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仓中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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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7/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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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执念

父亲的执念

   人,无论是平凡与高贵,生命都只有一次。真正决定生命长度的,是人的精神。即使再卑微的人,有了纯粹的精神,生命的余辉则如星光熠熠不灭。我的父亲,就是一个卑微却有亮色的人。

  我的父亲是位农民,是一位抗美援朝老兵复员的农民,生命止于二OOO年的农历五月二十九。父亲一生没有给我们留下物质遗产。我幼年的记忆中,贫穷的家里唯一令我产生神秘感的是一只没有刷漆常年上锁的小木箱。几经窥探,悄然侦获父亲藏钥匙的所在,于是探明了其中的物件。印象很深的有几本书,《上甘岭》、《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毛主席著作选读》;还有三枚徽章,一枚有鸽子图案,两枚有八一图案。另外还有一只军用水壶,几本旧日记,一支黑色胶木杆金星钢笔,几十张戴着大沿帽的军人合影。书籍都是繁体汉字,并不适合刚上小学的我阅读,然而对我并非没有用场。寒冷的冬天,父母无力给我厚重的棉衣御寒,那些读不懂的旧书正可以一页一页撕下来折成“豆腐干",与小玩伴们躲在避风向阳处博技取暖。至于照片等物件,基本都用作了交换小人书或慷慨赠予了要好的同学。及至若干年后,我真正知道这些父亲秘藏的价值,已荡然不可复得。庆幸留存至今的,唯有父亲赴朝时的一幅照片和一枚赴朝参战纪念章。

   我的父亲是贫雇农的儿子。兄妹七人的大家庭,作为长子的他注定必须过早地用稚嫩的肩膀去扛起比犁耙更重的负荷,帮助上辈人担当养家糊口的责任。父亲19岁成了家,凭着他的勤劳、正直与沉稳,成了一个三代同堂十多个人口大家庭的顶梁柱。

  1951年,父亲21岁。他正守着小家庭向往着越来越好的日子,忽报鸭绿江畔燃起了狼烟。新生的共和国面临忧患,祖国征召热血儿女抗美援朝,保家卫国。已为人父的他,默默地决定要当志愿军。父亲是家中长子,祖母寻死觅活不让他走。对年轻母亲的依恋,对嗷嗷待哺孩子的牵挂,对一家老小的温饱与安宁魂牵梦绕,没有羁绊父亲远征的脚步。祖母变卖了家中仅有的两件土改时分得的稍微拿得上手的床柜,换得五块银元缝进父亲的棉衣,痛哭着叮嘱:前方枪子不长眼,想家了也好有路费往回赶……谁知,父亲行旅开拔的第三天,祖母就收到了装有五块银元的小包裹,那是父亲从行营的第一站伍佑托人捎回的。

   父亲常说,他最值钱的日子献给军队无怨无悔,几十万战友牺牲异国他乡,而自己四肢健全地回来,要活得不愧对军人的价值和尊严。生前,他每掂量那记录战地军歌的小本子和抗美援朝纪念章,昏花的老眼里总会闪烁起异样的光彩。

   美国佬投降后,从军六年的父亲本可被安置当警察。他说战时为国尽忠,和平回家尽职,毅然回到了故乡和亲人身边重启农耕生活。父亲壮年当了25年副业队长和生产队长,历经多次政治运动的风风雨雨,庆幸没有被批斗过一次。令人至今咀嚼仍感苦涩的是,那时我们兄弟姐妹众多,家中没有粮食填充我们饥饿的肠胃,母亲过度的劳累与生活的艰辛经常胃出血,我的三位姐姐跟随邻家的大人到集体田间拾麦穗,企图让家里如水的稀饭稠一些。父亲发现后,趟过小河斜刺里追赶,掴了女儿两巴掌,还将篮子里几穗麦子夺取送归集体的场头。生产队豆腐坊的周爹爹,趁早晨弥漫的大雾给我病中的母亲送过两碗豆浆,父亲硬是喝责大姐将家里宝贵的两枚鸡蛋抵充集体的损失。

   父亲一生保持着军人的风范。衣服破了,自己打补丁,而且必须缝补得方方正正。一生只穿中山装,无论新旧衣服都要扣上风纪扣。做事做人,固守本份,到老都不改本色。上世纪80年代初,是父亲为“官”的最后岁月。不少和父亲一样无品无级的“组级”、“副组级”官儿们,趁着搞联产承包的气候,堂而皇之利用权力分肥,将多年积累的集体资产廉价占有。母亲看到生产队的仓库里有旧房屋上拆卸下来的杉木桁条着价出售,便向父亲提议,孩子大了洗澡不方便,买段木料箍只澡桶,总比到木材公司购买要便宜点,父亲缄口未言算是否决。家里没有壮劳力,分田小组的人同情我们,把散碎的地聚拢在一起,靠家也近些,人家已做好的方案却被父亲审核时利用队长的权力否决了。父亲说一念不贪,活得心安,坦然地领着全家居住在庄上落伍的三间土墙草盖房屋中。直至我工作后,在穷则思变中日夜不疲的变卖文字,硬是在三十多年前积攒微薄的工资和稿费,建起了砖墙瓦盖的婚房。

   穷困的岁月里,父亲有抽烟的嗜好,企图将生活的忧愁与郁结如烟吐出,轻轻飘散。特别艰难的岁月,他用旱烟锅抽廉价的烟末,抽用废纸卷起作物枯叶揉成的碎屑,也没有斩断烟瘾。我成为乡政府的一名办事员后,前来办事的人在我办公桌上留下上好的零散卷烟,不抽烟的我不忍丢弃而浪费,小心翼翼收拾好带给父亲。不曾想父亲不但没有一丝悦色,还挣扎着绝了烟瘾。父亲说孝顺不可以助长贪念,做官不可以取分文非份之物。父亲的教诲,令我终生不敢忘却。在后来贪污成风的气候里,在公众认为我手握重权的背景下,我平静地守住了人格与道德的底线,接受特别严酷的检验,让一些以为有权必贪而企图泼污我尊严的小丑惭愧得无地自容!

   在老家庄,父亲极得人缘与尊重。邻里的红白喜事正常请他主持,相互有点小纠纷惯于请他调解,他是公道正派的化身。及至年事已高,每逢大雨过后,他从不忘扛把铁铲巡查田头地埂,修补雨水冲刷形成的缺口,方便过往行人。

   父亲寿数七十,令我没有好好反哺即已离去。他洁白的骨灰无愧地融入了家乡干净的泥土已二十余年,可他作为一名老军人忠诚国家、贫贱不移的执念,一直点亮我心头不灭的灯塔。在功利喧嚣的社会,多少人嗟叹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我不是不懂世情,只是不屑于改变自己,我怕愧对父亲的忠魂。当有人以丧失良知作为成功的代价,以尔虞我诈作为富贵的资本,我不甘心丢失父亲留给我的精神财富,我怕他的灵魂责骂我的不肖。于是,我一年又一年淡泊心安地生活,一次次在父亲灵前无愧地焚香叩首自励守持他留给我的精神遗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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