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庆幸 ,出生并成长在山清水秀的偏僻农村。在交通不便的年代,这就是一处远离喧嚣的世外桃源。
在记忆中,我的童年被青山绿水包围了。每天一睁开眼,座座青山就在眼前,潺潺流水绕在身边。开门见山,山也看着我;临溪戏水,水也玩着我。许许多多美好的回忆都与眼前身边的山山水水有关。青山苍苍莽莽,神秘莫测,轻易不敢进山;可流水清清浅浅,直视无碍,可汲可掬,可玩可戏,与我关系亲密无比。家乡的水流过我的童年,浸透我的生命,我如泡在清水中的谷子般发芽,如泡在池塘中的青莲般成长。我时常这样想,是不是我的生命也清纯通透得如这清水里的谷子,池塘中的青莲,生命有了绿意,只因清水的滋养?
清水姿态万千,在家乡呈现的有三种——井、溪、涧。
(一)一口古井
记忆中,家乡只有一口古井,在我家左下方的不远处。每天天刚蒙蒙亮,就可以听到门外传来“嗒、嗒、嗒……”的脚步声,那是有人赶早挑水了。
婶婶起来煮饭,妈妈也起来挑水了。我尾随出去,沿着水井路没走几步就听到“叽叽喳喳”的声音,再走几步,就看到一群大姑娘小媳妇围在灰白石块铺成的水井旁,边打水边说说笑笑,银铃般的笑声唤醒熹微的晨光和宁静的村庄,随后散入冷风中,飘远,飘远,融入青山化为薄雾。水井的水面不断下降,如玉阶般镶嵌在井壁的三四个错落有致的台阶渐渐露出来了。女人们得踩在台阶上打水了,但不用担心,台阶表面粗糙防滑,她们都熟能生巧,镇定自若地把水桶倾倒,灌满水后,用力一甩,水桶稳稳当当地停在井边。直到水井见底了,挑水的人才渐渐稀少。一天的活儿就从这群吃苦耐劳,活泼勤快的女人们开始了。
有些没把自家水缸灌满的,还会利用傍晚的时候来挑水。但热闹的场景不如凌晨了。孩子玩累了,往往来井边歇会儿。在水井溢水出口处洗净小手,掬几口水喝,甘甜清凉的泉水直透心底,爽遍全身。
这口井不深,成人高多一点,但井面是一个直径一点五米左右的圆,看起来很宽大。井底的泉水出水量很大,一到冬天的早晨,总能看到井口水光潋滟,水气蒸腾,就像是一口仙井。井水清澈见底,一对鱼爸鱼妈带着鱼娃翩然游动,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忽缓忽急,游动时青绿色斑纹的身子随意翻滚,月亮形的尾巴随意摆动,水井就是它们自由自在的乐园了。这种叫月鳢的鱼儿,一家三口,究竟是谁放进井中的,没人细究,但都知道它们过着一种多么和美,多么自由的生活!
特别喜欢在有月亮的晚上,人们来到井边,以水井为中心,围坐在井边的石板上或台阶上,开心地谈天说地,谈种田谈孩子谈收成……抬首低头间,但见井中水质清莹,鱼儿欢快,月影纯净,井旁石板灰白,青草纤细,芦苇修长,井周围稻田金黄,地瓜碧绿,茭白如玉。这些景物白白净净,清清雅雅,浅浅柔柔,在朦胧的月色下,构成一副乡村幽美祥和的月夜图。人们沉醉其中,一天的劳累渐渐舒缓,心随着自然跃动,如虫鸣蛙叫声喁喁而语,肺随着自然呼吸,如稻香青草香随风飘拂……
在井边也有家家户户在一起劳作的热闹场景。那是秋收后,水井周围的田地不进水了,成为一块块干涸的田地。人们收完地瓜后,都在井边的田地放上十字桌架,摆上圆形的甲箩,搬来水桶、水瓢、纱巾,挑来碾碎的地瓜泥,然后围在井边汲水,一遍一遍地过滤地瓜泥,淘出地瓜浆。因为人多嘴杂,干活时你追我赶,呈现出一片人声鼎沸,热火朝天的景象,把原本冷冷的冬天都给吵热了。当把地瓜浆晒干后,成了地瓜粉,把地瓜粉用水搅拌均匀,放到大锅里煮,边煮边搅,才不会粘锅,等到凝结后,白白的地瓜分变成灰灰的地瓜粉团,吃起来又柔软又有韧劲,这可以算是我儿时的QQ糖了!真是令人回味无穷啊!
俗话说“喝水不忘挖井人”,又说“同饮一井水,共叙家乡情”,不论离家多远,人总会背着故乡的“古井”远行!
(二)一条芳溪
井在村庄内,溪在村庄之外。画屏似的青山 脚下,有一条清溪绕着村庄缓缓流过,那是芳溪。
芳溪的两岸茶园层层叠叠,茶树葱葱茏茏,风光秀美,美不胜收。溪中有灰白的石头,纤长的芦苇,青翠的藤蔓,招摇的水藻,欢快的小鱼,活泼的小虾,盘旋的水鸟……浅白的清溪逶迤而来,蜿蜒而去,在此驻足流连,令人忘返。
怎么来形容这条小溪呢?清晨,它如一位性情娴静,身姿婀娜的大家闺秀,带着晨露的晶莹与茶叶的芬芳盈盈而来;下午,它又如一位性情活泼,热情好客的村中少女,用它清凉洁净的流水迎接从山中归来的牛儿和孩子们,一溪的牛儿和孩子尽情地在溪中游玩嬉戏,充满的童趣与欢乐;晚上,它又如性情淡泊,知性高雅的少女,隐藏在朦胧的夜色中沉思,那随风飘拂的薄雾就是它纷纷扰扰的思绪,飘忽不定,令人难以捉摸。
因为溪床坡度舒缓,落差不大,即使在下大雨发大水的时候,也没有惊涛骇浪,水流急了一些,像一个脾气有些冲的少年,但还是可以管教的。芳溪与乡村相处,和和美美,从没有听过有不幸的事发生。人们长年在小溪里捉鱼摸虾,洗涤污垢,引渠灌溉。乡亲们与芳溪的相亲相近是自然而然的,无需刻意,无需告白。
家乡的屋舍建在小山丘上,芳溪如飘带般从小山丘脚下绕过,两者看似有一定的距离,其实芳溪以另一种方式穿过整个村庄。在芳溪上游的游车潭上方,乡亲们筑坝引渠,一条蜿蜒曲折的水渠如玉带般把村庄从村头到村尾串起来了。人们根据洗涤与灌溉的需要,在这条水渠上又引了一些小水渠。大水渠是村庄的大动脉,小水渠是村庄小动脉,这些流动的清水就是村庄鲜活的血液。一条条水渠让整个村庄洁净而又鲜活。村中的水渠,村下的芳溪,日夜不停地流动着,让整个村庄富有活力,更显灵气。
在与芳溪朝夕相处中,我没有“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的感慨,因为我感觉不到时间的流失,似乎生命能与清溪一样绵长;我没有“上善若水”的感慨,因为我感觉不到恶,清莹澄澈的溪流就像是乡邻们的性格:坦诚纯朴,胸无城府;我也没有“智者乐水”的感受,因为乡邻们大大小小,老老少少,男男女女都喜欢水,怎么分谁愚谁智?柳子厚曾居“愚溪”,是智还是愚,我也分不清。能与芳溪相伴,足悦余情。古人论文,“韩如潮,柳如泉,欧如澜,苏如海”,像我这样的文学爱好者,仰望古人的同时,惟愿自己的散文能如家乡的芳溪一样——清清白白浅浅,余愿足矣,若能再得其自然与灵动之万一,则是上苍垂怜了。
(三)几条幽涧
芳溪在青山脚下,座座青山看似连绵不断,实则山与山之间的低洼处就是一条条幽邃的涧水。
“独怜幽草涧边生,上有黄鹂深树鸣。 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这是我喜欢吟诵的一首意境幽深的小诗。诗中忧伤夹着恬淡,诗人的情感复杂。而我没有韦应物受人冷落、怀才不遇的忧伤,唯独迷恋诗中丝丝缕缕的恬淡。这恬淡的情趣正与家乡小涧相契合。
家乡山多,山谷多,山涧也多:奇仑涧,虎啸涧,水口涧,南安涧,前山涧,道治涧……这些涧水大多在深山老林之中,涧流浅白清幽,涧壁峻峭如削,青苔翠蔓,蒙络摇缀,参差披拂,意境幽邃。有时候骑着牛儿钻进其中,掬水而饮,涧水甘甘甜甜透骨冷,令人不寒而栗,急忙赶着牛儿往外退。如果碰上林风呼啸,寒鸟啼叫的时候,这冷瑟凄切的氛围足以摄人心魂,就赶紧贴近牛背,以便找一份安全和暖意。好不容易走出来了,又怀念涧水的甘甜,环境的清幽,于是呼朋引伴地再次寻幽探秘,把这当做放牛之余的乐趣。
有时,中午没回家,就以涧水煮饭,饭似乎特别香,这饭香中带着幽兰香、青草香、翠竹香……仿佛涧水里溶入百花百草的滋味,与大自然的味道融为一体了。这时,人吃的不是饭,吃的是一花一草、一树一木,品味的是自然的味道。人与自然的距离没有,物我相融,不分彼此了。离开幽涧,越来越远,这份感觉也越来越淡,回首一望,只余林木森森,怅然若失。
当然,也不是所有的涧水都远离俗世,不染人间烟火。不少涧水流到山腰,就解开神秘的面纱,与乡亲们坦诚相见,被乡亲们用竹管引流,灌溉两边梯田,滋养着层层梯田上种植的水稻、茶树、果树等农作物,实现水的生命价值。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格外涧,那涧离家很远,涧石嶙峋,水流湍急,很适合涧蛙生长。以桂哥为首的乡亲是捕捉涧蛙的能手,经常在晚上,提着探照灯,亲临深涧,捕捉涧蛙。因为涧蛙能蹦会跳,弹跳力很强,动作利落敏捷,是学走路的孩子的天然补品,很受乡亲们的青睐。家里一有学走路的孩子,孩子爸爸就夜夜闲不住,总想到格外涧捕捉涧蛙给孩子补补腿力。尽管夜路难行,深涧危险,但挡不住父爱,挡不住长辈对孩子健康成长的热切期盼。所以,这离家很远的格外涧,也成了孩子成长的助力涧了。
清井、芳溪、幽涧,这是流芳之水。不论何种形态的水,都滋养着世世代代的乡亲,与乡亲的成长、生活、生产息息相关。这些水不仅仅成为乡亲们的血液,还构建了乡亲们的躯体,乃至铸就乡亲们清白正直,淡泊坦荡的品性。
流芳之水,让人怎能不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