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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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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6/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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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墨鱼汤

我在厨房里炖一锅墨鱼汤,试图找回母亲在世的味道。

这是一道做法相当武穴本地化的菜:先将墨鱼干放到温水里浸泡大概一个小时,等坚硬的墨鱼干完全变软后,就可以取出来去掉外壳,再拿剪刀把墨鱼干剪成一条条的细丝儿状。接着把新鲜的猪肉切成麻将块大小,切几片生姜,和墨鱼细丝一起放进高压锅里,倒上适量的水,架到煤气灶上,先开大火,压半个小时左右。等高压锅冒出“噗嗤噗嗤”的声音后,转中火烧十分钟,再转为小火,又烧十分钟。

“这就做好了?”妻子看完我的一番操作,眼里充满了不可思议。因为她觉得,墨鱼汤这道菜是非常复杂的。

“嗯,做好了。”我点点头。

整个烹饪过程确实非常简单。

黄州本地长大的妻子,完全无法理解我们对墨鱼汤这道菜的热爱。

之所以说“我们”,是因为结婚前,我两次带妻子回武穴的时候,父亲满桌丰盛的菜肴里,一锅墨鱼汤总是占据C位。

在妻子的印象中,我们似乎对墨鱼汤这道菜有着深深的执念。

每次妻子疑惑这一点的时候,我就会一脸得瑟的告诉她,在我们这里,墨鱼汤是招待贵客才有的待遇。虽然现在生活富裕了,也不缺好吃的,但我以前念书的时候,只有到了节假日,才能享受得到母亲的这道墨鱼汤。

物以稀为贵。两千年左右,石佛寺老街还没有超市,买菜得去菜市场。我时常纳闷,石佛寺镇所隶属的武穴,只是位于长江中下游的小县城之一,菜市场里的海鲜并不常见,为何却多以墨鱼干、海带干为主?经过询问一位在电商平台经营蕲黄广特产的邢姓老哥才得知,根本原因在于武穴港。邢姓老哥在梅川镇做本地特产生意,颇有一番见识。他掉书袋一般的告诉我,我们所在的武穴,命名源于武穴港。而武穴港又是长江十大深水良港之一,地扼吴头楚尾,外江内湖,形成“舟楫之利”。作为水上交通枢纽,武穴港连通了鄂赣皖三省七县市。武穴港的重要,古人从明代开始就相当重视,开辟成为临江重镇,清初发展成“商贾杂处鳞聚之要埠”,四通八达,是南北漕运的交通要道。民国时期的武穴港已经非常繁忙。常有武穴港船只顺流而上,前往江浙沪一带,抵达入海口,进行货物贸易。海滨城市盛产海鲜,跟随船只返回武穴港的物品就有大量海鲜。不过,海鲜不喜淡水,无法长久保存,以当时的生活水平,海鲜成为寻常人家餐桌上的家常菜并不现实。但唯有墨鱼和海带却流传下来。究其原因,墨鱼,也就是乌贼,还有海带,被勤劳智慧的武穴人加工成了干制品。尤其是墨鱼,经过剖腹、除内脏、洗涤、干燥、整形、罨蒸和发花等一系列工艺流程后,就可以和腊鱼腊肉一样,保存相当一段时间。我们取出食用之前,要先经过温水泡发,这样墨鱼干才会肉质肥大、味美鲜嫩,青脆爽口,和鲜活墨鱼口味并无二致。如此一来,墨鱼这种海鲜在武穴就“飞入寻常百姓家”。这大概是武穴墨鱼干的来历。

墨鱼干价格很贵,大概每斤六七十块,母亲站在摊位前,躇踌好久后,终于下定决心买了。这个价格到现在都还维持着这样的水准。巴掌大的份量,就得要二三十块钱。平日里节俭惯了的母亲是舍不得经常买的。当时,我已经去武穴市区念职高了。每个月都会放两天月假。每逢我放月假回家,母亲必定会上石佛寺老街,买半斤或者一斤墨鱼干,再去猪肉摊剁两斤新鲜的五花肉。母亲说五花肉肥瘦相间,用来炖墨鱼,再好不过了。买完菜后,母亲出门之前带上的一百块钱,也就只剩下十来块钱。母亲非常勤俭,但对我们的伙食从不吝啬,顿顿都有荤腥。到了午饭时分,厨房里阵阵墨鱼汤的香气四溢,盖过了门前那棵桂花树的花香。

一大锅墨鱼汤端上桌后,泛着晶莹油花的汤水里,其实没有多少墨鱼干丝和瘦肉,我用汤勺在汤水里打捞起来的,大多数是白花花的油腻肥肉。我总是向母亲吐槽。母亲告诉我,墨鱼汤,墨鱼汤,精髓就在于喝汤。墨鱼是海鲜,海鲜味美,融合五花肉肥肉的油脂炖汤,大补。

在武穴市区念书后,我就只能住校,吃喝全在学校食堂,第一次住校的我吃不习惯食堂的大锅饭菜。让我意外的是,在这个时候,母亲特地选了个吃饭的时间,从石佛寺老街搭乘公汽来到学校,用保温盒带着她在家里提前炖好的墨鱼汤,请求食堂师傅帮忙加热。然后我就在不少同学艳羡的目光中享受着这碗母亲的墨鱼汤。油而不腻的汤汁里,冒出肥美的墨鱼干丝和酥软可口的排骨(也可以是五花肉),我喝上一口,汤汁味道鲜美,墨鱼干丝入口爽滑,让我瞬间就有了回家的感觉。母亲每个月都会来学校几次,只为给我改善伙食。尽管每次带来的炖汤都不一样,有猪脚炖花生,有排骨炖山药海带汤……但最多的还是墨鱼汤。

母亲送来的墨鱼汤,伴随了我大半职高时代。很多次在食堂喝完墨鱼汤后,母亲得回家去了,我都会站在学校门口,目送母亲远去的背影,由道路两旁枯黄的落叶飞舞伴随,渐渐消失在我的视线尽头。秋去冬来,直到职高毕业离开武穴以后,母亲炖的墨鱼汤,我能喝到的次数,就和我一年当中回家的次数一样屈指可数。

二零一二年下半年,母亲生了一场大病住进医院。我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只觉得大概一两个星期后,母亲就会出院吧。然而,母亲住院的时间超乎想象的漫长,持续了大半年。期间还做了一场手术。那场手术过后不久,母亲由第一人民医院转回我们小镇卫生院。父亲一脸悲伤的告诉我,母亲不行了,发现的时候就已经是胃癌晚期,做了手术也无力回天。现在只能慢慢等死。这个消息对于我们全家来说如同晴天霹雳,当时已经嫁到武汉并且有了身孕的妹妹,拒绝了父亲让她安心养胎的建议,十分固执的回了老家,要陪伴母亲人生最后一段时光。正在念高三的弟弟也受悲伤情绪影响,那年高考没有考出理想的成绩,从此早早踏上社会。

母亲的身体每况日下,原本还算丰腴的体态,在病魔的折磨下,已经瘦得皮包骨头。亲戚朋友们一波又一波的过来探视。有人劝诫我们,说到了这种时候,母亲想吃些什么,尽量满足她,不要让余生留下遗憾。我把这句话记在了心里,从医院回到家里后就去菜市场买了些墨鱼干和五花肉,想自己亲自动手,也为母亲炖一锅墨鱼汤。从未下厨过的我进厨房之后,脑海一片空白,不知道该从哪里下手。我有些后悔,母亲以前天天在家做饭的时候,我为什么就没有学着点呢?

于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无师自通的下厨就这么毛毛躁躁的开始了。处理好墨鱼干和猪肉,我把食材放进高压锅里,凭自己的感觉,倒了一些水,然后开始点火煮了。约莫半个小时后,高压锅盖的气阀开始嗤嗤作响,我掌握不住关火的时间,就这么一直耗着,直到“砰”的一声巨响,高压锅不可避免的发生了爆炸……

滋滋冒泡的汤水,混合着油污,沿着灶台四周流淌。装着油盐的瓶瓶罐罐,受到高压锅爆炸的波及,也是四分五裂,玻璃渣子碎了一地。

作为“始作俑者”的高压锅,虽然气阀早就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但却依旧四平八稳的架在煤气灶上,只是锅盖边缘不断有汤汁溢出,如同火山喷发后的岩浆。

而我则是一脸惊魂未定。

父亲从医院回家的时候,就看到了这样的满地狼藉。

“人没事就好。”相比于我每次闯祸,就会受到母亲的斥责,父亲对待子女犯错的态度,更多的是包容。

“汤没有炖好,但你有这份心,很好。”父亲知晓缘由后,安慰我一番,然后将厨房的遍地狼藉收拾干净。

不过,望着高压锅里残存的墨鱼汤,看起来粗糙不已的样子,父亲微微皱眉,随后又舒展开来。

这锅墨鱼汤最终还是端到了母亲的病床前。

父亲隐瞒了我炖汤的经过。

“肉炖得太烂了。”母亲背靠着床头,由父亲端着这碗墨鱼汤,浅尝一口后,对我的处女厨艺进行了点评,“太淡了,盐都没有放吧?你哪里会做什么饭啊!”

虽然嘴里将这锅墨鱼汤贬得一无是处,但母亲却喝了满满一大碗。自母亲转院回到小镇卫生院后,苍老的速度之快肉眼可见,饭量也一天天减少,很多时候甚至连一小半碗米饭都吃不进去。这是我第一次见她如此开胃。

也是这个时候起,母亲渐渐不行了,几乎无法进食,喝水也只能依靠棉签吸吮,病入膏肓,脆弱的生命进入倒计时。二零一三年十一月某天晚上七点左右,母亲撒手人寰,带着对我们的恋恋不舍,永远的闭上了双眼。

这年同月,我的大外甥女出生了。遗憾的是,外婆离见到这个小生命诞生,只差那么几天。让我意外的是,大外甥女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武汉丫头,长大后特别爱喝墨鱼汤。我不禁想道,这难道是生命的轮回吗?

岁月如梭。十年一晃而过,石佛寺老街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街头的老政府大院变成了商品房小区,街尾的中国邮政鸟枪换炮盖了邮政储蓄银行,一家家快递站点如雨后春笋般冒出。小镇卫生院也建了几幢新大楼,围了新院区。曾经充满市井气息的菜市场被拆除了,取而代之的是人满为患的各大超市。生活条件不断向好,想吃任何东西,都可以随时在超市里买到。但那些东西,已然没有学生时代的那种味道。期间,我去过武汉、黄州的几个大型超市,干货区摆放着黑木耳、香菇、黄花菜等干货,意外的没有看到墨鱼干。我惊讶于这个发现,像是发现了新大陆,赶紧告诉妻子,在武穴绝大部分超市的干货区,墨鱼干、香菇和黑木耳都是形影不离的。但妻子一脸淡定的跟我说,黄州这边不吃墨鱼汤这道菜,所以干货区没有墨鱼干,并没什么稀奇。而且,她们家也不会做这道菜。我以为妻子所谓的不会做,只是随便说说而已,直到去年春节,我给岳母家带去了几斤墨鱼干。春节过后很久的某天,我发现那几斤墨鱼干依旧躺在冰箱里面,这时我才知道,她们家是真的不会做。我决定把这些墨鱼干翻出来炖了,让她们家也尝尝武穴本地特色菜。

之所以将墨鱼汤称之为武穴本地特色菜,是因为我离开老家后,从未在外地菜单上看到过这道菜。即便是毗邻的漕河黄梅一带,也没有墨鱼汤的踪影。我想,这得益于武穴港得天独厚的地理条件。

后来网络发达,我通过视频平台才知道,原来湖南和江西的某些地方也炖墨鱼汤,并非武穴独有,只是他们的炖汤配菜以及烹饪方式和武穴这边有着天壤之别。或许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

……

静置二十分钟左右,等高压锅里面的气压完全放出,气阀就会自动落下,这道墨鱼汤也可以起锅,我依次放上适量盐和味精,再撒上一些葱花。

我望着端上桌的墨鱼汤,不由得思绪漂浮。从汤汁的颜色和墨鱼、五花肉炖烂的程度来看,确实已经无限接近母亲在世时的模样。那时候的厨房里,母亲做饭使用的是十年都不舍得更换的煤气灶,灶台脏兮兮的,油烟味很浓,墙壁上被熏得很黑。十年过后,家里的厨房已经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干净清爽的天然气灶、抽油烟机……

在妻子感慨墨鱼汤烹饪如此简单的时候,我拿起汤勺浅尝一口咸淡。墨鱼还是从前的墨鱼,五花肉依旧肥而不腻,只是喝到嘴里的汤汁,再没了母亲当年在世时炖出来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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