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小喜欢吃竹笋。
小时候,家里长年备有一道菜,就是腌制的芥菜干。母亲总是把芥菜干切得碎碎的,再煮一个多小时后作为一日三餐的主菜。单吃一种菜真的很乏味,所以我总是期盼芥菜干的最好搭档——鲜竹笋。肉油(三层肉更好,不常有)和鲜笋闷煮芥菜干,下饭下粥,真美味!笋是山珍,四季都有;但产量低,我家不常有。
家里所有应季的大笋都是父亲挖掘的;所有应季的小笋都是母亲采摘的。
记得每到冬末春初的时候,父亲总会拿着锄头,挑着畚箕去为毛竹和麻竹除草、松土、培土。只有把袒露着的一些竹根掩埋,加厚土层,竹根才能锁住水分,留住养分。等下雨过后,土壤湿润了,父亲又得去施肥。这样,才能保证在春季挖到一些毛笋,在夏季挖到一些麻笋。
竹林里花蚊子又多又毒,父亲去挖笋时总要带一两圈蚊香,边挖笋边驱蚊,否则袒露的皮肤会被花蚊子叮得又肿又痒,整夜睡不着。父亲挖完笋,回来时经过榕溪,直接在溪边剥壳,溪中清洗,竹笋被带回家时一个个鲜嫩白净。仔细比较会发现,夏季的麻笋又粗又长,是笋中的大哥;而春季毛笋较细较短,是笋中的小弟。但这两者都长得膀阔腰圆,豪放雄伟,是笋中的大丈夫。
这些笋可以切片煮芥菜干,可以抽丝炖龙骨,可以在开水里捞一捞后,泡在水里一两天,去除苦涩味后变成了酸笋。如果收获多了,短时间吃不完,还可以晒成笋干备用。吃法虽多样,但我以为,这两种鲜笋还是吃块状或半月状为好,一口咬下,一嘴饱满,香脆劲爆,味道十足,再想想笋原来的粗壮模样,顿时豪情满怀,真想仰天长啸。
春笋未破土之前埋在土里,在深冬就有了,我们叫它“冬笋”。冬笋就像是“养在深闺人未识”的少女,外形娇小,味道鲜嫩甘甜。若清炒,爆一点肉片,下一点绿蒜,出锅后形色俱佳,清新怡人,令人垂涎三尺;家里若要清炖小母鸡,加一点冬笋与香菇,味道更是鲜美无比。但想要找到它很不容易。我父亲从来没挖过冬笋。倒是一些年轻人深得其法,只要上山,总能有所收获。
每当秋雨过后,母亲总会拿一把小弯刀,带一个小麻袋,到山上采摘野生的小竹笋。
山里有两种小野笋。一种是毛刺笋,由于毛刺竹浑身长毛刺,所以采摘这种笋很受罪,皮肤不好的人会浑身发痒,甚至皮肤过敏。我们把这种笋叫“怕笋”,可见毛刺的威力不小。只要是采摘这种笋,母亲回到家总是浑身湿漉漉的,原来经过宜溪的时候都要泡在水里,把粘在衣服和皮肤上的毛刺给冲洗掉,才能清清爽爽地回来。还有一种叫“花笋”,采摘这种笋就很安全。而且花笋的外壳很漂亮,红紫色中带着黑斑点,我三姨和小姨去采摘花笋回来后,往往会用外壳做一些小花伞。当孩子们拿着小花伞在掌中转圈圈的时候,是多么开心啊!有的孩子甚至珍藏着,在过家家的时候拿出来给“新娘子”用,那些早就丢掉小花伞的孩子看得眼珠子都快跑出来了,哈哈!
这两种小野笋都长得纤细修长,亭亭玉立,就如“小家碧玉”,富有山野乡间的气息。“怕笋”就像是脾气火爆的“辣妹子”,不好伺候;而“花笋”则更像娴静善良的“小芳”,温和可亲。当然,只要一下锅,它们性情就一样和顺了。
母亲常常把这两种笋切成小小段的,然后用它与芥菜干和肉油(三层肉更佳)闷煮一两个小时,上盘后就是美味佳肴,清甜可口,吃不腻,吃不厌。这两种小野笋往往产量不高,都能短时间吃完。不过,她们太秀气了,估计经不起烈日的暴晒,所以很少见到小笋干。
一年四季,摘笋,观笋、吃笋,也该品一品笋。
秋天的“怕笋”和“花笋”这两位“小家碧玉”只要被采摘了,自然美丽与清新飘逸就定格了——永远十八岁,永远年轻漂亮。那些隆胸隆鼻割眼皮,追求“容颜永驻”的美少女,对此不知有何感想?
冬笋这位“深闺少女”应该很纳闷:自己都藏得那么深了,怎么会被发现而遭厄运?其实,只要有生长的本能或有出头的欲望,生命哪能不露出破绽?那微微隆起的土堆,那丝丝裂开的痕迹,在有心人的眼里就是最大的破绽,随时都可能给你致命的一铲。
再细作思量:作为笋的形态,毛笋和麻笋两位大叔正当壮年,在富有活力和生机的年纪,在万物勃发的时节,成为人们的盘中餐;而作为竹的形态,它们处于幼年就夭折,若能思考,它们是否会羡慕那些青翠碧绿、直耸云霄的祖辈父辈?而那些祖辈父辈的命运又怎样?它们大部分固守一地,风吹雨打过终生,有时还担心遭雷劈,化为灰烬;有一些侥幸离开家园,被制成各种各样的竹器,成为有用之才,光鲜的供人观赏,腌臜的让人糟蹋。哪一种生命形态更好,是笋,还是竹?我带着沉思遥望竹林,只见山风吹过,青云之上的竹祖宗摇头不语。
回想起来,鲜美甜脆的竹笋既能满足人们的口腹之欲,也能让人品鉴女性的柔美婉约与男人的豪放大气 ,似乎还能引领人们走进轮回的四季,探寻生命的意义。
摘笋、观笋、吃笋、品笋,岂不美哉!岂不快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