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那个炎炎夏季,正值淡紫色的山麦冬花盛开,我大学毕业来到母校平师工作。
也许是我命不好,一到平师工作就面临着平师的“十年动乱”,学校的办学方向一会儿向高中靠拢,抓升学率,一会儿向大学靠拢,搞科研。最后是“双管”齐下,既抓升学率,又搞科研。最苦的是我们员工,每个人都被折腾得奄奄一息。
最终平师没逃过撤并的命运,成为了温大卑微的一份子。2008年夏季,也是在淡紫色的山麦冬花盛开的时节,身心疲惫的我,带着些许的憧憬来到了温州大学图书馆。人到中年,又要在新的单位重新开始,谈何容易!
一到图书馆我就被分配到了二楼书库。书库一共十几个人呢,工作内容无非是搬搬书,为读者办办借阅手续,理理书架,说白了就是看看门。说也奇怪,学生像约好了似的,看到我们就叫叔叔阿姨。怎么说咱也在平师讲台上教了十年语文,被尊敬地叫了十年的老师。现在成了看门的阿姨,想到这儿我的情绪便冷到了冰点。
在难挨的苦夏中,我记得有一次你微笑地操着浓厚的外地口音邀请我:“阿珍,到食堂吃饭去!”外地人啊,我抬头戒备地看了看你,小小的个子,黄黄的头发,淡淡的眉毛,应该跟我一样,小时候也是黄毛丫头吧,忽然感觉有种亲切感。你还戴着一副黑框的近视眼镜,猛一看像个“书呆子”,但透过厚厚的镜片我看到你眼里闪着友善的笑意。我的心一暖,便跟你走了。在淡紫色的山麦冬花盛开的时节,你成了我在温大图书馆的第一个“饭友”。
从图书馆到食堂有十几分钟的路程,一路上,你告诉了我你的简历。原来你是重庆人,在重庆的一所高中教英语,丈夫是副教授,也是英语老师,人才引进到了温大,于是你也就跟到了温大,被安排到了图书馆。原来你讲的是重庆式普通话。这顿饭,是我来温大图书馆以来吃得最开心的一顿饭。在回去的途中,你又用重庆式普通话对我说:“阿珍,你不要苦闷,慢慢就适应了。”是啊,你原来也是当老师而且是副教授夫人,不也在“看门”,不也在被人叫“阿姨”吗?我算什么,有什么理由自命清高呢。阿姨就阿姨,只要工资拿过来,叫奶奶也行。在那一瞬间我豁然开朗了。忽然,我觉得你的重庆普通话那么好听,又觉得你像极了淡紫色的山麦冬花,朴实善良而美丽。
因为有了饭友,且饭友的“资历”比较老,我的日子好过多了。每到饭点,总有人用悦耳的的重庆普通话叫我:“阿珍,吃饭去。”由于我这人较“单纯”,且你到图书馆比我早,为人又比我精明,所以你总会提醒我诸如“这事这样做不妥”或是“这人不宜深交”这类的话,令我受益匪浅。于是慢慢地我们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你总是那么亲切地用重庆普通话叫我“阿珍”,而我也开始叫你“徐姐姐”,最后干脆把“姐姐”二字省掉,称你为“徐”。
徐很欣赏我也信任我。她的丈夫王老师要评正教授,需出版一本专著。王老师的专著里中文部分需要有人帮忙校对。王老师身边有很多朋友,学中文的教授比比皆是。但徐还是把这个“光荣”的任务交给了我。望着她坚定而信任的目光,我估计我笑得很灿烂。因为我总算能为她做件事了。我使出浑身解数,在最短的时间里成功地完成了任务。虽然表面上看是我在帮助徐,但徐又何尝不是想让我这个“新人”在众人面前树立一点威信呢!
如今想来,在刚到图书馆的漫漫长夏里,幸亏有徐长伴左右。
有一次吃饭吃到一半,我忍不住问她:“徐,你认识山麦冬花吗!”"当然认识了!”你笑得那么朴实美丽,“认识山麦冬花已经很久了,它的花期几乎跟重庆最热的季节完全重合。早晨上班时,重庆马路两边的草坪,山麦冬已齐刷刷地抽出了淡紫色的花葶,在晨曦里,在尚有几丝凉意的空气中,散发出娇柔的气息。朴实善良美丽又倔强无畏。”
山麦冬还是“倔强无畏”之花!对啊,山麦冬长于海拔50-1400米的路边草丛、山坡、山谷林下、路旁或湿地。对土壤要求不严。花期是5月到7月,正是炎炎夏季,无人打理也能得自得其乐。
徐的“倔强无畏”表现在她学唱歌这件事上。那时图书馆组织合唱队。虽然在中师里受过三年正规的声乐训练,音色也不错,但我对声乐没天赋,也不喜欢,就不想参加合唱队。徐苦口婆心劝我要多参加“集体活动”,这样领导才会喜欢我。就这样,我和徐同时参加了合唱队。
刚进去第一节课,声乐老师对每一位学员进行了摸底,其实很简单,就是讲几句普通话。他的理念是普通话都讲不好,肯定唱不好中文歌。我们平师的普通话在全温州市都有名气的,所以我轻松过关。可是徐却麻烦了,她的重庆式普通话让声乐老师皱起了眉头。老师委婉地劝她离开合唱队。可是徐却红着脸对老师说:“老师,给我一个星期的时间。我练练普通话,好吗!”老师无奈点了点头。
从此我便成了徐的语音小老师,徐对自己很有信心。我便从a、o、e开始对她进行了训练。只要我们两人在一起的空闲时间,我们便成了师生关系。可是徐已经快50岁了,要练标准的普通话,谈何容易!一个星期下来,收效甚微。第二节课,老师一听,又对她摇了摇头。徐的脸刷的红了。她说:“老师,再给我一个星期的时间!我喜欢唱歌!”老师又无奈地点了点头。接下来,我对徐进行了“绕口令”训练。徐常常顾此失彼,惹得老师“我”也快失去信心了,说:“你回家练吧!”哪里知道第二天我检查时她总是说得很流利,就是速度慢了点。我想她肯定除了睡觉,其他时间都在练绕口令了。第三节课,老师似乎感觉到了她的进步,微笑了下,但还是坚定地摇了摇头。我感觉自己有点受不了,安慰徐说:“徐,算了吧!我们不参加了。”“不行!”徐倔强地看着我,“我喜欢唱歌!”她又用倔强的目光看着老师,说:“老师,再给我两个星期,好吗?我一定行的。”也许老师被感动了,他点了点头。最后,我对徐进行了片段练习。每天布置一篇带拼音的美文,先是示范,接着是跟读,最后是自己练。徐总是能很好地完成任务。第四节课,徐当着全体合唱队的成员用标准的普通话声情并茂地朗读了朱自清的《绿》,老师微笑地说:“留下!”全场响起了热烈的掌声。徐激动地抱着我转了好几个圈,像个孩子似的喊着:“阿珍,成功了!我们成功了!”好一朵倔强无畏的山麦冬花!我想。
解决了普通话问题,徐便投入了练歌中。除了正式上班,睡觉,她做到了“曲不离口”。经过一年半载时间,汇报演出时,我只能参加合唱,而“零基础”的徐却进步神速,老师告诉她可以报独唱。当我帮她整理淡紫色的礼服时,不禁为她捏把汗,要知道独唱可不是闹着玩的,一不小心便会全盘皆输。但她却在台上 “倔强无畏”地实现了她的“图书馆歌星”梦。图书馆的舞台上盛开着一簇淡紫色的山麦冬花......
转眼间徐要退休了,大家要为她送行。在哪儿拍照留念呢?我说图书馆后面有一大片山麦冬,此时淡紫色的花开得正是绚烂,就那儿吧。她笑了,笑得那么美,她说她也早相中那个地方了。于是在淡紫色的山麦冬花丛中,徐走完她人生的工作之路。
退休之后,虽不常见面,却也常有消息来往。听说徐的退休生活丰富得很,参加了温大的合唱队、舞蹈队和瑜伽队,还倔强地学起了“摄影”,常有作品发表……
去年夏天,又是淡紫色的山麦冬花盛开的季节,徐的女儿要出嫁了,我这个阿姨当然得参加。但徐却没收我半分礼金,反而是让我大包小包地提回了好多礼品。徐用标准的普通话说:“阿珍,谢谢你教我普通话,谢谢你为王教授校对了一本书。”原来她还惦记着这事呢。好一朵重情重义的淡紫色山麦冬花!
每年的炎炎夏季,图书馆后面的那一大片淡紫色的山麦冬花总是开得那么绚烂。有空时,我总喜欢到那儿转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