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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耀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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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806/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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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老宅的皂角树下

坐在老宅的皂角树下


 

   

我不知道父亲如此能写。

去年他翻看了我的几篇文章,用已显老年斑的大手,反复摩挲着我的作品,笑吟吟地看着,问我:我也能写么。我说:咋不能。父亲不言。只是每次由外地返回老家,在窑洞的灯下,父亲除了给我讲“忆苦思甜”之外,说的最多的就是伯父,几乎没有重复的情节,从上世纪二十年代讲到上世纪末期,时空跨赿,悲情交织,底蕴深远,在历经几个时代的波落波涌之中,在一样的乡路,却不一样的环境衬托中,一位布衣斯文,清明俊朗,忍辱负重,家国兼顾的乡村文人,一位处于板荡初定、文明开启时代下的乡村教育的领导者----我的伯父,他的轮廓逐渐清晰起来……

去年初冬,在我临行前,父亲靠在床头,尽管被子已经很厚了,上面却搭着一条毛裤。我问,他说是你伯给的。说着,情绪又激动了。我拍拍他的手,说:爹,你实在想我伯了,就写吧,我只给您两个建议,一是时间不要乱,列题纲。二是,要真实。他笑了,说那好,写好了,你给看看。

一个冬天我因忙没回去,除了偶尔一个电话顺便问询一下父亲所谓的“写作”之外,我是不抱希望的。父亲,初小毕业,三十年“村官”,之后,又十多年不摸笔了,其间只是放羊,喂牛,回到家里,照顾偏瘫的母亲……“写作”于他,是十分遥远的事情,凭着一股子热情,还有他常说常新的关于伯父的记忆,能行吗?

然而,奇迹就这样发生了。

三万多字的手稿,放于跟随父亲大半生的老桌上,我被吸引,被震憾,多次不忍读下去,又不愿释手,往日的风和月,尘与沙,扑面而来;往日的血与泪,情与问,哽噎在喉。此文,彻底颠覆了我,关于对文学的认识,“情与真”,在父亲这个作品里,被轻而易举地做到了。反观当今,人们不缺少追求浮华的热情,却缺少聆听天籁之声的耐性,太多的矫饰与技巧,虚言与追捧,若学会了摸着自已的心口说话,则从文确为易事;若能站在过往的山顶上放眼,则更感今人就活在过去人的梦里。

梦里,父亲在娓娓地,痴痴地,言说着伯父的故事

伯父竟是如此低调沉着地改变着他的命运,如此贴心慈爱地呵护着小他十二岁的弟弟,如此坚定地守护着他的教育事业。父亲写伯父,去了功利心,满了思念情,他说写你伯主要觉着现在的生活比比过去,天上地下之分,过去一大家子人吃那么多苦,如今一个都不在了,觉着这福都让我一个人享了。犹其是你伯,小时有志气,有心劲,凭本事把一家人的事情扛起来。在教育上,公正谦虚会办事,不歪揣,你们弟兄几个,哪一个能象他那样呢。

尊重父母,就要尊重他[她]们的感情。读父亲关于伯父的回忆录,大量的密集的岁月符号,在我的大脑里聚集,在翻腾,在心海里浪花飞溅,涛声不绝。一切修辞手段都黯然失色,除了标题、某些字句之外,为了尊重父亲,几乎原版推出。

这故事发生的背景就在我故乡洛宁河底一个叫夏营的村子里,全村仅有一棵千年皂角树,就在村中央,杜家大院院前广场上饮风宿露;全村仅有一通杜家古碑,由于国家建设的需要,祖坟被平掉,因年代实在久远,余下各脉族人都早已各有自己的祖坟归属,老坟平静地让位于国家。而这通碑却被我老爷爷们小心抬回,置于树下,两石支撑,四百年前的历史,就这样天天与杜家历代亲人,亲密相伴,与杜家的孩子们耳鬓厮磨。这通碑看尽了多少杜家的兴衰,这碑目送了多少我这一脉杜家后人由光屁股乳儿到垂暮老人。

两人合抱的老皂角树下,横卧着这通古碑,这碑是从前清遗留下来,它横担在两块顽石之上。碑眉扇形,上勒“皇清”,正文细述杜家大院昔日的荣耀:没有欺负盘剥乡邻的记录,却有满囤吃不完的余粮;没有封侯列爵的朝臣,却有名曱一方的保长。我老老爷漆下二子,老大跟前五子,老二跟前独子。家产却仍是二一添作五。我老爷负担重,日子就显窘迫,而老爷的弟弟,靠着祖上的产业,就将他这个独子调教成体态风流,能写会算的翩翩公子,直到后来,成为我们那个村在那个年代的保长。我老爷就率领众子,在那个饥瑾的年代里象老牛那样吭哧哧地只管拉车,父亲与伯父关于苦难的记忆也许就从那时开始了。

同一所杜家大院,一边是酒肉饱食,官场应酬;一边是满身臭汗,一院嘈杂。后来,情况更加难堪:做为老大的爷爷,按乡俗应先行自立门户,分得的产业,仅有杜家大院最东边的一孔窑洞,所以,当时我爷爷的日子在整个杜家大院来说,是最难过的,没有堂弟的风光,也没有胞弟们的轻松殷实。

爷爷做为长子,因为老爷辈上的富有,四书五经,书词画赋,都应有所了解,但家庭负担重,分得产业薄,创业起家时,又赶上中国当时社会最为动荡时期,所以,杜家大院日渐衰微的形势应该是从爷爷率领着父亲伯父大姑二姑一家六口人的光景中开始的。

曾有当时的“刀客”窥视杜家大院的财产,在一个骡马声嘶的早上,堂皇进村,于大院的隔壁“祠堂”暗伏,准备夜间动手,幸被父亲的舅家,中村的大舅爷知道,他也是故乡地面上的名人,家景好。一听消息,提枪飞马,从岭上急驰而来,众贼一听舅爷进院,一时瑟缩一团,连忙道谦说不知是您老的亲戚,我们这就走……

爷爷的堂弟,父亲的堂叔,我的“保长”爷爷,虽无恶名,却有富裕家景,先是被当时的“刀客”窥视,那时夜间,刀客们向杜家大院扔石抛砖甚而撞门撬锁时多矣。于是,一场攻防大战就成为那个年月杜家大院的常事。于是,杜家人等,皆团结一起,挖天窑,架云梯,囤石块,若有贼人来犯,天窑内锣盆俱响,顽石齐飞,那贼人也知出师无名,一挨到天明,必将难办,只好恨恨惶惶而去。我的保长爷爷躲过了“贼扰”,却躲不过“匪乱”,在一次土匪祸村中,被一枪穿喉,巧的是那一颗子弹竟擦着他脖子的表面而过,把他一下子吓坐在地上,捂着脖子喊叫说我没命了,没命了……

回首当时,杜家大院有勤劳敦厚的家风,富裕安定的光景,却经不起社会的颠簸,保长爷爷因富获难,我的嫡亲爷爷因穷受罪,父亲伯父就是在那样一个衣食有忧,安全不保的环境下度过他们的糼年时代。

在那个枭雄并起,百姓不能安居的时代,伯父一没有选择游走四方的民间艺术,尽管他天资聪慧,被豫西说书名嘴“二耿先儿”看好并带徒出走一个多月。二没有选择追随舅父做跨马提枪的一方强人,尽管舅父是那样地看好这位英俊帅气的外甥,收留他在中村舅家读书练字。

伯父寄居舅家学习期间,心海里早已安放了理想远航的船儿,志趣高远,不可能为了赚取几个铜板和说书场的几许掌声而放弃读书人的斯文,他心地善良,也不可能抛掉书笔,去做象我舅爷那样的地方枭雄。

伯父毕业了。

他从舅爷的村子学成回村,因为在那里已没有长住下去的理由,尽管舅家人如此喜欢这个聪明谦虚的外甥,执意挽留是肯定的。但,伯父觉着寄居的目的已经达到,父母弟弟姐姐们还在等他回去支撑门户……“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那个时代的哪一个资质超群的平民,不是如此向往的呢。几千年的传统文化象浩荡不尽的江河水,漂洗着一代又一代耿直而为之沉醉的寻梦人。

于是,伯父怀揣着他的梦,小心翼翼地回到了他的夏营村,忘了白天的劳累,忘了严父的责骂,忘了农事的繁琐,在那孔破败的窑洞里,在清辉泻地的小院里,铺开纸张行墨走笔……纸缺灯枯,咋办。便携弟捡来上坟纸,差弟摘来麻籽实。多少个月上茅草屋,霜打衰草寒的夜晚,伯父,手握悬管,凝神屏息,忘了清贫,忘了孤寒,忘了将来他这一辈上,命运又会做出怎样的捉弄,写,写,写,他在运笔之中获得了某种快意,在寂寞之中,在无意之中,积聚了打拚人生的资本……

伯父无疑是成功传承了杜家大院的文化基因,又遭家道中落的洗礼,使他的思想更趋于早熟。所以,当一场亘古未有的革命席卷大地之时,伯父的学问、书法,以及当时他在乡邻中赢得的良好口碑,使他终于从既压抑焦虑又自信顽强的矛盾中,走了出来。于是,他在家乡的大多数村子讲学,筹建河底高中,并长时间主持该校的工作。

本该扬帆去,偏遇逆流行。欲展平生志,公众挨批整;公事稍缓和,母卧病榻中;世风渐清朗,家担又接踵;节俭且正直,病体犹硬撑;不计身上衣,却念胞弟冷……伯父由糼及长,一路自尊心一再受挫,家事公事两难权衡,但他大步向前,勇气不缺:且看他如何站在当年批斗他的戏楼上,敢与“狂徒”叫板,引得群众喝采;且看他如何与地方官拍桌反讥,让他难堪走人;且看他老不昏迈,捡石砸狗,厉声质问贪官;且看他藐病危之驱,陪弟寒风旷街行;且看他归路挥手握别时,气息若游丝,尚念胞弟人生雪野中……

于是,带着这对伯父的一腔思念,对父亲思兄如此迫切的震憾,对伯父生前自己疏于与他交流的遗憾,以及对杜家大院兴衰历史不能完整解读的万千惆怅,我坐在了这老宅的皂角树下,看着这杜家大院,这老爷、老老爷们当年的奋斗成果,想,这里面隐伏着多少先祖们当年创业的智慧与玄机、多少对后人的体恤与期待。伯父的一生,正象我们中国大地上发生的事情一样,他无疑是杜家大院由衰微走向勃兴的转折点,象枯草萌发,象老松泛青。没有他的蜡烛成灰,哪有今日我辈的华灯满堂。

我修改父亲的这个回忆录,尽量站在历史的高度,揣摩并最大限度地接近父亲与伯父当年的生活状况,他们那么深情地弟兄牵手,动因何在;伯父因学起家,以学制家,又以学看开生死二字,却为何对胞弟如此眷顾不舍,憎命相携……

从这个回忆录之中,我还读到了真实,伯父既有对家事的深情,在晚年又表现出传统文人不屑日常琐事的慵懒。伯父的精神世界是喜自由的,行为方式却是传统的。他的理想追求从他人生的起始来看,是文艺的浪漫的,而命运赋于他的责任却必须是严肃的严谨的。我每每想起他老人家,就想潸然泪下的最深层次的原因也在于此:于艰难忍辱中寻找权衡与突破,一肩担道义,暂别个人想,而做为人性本身,崇尚自由的那部分哪里去了-----答案其实很简单,就在这部回忆录里,在这一个个如烟的往事里,他用整个舍身为家的生命消耗过程,改写了杜家大院里可能因循下去的一个重要章节,无论是从家族人物、从乡土人物、从地   方教育史,还是从纯文学的美学意义角度来看,伯父,无疑是一位值得后人研究、赞赏并用心珍藏的一位人物。

这部文辞也许不太华美而史料价值却极尽翔实的泣血泣泪之作,引人思索,在当今观念愈加现实的时代,吾辈族人兄弟百年后,是否如父亲忆伯父那样,痴情若此,负责若此呢!

谨献给我的伯父!

是为后记。                                   

 

侄:杜耀明 

                                               恭立默颂   

二零一零年农历正月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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