桌面上,拿起20元一盒的金黄色南京牌香烟,却不能熟练的打开拆口,一看就知道是不会抽烟的汉子。我制止他拆封,并告诉他没人会抽烟,他一脸的诧异,嘴唇尴尬的张合发出"丑烟,烟丑"的连续嘀咕。头发有些蓬乱显然能看出正在忙碌中搁置下农活的女主人,把刚洗的手往围裙上擦,提起热水瓶向四只杯子里注水,并歉意的一笑,嘟囔一声“不好意思,没有茶叶”,然后直接用手抹三张高低不一的长条凳面上的灰尘,示意请我们坐下。
当时,我猜这已是这户农家最隆重最繁琐的迎宾礼节。我注目那正溢出热气的杯子,是空玻璃罐头瓶,瓶口下的螺纹里藏着一些积垢,有些发黄,证明着这些杯子不常使用,是属于迎宾待客的器具,而且这些宾客通常不包括庄邻,他们自己喝水不必这般盛瓶倒杯的耗时,只须端着水舀子牛饮一气。
我们刚坐定,便听到男主人竹筒倒豆子的讲话:“各位领导是为了拆迁的事,我不要人动员,我也不会讲话,我不敢想和人家有后台的一个价,只要大差不差的,不能欺我老实人。”说话间,夹杂进了女主人的啜泣,我两耳兼听,弄清了她要表达的意思,四头猪还小,要早知道拆迁就不往回买了,那时正逢苗猪价格贵,现在连本钱也扳不回头;孩子已经上了高中,两口子种田苦不到学费钱;房子破旧了也没钱翻盖……
我最看不得别人流泪,舒心过日子的人哪个愿意在陌生人面前流眼泪?我告诉她,同等结构同等成新的房屋,不会让他们比别人的价位低,他们可以自己确立比照对像;猪崽、银杏树都要给予补偿;我们不会在用足政策上打折扣。她疑惑说,“你们当干部的不要与我无知无识的妇女开玩笑,怂人的秤头子总要低些的。”
几天后,我以他们选定的一位官亲的房屋作比照,核定了补偿金额。尽管他们拆迁平房的补偿费不够在安置区建成一座统一标准的新楼,还是爽快的签订了拆迁协议。我决定追加2000元作为对他们孩子的助学款,他们很意外。两次临门,那罐头瓶水杯我由始至终端在手上,领受了那份热情,却没有将开水喝下去。我有些洁癖,怕沾上瓶口螺纹里的污垢,心里至今仍有不可告人的歉意。
我曾遇到一位老者,青年丧妻,终生没有续弦,领养了一个侄女相依为命,没有申请过参加集体的“五保”。这些年,他侄女在不远处的商业街租房开间小店,有个临时的住处。拆迁开始后,有人议论说那位老者是无子户,不能在安置区安排到宅基地,只能住进养老院。性急的老人沉不住气,冷风嗖嗖的冬日大清早,赶在上班前摸索到我办公室门口,坐在走廊的水磨石地上,要讨个定心丸。
我把他迎进室内,递杯开水,他颤巍巍的接上手时,已溅了一半,顾不上喝,嘴唇嗫嚅着,急着要我发话。我告诉他,拆迁安置男女平等;一户村民只能拥有一处宅基地;领养的孩子与亲生的孩子只要确认法定的父女关系,享有均等的权利义务。我派人驾车带他到辖区公安派出所查证父女关系证明,带他到当地国土所出具了他女儿别无宅基地证明,为他一家得到合法安置备齐了手续。诸事已毕,老人如同欠了我的救命大恩,哆嗦着说:“大半截子下土,没有坐过小包车,今天还是局长叫人开车拉着我这个土佬跑,一根烟没花替我办了事,折死我了。丫头养我一辈子,我对她也算有了个交待,死了心安哪!”说话的时候,局促不安,仰着脸讨好巴结我的神态,令我心中寒暖交替。末了,他神情绝决的粗声说:“我的房价你说了算,我不讨价还价,心好的人不欺人!”
当时,我的眼泪直打转,我不过是土灰星子大的官,比芝麻官要小多少倍,是起于土坷垃的微尘。况且,又是我要拆迁人家的房子,本该做的细微小事凭什么反而让一个老人家感动得一塌糊涂?何况这老人是我父辈的年龄!难道仅仅因为我是个小不点的官?总说我们是人民公仆,可我们的主人们,面对我们微不足道的服务,为什么像奴才一样惶恐呢?!
在当地的商业街入口处的南对面,曾有过一对摆水果摊的夫妻。男的姓袁,常年穿一身迷彩服,说是为了耐脏;女的黑而阔的脸膛,头发向后梳拢成一条辫子,额头前突,高颧骨映衬出一对深陷的眼窝,更显憔悴。我记不起她的名字,姓氏有些冷僻。这对夫妻男的不识一个字,女的一个字不识。男的每天赶往十几里外的城北水果批发市场,用三轮车拉回些新鲜水果。本钱小,批量也少。女的守摊,因为不会算帐,卖水果整斤不带两。
不识字,算不得他们夫妻的苦难,命运中不堪的重负接连而至。他们是外地迁入户,原来居住在黄河故道边一个穷地方,经常受水灾。十几年前,他们是健康的壮年,依靠亲友帮忙,在这城市的近郊买了一块边角隙地盖房子,建筑幸福富裕的梦幻。开挖屋基槽时,一块朽蚀的棺材板上一颗锋利的枣核型锈钉,刺穿了女人脚趾。为了省钱,她没有到卫生所清理伤口和包扎,更不屑浪费钱财打一针预防破伤风的疫苗,一天没停的忙碌了下去。新房没有落成,她已高烧不退,接下来的诊断是患了骨髓炎,前几年,又添上了癫痫。老实的丈夫在生活的折磨中日渐木讷。
钱,对于这个家庭,首要的功用在于延续生命,可居然有人用一张50元票面的假币,诓走了这个苦难女人的几斤水果,还让她倒贴40元现钞。夫妻俩为此恨自己无用,恨自己不识字,恨自己恐怕前世作了孽,哭泣得两天没有出摊。他们认定了自己是废料,不再做生活的一点讲究,可他们有一个不错的儿子,他们得为儿子明天的出息挣钱。
当时,我的儿子也在读大学,平均每月的生活费用支出1500元,不过是我夫妻俩工资总额的六分之一。人家也一样是高校的学子,在南京的一家高校就读,家里月供给五百。孩子舍不得错用一分钱,从牙缝里省出些子儿,给母亲买药。长期的营养不良导致胃病,脱肛。心痛的母亲趴在电话机上和那端的儿子一起哭泣,母亲劝儿子买只猪蹄算作滋补,儿子捏着两张十元的票面三次踯躅在熏腊摊前,最后黯然踱回了宿舍。
这一家的情况,是他们接到拆迁通知后夫妻俩停做了一天生意,坐到我办公桌对面的木质沙发上断断续续诉说的,并在其后得到村里胥书记的证实。那天,老袁夫妻俩的谈话没有结束,女人的黑脸膛上不断沁出虚汗,脖子向后扭曲,老袁静静地说:“她发病了,她是不能多讲话的”。接着,她在沙发上瘫软下来,嘴角流出白沫。老袁紧掐她鼻下人中,没有一点知觉。我用面巾纸帮助老袁替她擦干净已沾满腮帮的鼻涕和唾沫,派人将她送到附近的门诊。那时,已值冬寒天气,学校的年假近了,我当晚请同事仲庆国干事代买了十斤上好的猪肉送上他们的家门,让那个舍不得吃猪肉的懂事孩子好好吃顿猪肉……
老袁夫妻再次出现在我的办公室,是第二天上午,——癫痫病来得快去得也快,只是老袁的眼圈比以前更黑,女人的脸色也更加枯黄。那女人有些羞怯地说:“昨天的事我晓得了,出洋相了,真对不起,对不起!”我说:“我心疼你们的苦难,日子会好起来。你们房屋的拆迁价格不会比东边紧邻的人家低。”那婆娘说:“东边人家亲戚是大干部,我们比不上人家。我也不问人家的屋多少钱一公里,你是个好人,我信你。”老袁一脸憨态的笑,没有发话。她说的一公里,是指一平方。尽管我确信她没有那种智商以“公里”的谐音来启发我,但我给了她和他们应有的公理,希望他们苦难的心里因为照耀公平的阳光而灿烂,也对以后的日子增添信心与盼头。末了,他们从随身带来的小布兜里掏出几支香蕉,执意要我和几个同事分而食之。我们没有固执的推辞,人手一支,包括老袁夫妻,我相信他们平时是舍不得自食香蕉的。我们一同剥皮,露出白嫩细腻的果肉,共同在咀嚼中交融一份互相信任的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