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是米粮情义重
我常收到亲友们馈赠的礼品,最令我感到情深义重的莫过于来自故土生长的粮食。
这几年,老家的亲人和乡邻都把承包田转包给了村上的种田大户,他们自己已经多年不再种植稻麦。然而,他们每年没有中断过给我赠送粮食。他们习惯从种田大户手中购买品质最好的稻谷,在村头的小型碾米机上去壳,再一遍遍剥脱糙皮,形成一颗颗晶莹透亮如无瑕珍珠一般的米粒,装进洗得干干净净的编织袋,送给从乡村流亡到城市的亲朋好友。也许有人会认为流亡一词不妥,那是不懂我依恋故土与乡亲的心境,一个游离于衣胞之地的人,不是流亡么?
幸好,我虽漂泊在外,但我与故土的兄弟姐妹和乡亲父老一直亲密无间,彼此的赠予和回报没有间断。常常有这种情况,我在一些应当有仪式感的日子回到老家,亲人们会依惯例给我送粮食;老邻居发现我途经他们的门前,也会追着我往车上塞些米麦瓜菜,我会回馈一两包好烟,或送上两瓶他们舍不得购买的好酒。有人说农村粮食不值钱,一大袋新米不过两三包好烟钱。我不乐意听这种没有人情味的话——如果没有植根于心的惦念,会有人给你送上一袋沉甸甸的大米吗?既然朴素真挚的情意系于米中,用金钱估量价值岂不是亵渎人心吗?或许,买得起车载船装大米的人很多,甚至可以任意挑选国内国外最知名品牌的粮食享受,可你又怎能体察一位辛劳守望自己田垄的农民,给自己常常惦念的人送一袋大米的真情份量?何况,他们现在不种田了,仍以农民最好的礼遇对待你,不受感动的人还有鲜活的情感细胞吗?
我是农民的儿子,对一米一麦所系的情感,远远不止于“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的理解。我幼年的记忆里,朴素的娘亲说不出民以食为天这样文气的句子,可她所讲的一米度三关的故事和缺乏粮食的岁月饿死人的事实,教育我们不可以对粮食有丝毫的不敬。她常对我讲,一粒粮食从播种,浇水,除草,施肥,喷药,收割,登场,脱粒,晾晒,进仓,到碾成米,磨成粉,不仅有庄稼人风雨寒暑一年四季的钟情,还要经历日月星辰下的上百次低头弯腰。这上百次的俯仰,是农民对土地上百次的虔诚求祈,是对土地哺育生灵的上百次感恩叩拜。娘亲一次次在雷霆霍霍的天幕下凝重地告诫我们兄弟姐妹,在菩萨的眼里,一粒粮食有石磙子那么大,而人只有蚂蚁大。年龄渐长,我分明懂得母亲所说的菩萨,就是农民对粮食神圣的敬畏和尊重的意念。岁月更替,我淡化了许多关于利益的概念,但始终没有改变我已固化的认知,一个乐于向你赠送粮食的人,是把一颗真诚的谦敬之心送给了你,是无上的礼遇,该用心珍惜与回敬!
离土离乡几十年,每当我的兄弟姐妹和多位乡邻给我送上米麦,除了心间溢满幸福感,又无不愧疚这礼物太重,太沉,再多物质的回馈难以抵充价值的万一。我该如何回报亲人和乡邻们一粒粒珍贵的馈赠呢?不浪费每一粒粮食,本是天经地义的事,不足以表达我的谦恭与感恩。我恨不得把自己的灵魂抵押给田园,接受日月的拷问,修炼得如同米粒一样纯净而富有营养,去温暖他们的心脾。否则,我便感到负疚与折福,感到卑鄙与轻漫。如此,还嫌不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