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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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我突然有兴趣看望他，其实在中学分别之后——他因为半年前家里穷偷东西被人抓住，被校长和警察赶出了学校——我们就只见过两次面。每次见面他都低着头，害怕人看到他的脸，也忘记了我们说没说过话。我打算骑车前去，我知道他住在金水沟里，一个人。这沟是自然形成的，雨水冲刷了不知道已经多少年。沟壑纵横交错，想象着从很高的天空望下去，这沟肯定像老太太脸上深深的皱纹，颜色也是一样的。嗯，那简直是像极了。从沟岸下去需要半个小时，我孩提时候经常去玩，所以一切都很熟悉，下坡也轻松。
我印象中他自从被迫离开学校，就给沟那边的一户人家放羊，主人管饭，不知每月会给多少钱，我也没有问过。他每天一大早出去，领着一群羊走很远，中午返回，这时候应该在家了。我到了沟底，跨越一条极窄的小河，刚上土坡，就听到有声音从高台上面的土洞里传出，”进来吧，我这里全是土。”他在沟底的一口洞里住着，这个洞，是人在原来天然形成的基础上开凿的。我进去了，整个洞屋里好像也没地可坐，他也不承让我，我也不介意。
“你每天都放羊吗？”我靠着他屋子里唯一的柜子问他。
”嗯，其余没事可干。”
”晚上呢？”
“就像你刚下来的时候看到的那样呆坐，看天。“我心想天哪，没想到下沟底时远远望见的一尊佛像似的就是他，还吓了我一跳，那就是他劳累之余的唯一可做的事情吗？
”我们的同学你还联系吗？”
”我可能不需要朋友，我不出沟，以后也不。”他可能觉得光线暗些了，转身点着蜡烛。“这里没电的，这近一年来，我没有新增认识一个人，自从我爷死后，我就离开家，来到这边，也就只和羊主人说几句话。哦，还有你。不过好像和你说不了几句话。”说到此，他朝我嘴角一咧。这是我仅有一次见他有近似快乐的笑容，心里难免一丝感动。
“每次见你，你都不说话，老低着头，只有我问你你才勉强回复我”，我有点抱怨他的说。
”不是，我内心不愿多见人，有时候我感觉，我几乎不会说话了。”他突然胳膊奋力挥动起床单来，抖落上边的灰尘。
”过去的事别再提了，那压根就不算什么。那你还读书吗？”我知道他又想起当初偷东西被学校捉住当众批判接下来被开除的事情。
他没回答我，好像在偷拭着眼泪，转过身去，使劲的甩床单，害怕我看到他留泪。我知道他有些伤心了，也没再问。再说，这次我们已经说了很多话了，我想。
”不看”，过了很久，他才说。
”那就没事可作了，你赚的钱呢，为啥不买个收音机听听？我看你这里什么都没有。”
”那些东西对我没用，钱对我也没有用，我不买东西”。他一边收拾他简单的床铺，一边说。”有时候还老丢钱，丢了很多次，就算丢了，我也不想去找。”
我听到这里，突然心中掠过一阵怅然。环视他的土屋，何止家徒四壁，乡间有些良心的人送他的生活必需品，他都奉还给人家，他所认为必须的物件，基本上都是每物一件：一件外套，一件外套，一个脸盆，不必多余，不必重复，就连多余的一双碗筷，他也执拗地还给羊主人了。在他看来，什么都是多余的，常人无法理解。我听了他的话，有些伤心，却突然感受到了什么是万籁俱灰，一无所求。
”那你有别的打算吗？”
“没有，我不想出沟。”他坐在炕沿，双臂支持抬起屁股，身子往后一靠，靠在他那多年未曾换新的被子上。然后手指着炕沿，示意我坐下。我就应他所指，坐了下来。“不出沟哪行，这里不适合待一辈子，有没有最想做的事情？”
“我？没有什么，要说的话，最想别下雨？”
“下雨？为啥？下雨影响你放羊吗？”
“不是，这样，我就能坐在外边看天了，我不喜欢洞里的黑。”
我本来还想问他下雨洞里潮不潮之类的话，但他这句，打消了我所有的念头。我想起刚才下沟时看到他呆坐模样，一动不动，盯着天空看，天上也没有星月，他就仰头那样一直看，一直看，眼中充满了凄凉和迷茫。我心想，在他被人赶出校园之后，在他所躲藏的黑暗的世界里，这也许就是他心中追求的唯一的光亮了。那些曾经迫害他的混蛋老师和警察们，这时候在干什么呢，他们永远不会知道他们造了多大的冤孽。
那天我们断断续续聊到了很晚，他说了很多话，好像要把这些年没说的话都讲出来似的。我走的时候他依然言犹未尽，他破例送我出了沟，他说太晚了，担心我害怕。但我知道，不是这样子。
直到半年以后，有人捎话要我去找他。我当时在读高中，没有顾及上，去晚了几天。周五结课之后才去，下沟底的时候碰巧碰到羊主人，他好像知道我是来干什么的。老远就向我喊到，他留你的东西，在炕上，你自己去拿。
我没回话，从他话里听出仿佛大事不妙。要么他暂时离开了，要么他永久的离开了。我不想问羊主人，飞快的跑了上去，进了洞屋，发现里边什么也没有了。满是尘土的炕上放了一沓书纸，拿将起来，是他写的日记。再扫视了一圈，发现他的被褥遗弃在屋角，整个洞屋也好久没人理会，俨然也被遗弃了。我潜意识断定到，他是死了。顷刻，我再难抑心中的悲痛，留下泪来。良久，我才翻开他的日记，看他的字迹依然工整，日记的内容是每天放羊的所见所闻，还有与羊的对话。他每天放羊都是同一个路线，但他每天记录的事情却总有新颖。与羊的聊天，仿佛和高人谈天一般，有情而深邃。读着他的话，我亦不敢深想，唯恐再牵连出令人伤心的情景出来。
突然，一张小片从纸缝中滑落，我迅速弯腰捡起，借着灰暗的光线，我看到，那是一张女孩的一寸照片，这个女孩穿着绿色的外套，鸡心领处露出红色的毛衣。照片布满划痕，四周已经磨破了角，而我也能通过浅浅划痕间认出来，那是我们同年级的一个女同学。
我在想：此刻，一位暗暗想念她的人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世间可有心灵感应，她是否会有感觉？最终，我也无心力去打听出并看望他的坟头，面对一个没有生命的必定简陋凄凉的苦塚流泪，因为我突然觉得他的死其实是一种解脱，他应该是去了自己更想去的地方。
很多年后，我才意识到，他总是仰头看天，原来他是希望能在天上发现他早逝的爹娘——我想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