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加故乡邻家小弟孩子的婚宴,见到一批久违的老家村人。记忆中的青壮年已被风霜摧皱面孔,叫不出名字的新生代大多已迁徙择城而居。人烟渐稀的故土啊,忽如冬日黄昏下的鹊巢,暖暖的,又有些萧疏的惨淡,令我依恋,令我怅惘。
我的故乡是通榆河灌浴下的村庄之一。青墩,先民堆土防海潮侵袭而逃生的高地上长满青草而得名;大洼,碱地中的低洼处。仅管时代早已改变了村容村貌,地名已变更为盐城市亭湖区南洋镇方向村,可我仍然习惯称自己是青墩乡大洼村人,否则情感的归宿容易迷失。
我幼年的记忆,村庄穷,村人亲。我偏偏生为一个抗美援朝老兵的儿子,正直是父亲最显著的特点。他的几十万战友埋骨冰封的异国,他以活着为幸运,以谋取一粮一草的私利为卑鄙。他当生产队长几十年,对家人的严苛使我们的日子过得比别人更清寒。正因为家徒四壁,我记忆中邻里们点点滴滴的关照都是时光不可驳蚀的恩惠。东邻的唐奶奶上街经常给我带几块水果糖,西邻的堂叔常用小木船送我母亲到公社卫生院治疗胃出血,南庄的周爹爹在雾浓的凌晨给粮食稀缺的我们送过山芋,两位大爷带我到新兴场的澡堂子洗过澡还给我买过一碗阳春面,好多壮男叔帮我家挑过我们挑不动的烧火草,几位婶子在我暑假干活挣工分时争着干了我份内的活……我曾暗暗发誓有朝一日出息时报答他们,可是我一直没有出息过,他们已渐渐老去,他们中的有些人老去时我也没有得到消息,未能去磕个头送别最后一程。
几番读书漂泊辗转,在二十多岁的少壮之年,组织上曾派遣我到老家村担任过两年的党支部书记。我曾想尽力为我一直图报的乡亲们办点事,可终来又欠他们一份厚重的情。
那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村上大半人家出行必经的通榆河桥年久失修,桥桩被过往船只碰撞而倾斜,桥板错位,行人、贩夫常连同自行车一起翻落河中。汛期水涨,竟有昧心人搬开桥板,设渡谋财。乡亲们希望修桥,倒挂的村级经济,集体无能为力。我试着游说相邻的两镇三村募资建桥,凑了6000元,远远不及预算数额。于是,我借乡亲们自己的力量办自己的事。夯桥墩,没有发一份派工单,一声动员,男男女女来了300多人,我的工作只剩让他们分班轮番作业,否则太狭窄的工地挤不下身子;打桥桩,乡邻们砍来几十棵自家成材树木,没有人索要一分钱;几千块红砖铺平了桥头两侧的接线路面,那是并不富裕的村民准备积攒用于建新房的材料。桥建成了,乡亲们自己出的钱,自己出的力,他们却四处为我歌功颂德。
大洼村,因地势得名。大雨成灾,打坝排涝,必不可少。因为厌烦于打坝开坝的劳碌,一条作为灌溉和运输主干道的活水河被拦腰截断了多年。恶化的水质灌溉秧苗,连片枯黄。村民们暗生怨言。我求上跑下多方筹资,决心建造一座活水闸。初春时节,厚重的棉衣难以阻挡寒意侵身,可百十号青壮年赤脚踩进齐膝的淤泥开挖闸塘,没有一个喊冷。入夜,我借工地的废砖窑挡风,看他们挑灯夜战,饱经劳累的乡亲们竟都认为我该休息,一声声的嘘寒问暖令我温暖又渐愧。闸塘开挖中,河底渗水不绝,必须堵实才能保证闸底板顺利浇筑。十几个中青年汉子没有等到农村工作经验不足的我发号施令,喝几口大麦酒暖暖身,扛着装满泥土的编织袋轮番涉水,到上游堵漏。一旁急得团团转的几名老者,悄无声息的凑钱买来猪头香烛,虔诚的焚香磕头拜龙王,并执意要将我支开,说是不能让我背负相信迷信的臭名将来碰上运动不太平。
我在那个偏远村任职时间不长便受命到另一个单位任职。临别之日,闻讯而来为我送行的村民挤满屋子,几个五保老人牵衣拽袖与我哭别如同永诀。我忐忑所能为他们做的毕竟太少太少,想留下来继续效力又身不由己。及至十余年后的非典时期,多位善意的老乡还奔波往返50余里摸上我的新住处,送来传说中能祛病驱邪保平安的菖蒲草。这段村官经历,我曾写成《永远的乡情》发表于党报的副刊。若干年后,被时任中共盐城市亭湖区委书记施建石先生无意间拾获,竟批示作了区委中心组密切联系群众、改进工作作风的学习材料……
故土人渐稀,乡情却更稠。千万里人生路,阅尽世态炎凉,回眸间,最是故乡堪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