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姑“远嫁”的村子叫下赫门楼,位于大金镇与石佛寺镇交界的地方,毗邻如今位于电子工业园内的凤凰小学。说是远嫁,其实开车过去,不论是从蕲春方向的220国道走,还是往通向武穴北站的308省道过,都仅需十来分钟而已。
二十多年过去,“其途之所出,四通而八达,游士之所凑也”。
九十年代,从我家到下赫门楼村,虽然还是那个直线距离,不过耗费时间更长。那时我还在念小学。那年农历正月初三,屋外寒风凛冽,我窝在温暖的被褥里,但架不住母亲声声催促,无奈只得早起。因为父亲要带我去姑姑家拜年了。
按照武穴的习俗,从大年初一开始,大家都要出门拜年,互相致以新年的问候。大年初一是到自己村里,大人们相互登门,见面发烟,喝着热茶,吃着果盒里的瓜果糕点,在香烟和茶水的氤氲缭绕中天南海北的聊着。大年初一应该是孩子们最快乐的一天。在这一天,他们可以提着袋子,自发成群结队,挨家挨户上门,只要喊上一声“拜年啦!”,就能得到大人们打发的年货,有水果、饼干、方便面、糖果等,遇上经济条件宽裕的人家,甚至还能得到当时并不多见的香飘飘奶茶。村里有位老人端坐堂屋太师椅上,见我和几个小孩进屋扯着嗓子喊“拜年啦!”,一脸和蔼的点头回应,然后又笑容可掬的逗我,“拜年是怎么拜的呀?”,于是懵懂的我跪下来,向他拜上一拜。老人一看,当时就乐呵呵的,打发给别的小孩发饼,我拿到了一个红包,里面躺着一张崭新的一块钱,在那个一毛钱可以买十颗糖果的年代,对任何一个小孩来说,都是一笔巨款。从村头进去村尾出来后,每个孩子脸上都洋溢着灿烂的笑容,手里提着的袋子都装得沉甸,收获满满。从正月初二开始,就要拜访亲戚朋友家了。当然这也是有讲究的,亲疏有别,主次有序,应该先去母亲的娘舅家,然后是父亲的兄弟姐妹家,再就是辈分较远一些的亲戚,和社会上的朋友。
我家作为姑姑的娘舅家,每年正月初二一大早,姑父就会带着表妹来我家拜年。后来表妹长大了,就自己带着表弟过来。再后来,表妹嫁人了,只剩下表弟一个人来。由于这天父亲和我要赶去挤上人满为患的公汽,去母亲住在城区那边的娘舅家拜年,所以回拜姑父家,就定在了正月初三。
父亲骑着他的永久牌二八大杠自行车,把我放在后座,叮嘱我搂紧他的腰,然后收起后支撑架,左脚脚踏一蹬,右脚抬起越过横梁,坐了上去,车轮“吱呀”一声,就朝大金镇方向骑去。
220国道尚未开拓的年代,电子工业园那块区域也只是几个安静祥和的村庄。承载着人们出行的S204旧路(如今的武山大道)是石佛寺镇通往大金镇的必经之路。我将脑袋缩在父亲的背后,抵御着刺耳刮骨的寒风,坐在自行车后座,一路沿着S204旧路前行。这条不太宽敞的两车道水泥路总是破破烂烂,但总有公路局的工程车时常停在路边,对这条道路修修补补。我们沿途经过张榜、大梅和冯竹林几个村庄,在接近大金河的时候,远远可以看到,马路边一处下坡泥土路上,矗立着一个高达十几米的大烟囱,顶端直插云霄,蔚为壮观。四周堆积着烧制成品的红砖,足足有一人多高,一堆又一堆,人在里面穿梭,像极了迷宫。这里是专门生产红砖的轮窑。才十来岁的我,面对这个世界,总觉得是一种甜蜜的冒险。路过轮窑的时候,我像一匹脱缰的野马,朝窑洞里面肆意飞奔,想要探索未知事物的新奇。一开始,我对这个四通八达类似地道的地方兴致昂然,但随着深入内部,光线越来越弱,更显黑暗,加上因为放假停产,轮窑空无一人,脑海里不自觉的聚焦出那些荒诞恐怖的鬼神传说,我不由得心慌起来,回过头来,居然忘记了来时的路。直到父亲寻我的声音传来,我的失魂落魄瞬间就被吹散得无影无踪。犹如迷失在山洞里久久不能找到出路的探险者,终于见到明亮的光线照射进来。
重新坐上自行车后座,感受着父亲宽厚有力的后背,我眼中的天空无比蔚蓝,鸟儿自由飞翔。
从轮窑离开后,我们还需横穿一段京九铁路。贯穿大江南北的京九铁路在石佛寺镇修建了火车站,终结了武穴不通火车的历史。那时京九铁路两侧还没有支起护栏,在慢悠悠的绿皮火车没有通过的时候,我可以沿着铁轨散漫的走着。
“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喂马、劈柴,周游世界。”
“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
大年初一下了一场鹅毛大雪,地面雪白一片。但随着次日天气放晴,大雪逐渐融化,春回大地,晴空万里,我在铁轨上蹦蹦跳跳着,情不自禁的朗诵起了关于春天的诗。
父亲听着我念诗,面露微笑。我对文学的爱好,源于父亲有意识的培养。父亲喜爱看书读报,柜子里收藏了很多书籍,有《伟人毛泽东》、《林彪的一生》、《大财阀孔祥熙传》等历史名人传记,也有《读者》、《意林》、《今古传奇》之类杂志,还有各种题材的长篇小说,武侠、悬疑小说合集,总之涉猎广泛。这些书籍丰富了我的脑海。我也曾拿这些书籍和其他家有藏书的同学交换阅读。其中让我印象最深的一本书,书名叫《乡土名记者的追求》。里面有一篇文章《我走在乡间的小道上》,作者是梅川镇的范青保。他在这篇文章里讲述了自己磕磕绊绊的文学追梦路。那个网络传媒尚未崛起的年代,父亲几乎每天都要买一份报纸,所以我经常在一些新闻报道开篇看到“通讯员范青保”的署名。这位同县前辈曲折的追梦经历感染了我,让我内心深受鼓舞,当时就诞生了一个梦想,也要成为那样的人物,把自己写的东西印成铅字。
小时候,父亲周末常常带我去小龙潭公园游玩,又或者是小镇电影院看电影。每次尽兴回家后,父亲都会跟我说,有什么感想,不如写一写吧。于是我就写了。通过这样不断的锻炼,我的写作能力得到了一些提升。上了初中后,每逢语文考试,同学们都在为一篇八百字以内的作文挠头抓腮的时候,我已经开始奋笔疾书了,写的作文甚至得到高分,有一回还被语文老师当成范文,在全班朗读。初二那年,学校组织了一次校内征文比赛,我尝试着以小说体裁写了一篇,竟然被评为二等奖。我拿着奖状回了家,父亲很是高兴,去书店买来了满面方格子的稿纸和信封。我握着黑色钢笔工工整整誊写自己的“大作”后,父亲用信封装好,带我来了邮局,到柜台买一张邮票,贴在信封的右上角,指着伫立门前的绿色邮筒,告诉我说,这里就是寄信的地方。父亲手把手的教我把投稿信放进邮筒插口。可惜的是,我的投稿信往往石沉大海,杳无音讯。对于我的碌碌无为,父亲倒也不急躁,只是经常跟我讲,你堂叔宝爷(陈楫宝)念初中的时候就是因为不停的写作,不停的投稿,后来去了北京当记者,现在已经是中国作协会员,成为出版好几本书的大文豪了。
走几里路后,乡间小道路边不时冒出坟头,上面遍插花圈,燃尽的鞭炮撒了一地,一座座墓碑直指苍穹,仿佛在诉说着逝者的过往云烟。按照我们当地习俗,农历年底最后几天,家家户户都会祭拜逝者。每年这个时候,父亲准备好香烛纸炮和祭品,吃完年饭,贴好对联,然后带我去祖坟拜祭。父亲忙着摆放祭品,点燃香烛纸炮。我站在墓前,阅览以繁体字纂刻的碑文,品读先祖人生简介。父亲会为我讲解看不懂的词句,以及碑文里述说的亲属关系。父亲说,每一块碑文都浓缩了一位逝者的人生故事,或悲怆,或幸福,或平淡,或伟大。又或如一旁旮旯里的某座孤坟,没有墓碑,也不曾见人祭拜,无论生死可能都已经湮没在红尘里。每个人都会有自己与众不同的人生经历。正如那本《乡土名记者的追求》里面收录的记者们,虽然有共同的人生目标,但各自的际遇又各不相同。
穿过这片坟头,村头几间错落有致的房屋冒出红砖黛瓦,如同地平线缓缓升起的旭日,出现在我的眼前,下赫门楼村终于到了。姑姑早就准备了丰盛的早饭,只等我们到来。父亲和姑父一边吃饭,一边聊过去一年的收获和年后的活计。表弟带我光顾了村头那间不太起眼的小卖部,花五毛钱就能买到一盒摔炮,直接用力甩到地上,就会发出特别响亮的爆声。这种只在过年才能享受的乐趣,我们玩的不亦乐乎。一年到头难得聚在一起,大人们商量着让我留在这里过夜,和表弟继续玩耍,父亲过两天再来接我回去。在那个交通还不太便利的年代,走亲戚住上一晚或者两三天,都是稀松平常的事情。
这条并不曲折的拜年路,我跟着父亲走了一年又一年。渐渐长大之后,我可以宛如父亲一样,带上学龄的妹妹,在每年正月初三,踏上这条拜年路,也走了一年又一年。
时光荏苒,光阴似箭。又是一年腊月将至。如今的冬天,已经很难见到大雪纷飞。我们不必再问,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
小镇发展日新月异。曾经荒芜的土地上,黑色沥青路面双向四车道的220国道拔地而起。武穴站以北的林家垸、胡家垅村拆迁,围绕电子工业园建成了凤凰社区。道路四通八达,我也有了驾驶证和汽车,再去姑姑家拜年,就只是分分秒秒的距离。我跟随父亲经过的那条旧路,也因为走的人少了,已经几近荒废。路面裂缝四起,坑洼不平,一如母亲早逝后父亲颓废的脸庞,写满了沧桑的过往,许久都不曾散去。
每年除夕来临,我照例会去祖坟祭拜,只是路过村里,当年笑问我怎样拜年的老人没了踪影,他住的老屋也已是土坯烂瓦 ,破败不堪,一对木制大门残缺不全,朝屋内看去,蛛网遍结。堂屋那把老人坐过的太师椅虽然还搁置原地,却早已铺上一层厚厚的灰尘,漆色褪却,裂纹醒目,像是年迈的年轮,在诉说岁月的无情摧残。村里的坟地每年都会添上新坟。
随着生活条件不断变好,家家户户都不再缺那一口吃的,小孩子结伴出门拜年的现象渐渐绝迹。而我孩童时提着袋子出门拜年的往事,如画卷一般铺开,一幕幕陌生而又熟悉的场景涌上心门。我也曾独自一人驾车,刻意再次踏上那条旧路,试图寻回那些和岁月一起走远的画面。大金河畔那根高耸入云的大烟囱不知何时消失不见,从我的记忆里抹除。生产红砖的轮窑拆掉后,早就成为历史长河里的一粒尘埃,被风吹散的无影无踪,仿佛它从未在这里出现过。
时光终究像是轮窑大烟囱飘出的浓烟,出炉时冒出滚烫而又浓烈的黑色,随风飘上天空,逐渐变淡。当抵达云端后,就完成了它的使命,烟消云散。如旧路,也如老人。
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我来来回回行驶着,车轮在旧路上反复颠簸,一遍又一遍。我终于可以确定,那条小时候父亲带我走过数个年头的拜年路,是真的再也找不回来了。我失落返程,途径邮局门前,透过车窗不经意间瞥见那个绿色邮筒竟然还在,心中不免有些惊喜。这条拜年路上唯一没有消失的物件,最容易让人忽略,却一直都在我身旁,从未离去。随着岁月变迁,网络发展蓬勃,电话、微信就能瞬间传达天南海北的讯息,人们不再写信寄信,我也可以依靠电子邮箱发送投稿信,已然失去通信功能的邮筒淡出人们的视野,但依然孤零零的坚守原地,经过数载春秋,任凭风吹日晒,在这条渐渐抹去痕迹的拜年路上,像极了父亲的人生,平淡无奇,波澜不惊,却连接了未经人事的我和这个世界。只要有这个如邮筒一般坚韧挺拔的身影还在,我的心里就始终怀有底气,就能无所畏惧的去探知这个世界。
当我也成为父亲后,未来很长一段时间也将成为自己孩子心目中的天,我渐渐意识到,父亲在我眼中的身影,伟岸的光环不知何时悄然褪去。他也会迷茫,也曾在母亲早逝后陷入悲伤,一度心怀对未知余生的彷徨。只是父亲脆弱的一面,从不在我眼前展现。
当父亲老去以后,我也会带着自己的孩子,一如当初父亲带着我,去为祖坟上香,去村里登门拜年,培养她的兴趣爱好,在每年的正月来临后,用自己的身躯为年幼无知的她遮挡风寒,再踏上一条新的拜年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