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柱

合肥 董光巨

1

枣树岭，顾名思义，有一大片枣园。

秋天，树梢上挂满了又红又大的枣子，让人眼馋。岭上有二十几户人家，依山傍水，炊烟袅袅，鸡犬相闻。

村东头的二柱，出生于农村“大包干”的前一年。小时候，大腿生疮落下残疾，走路一瘸一拐的，绰号“二老歪”。

那一年夏天，天气奇热。母亲枣花忙于农活，孩子没人看护，二柱在外面玩耍中了暑气，大腿生疮红肿得像鸡蛋，昼夜哭叫不停。枣花背着二柱去村医疗室，赤脚医生用剃须刀片沾酒精简单消毒，将脓疮毒液放了足足大半杯。因没有麻药，二柱痛得哭天喊地，母子连心，枣花眠圈都红了，泪水像断了线的珍珠扑簌簌地落下来。后来，二柱疮疤好了，却落下了残疾。有人说，赤脚医生的刀片误伤了二柱的大腿经脉，属于医疗事故，可那年头人们还没有维权意识。

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二柱他爸到了退休年龄。当时二柱才上十岁且腿脚不便，只好让儿子大柱顶替进城上班。二柱他爸退休后自然回到老家枣树岭，帮助妻子枣花打理责任田，种菜养鱼，饲养家禽，过起了田园生活。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五年前，二柱他爸患了癌症住院治疗，不久便离开人世。花去十多万元，除去公费报销部分，还欠下了二万多元外债。

本来幸福的一家子，因为突如其来的变故，因病致贫。二柱的两个孩子，女儿毛毛在读高中，成绩一直是年级的前三名，儿子二愣读初中。三年前，二柱被列为建档立卡贫困户。

二愣在镇上读书，平常寄宿在学校周末回家，享受“两免一补”。“两免一补”是指近年来国家对农村义务教育阶段的贫困生，实施“免杂费、免书本费、补助寄宿生生活费”的资助政策。这下可解决了二柱一笔不小的开销，但光靠几亩责任田，难以脱贫致富。

2

“小康不小康，关键看老乡。”枣树岭多数人家，早年外出务工，有的已在城里买房定居；暂时没有买房的，也是季节性外出打工，收入很可观。

今年是全面建成小康社会的决胜之年，实施精准扶贫时间紧，任务重。帮扶队长李二虎心急如焚，隔三差五往村里跑，帮助二柱制订精准脱贫计划。年初解决了二柱的养殖资金，现在又搞起了光伏发电项目。

枣树岭村所属的F县，光伏扶贫项目建设走在全国的前列。光伏发电技术成熟，投资回报率较高，一次性投资可以长期受益，特别适合因残、因病致贫的家庭。许多贫困户家庭，都把光伏发电作为一笔重要的经济收入。

“只要是晴天，你就坐在屋里头，等着收钱好了！”队员小窦告诉二柱，让他放下思想包袱。小窦是镇扶贫办干部，九零后。鼻梁上架着眼睛，一副被紫外线熏黑的脸，说话总是面带微笑。

光伏发电每户需要投资两万四千元，其中政府投资八千元、企业捐赠八千元，贫困户自投资八千元。二柱一时拿不出那么多钱，只好由保险公司提供信用保险贷款，贷款还款从光伏发电每月的收入中自动扣除。光伏发电全部上网，每发一度电，收益一元。

听了小窦介绍，二柱打起了精神。小窦接着说：“这个扶贫项目的准确表述，叫‘分散式光伏发电’”。虽然说得简单，可到底也是高科技，二柱不放心得问：“这一块块发电板，就这么无遮无挡地安装在屋外头，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日晒雨淋，要是坏了，钱不是白投了？”

小窦解释：“二零一七年，F县油坊岭乡西冲村贫困户邝大成家的发电板，一下子坏了四块。后来人保财险通过核实后，每块赔付给他一千零七十元，合计赔付了四千二百八十元。”这件理赔案经媒体报道后，算是给全县的光伏发电户吃了一颗定心丸，二柱的心也踏实了。

贷款很快批下来了，厂家来人在二柱屋顶上安装太阳能板，二柱房前屋后忙个不停，就像当年结婚办喜事一样，高兴得合不拢嘴。

3

上世纪六十年代，二柱他爸技校毕业，踌躇满志，留在省城一家国营工厂当技术工人，每月拿固定工资。那时的工人阶级可是领导阶级，风光的很。二柱他爸本可以找个城里姑娘，可自幼订了娃娃亲，不好反悔。况且对象枣花长得眉清目秀，身材凹凸有致，是十里八村公认的大美女。农闲时，枣花穿着城里买来的衣服，款式新颖，颜色靓丽，就像城里姑娘。不久俩人拜堂成亲，婚后几年生下了大柱、二柱两个娃。一工一农的家庭，让枣树岭的人好生羡慕。

那是“一大二公”农村大集体的年代，农民被牢牢地困在土地上。社员听哨声上工，干活“大呼隆”，出工不出力，生产效力低。有人编了一个顺口溜：头遍哨子不买账，二遍哨子伸头望，三遍哨子慢慢晃。枣花干农活是把好手，队里公认的女强人。清晨，生产队长黄大友叼着香烟走出家门，吹响第一遍哨子，这是提醒社员们做好上工准备。在离第三遍哨子还有五分钟的时间内，枣花必须做完三件事：吃早饭，奶孩子，喂猪——那年头农村家家户户都养猪。乍一看，五分钟内要同时完成三件事是不可能的。

只见枣花不慌不忙身体斜靠着灶台，左手抱孩子喂奶，右手端碗吃早饭，一只脚伸进槽子里搅猪食。一幅三口同时进食的美妙画面，定格在人们的记忆中。一件看似难以完成的事，枣花在五分钟之内搞定。

“嘟…嘟…”黄队长吹响第二遍哨子，哑着嗓子喊：“上工啦，上工啦!”未等到第三遍哨响，枣花已将两个孩子安顿好，关上院门，扛起锄头上工了。

黄队长盯着枣花外衣胸脯上湿湿的奶渍，不怀好意地笑了…

4

枣树岭是大别山的余脉，千里大别山好似一幅水墨长卷到这里缓缓收起她那细长的笔峰。一条上世纪六十年代的人工干渠，从坡下向东流去，波光粼粼。河下是一望无垠的自流罐区，阡陌纵横，土壤肥沃，为F县粮食主产区。

那时刚实行农业生产责任制，人们才解决温饱。枣树岭人家买电视机的算是凤毛麟角，看电视就像看电影。村庄的人围着村长家的一台黑白电视机，好奇地观看，津津乐道。

枣花和老伴经营自家的责任田，这几年庄稼连年丰收，加上老伴的退休金，生活略有结余。只是大柱在城里刚办完婚事，花去枣花多年的积蓄。

眼看着二柱都长成了大小伙子，初中毕业没有考上高中，回家干一些轻活。每天吃罢晚饭把碗一推，早早地去村长家等着开电视，村长妻子是位贤淑的农家妇女，见到二柱笑盈盈地招呼：“二柱，坐吧，吃晚饭了吗？等会叫栀子来开电视…”二柱憨厚地笑道：“婶子，刚吃过，不急！”栀子是村长的亲侄女，自幼丧父，母亲改嫁，在叔叔家长大，村长夫妇待她视同己出。那时栀子还是十几岁的小姑娘，长得眉清目秀，两只搭在身后的羊角辫，跳动着，很好看。据说栀子三岁时，突发疾病，高烧了三天三夜，后来吃了山上的草药，高烧退去病情逐渐好转，可桅子自此说话只能说半句。

二柱为人老实，村长家的农活像插秧、割稻等手工活，二柱都是抢着干，村长夫妇很喜欢他。二柱也成为村长家的常客，不仅是为了看电视，更多的是想看栀子。

栀子长大了。两只羊角辫不见了，变成了一条油光发亮的马尾辫，辫子从脑后甩到高低起伏的胸前，辫稍处还扎了根红头绳，很是惹眼。二柱和栀子两个年青人之间产生了好感，眉目传情，他们相爱了。枣花和村长两家也很满意，择日给他俩举办了婚礼，小两口婚后日子倒也“没话说”。

5

枣树岭依山傍水，空气清新，民风淳朴。据当地宗谱记载，这里的大姓人家均为明代洪武年间由江西迁入，卜地居住，开荒种地，世代繁衍。

斗转星移间，枣树岭，早已物是人非。过去的茅草房，早已消逝在了岁月的光阴里，代之的是一幢幢风格统一、明亮整齐的两层小楼房。

枣花七十多岁了，自从老伴去世后，一个人单独居住，大柱接她去城里，她怎么也不去，说是在农村呆惯了。十多年前大柱厂里搞减员增效，作为“4050”人员，大柱提前内退。

树老生虫，人老生病。当年俊俏的女强人枣花，长年积劳成疾，如今患有高血压、慢性肾功能不全，被列为建档立卡贫困户。去年在县医院透析住院十一次，总费用十一万三千元，结算时只花了三千元。枣花想都不敢想，要是在过去，医保报销后，保守估计也要自付两万多元。对于一个贫困家庭来说，三千元的费用还勉强可以承担。枣花逢人就说：“要不是党的好政策，我坟上都长草了。”

枣树岭所在的A省，2016年实行健康扶贫，建立了“三保障一兜底一补充”综合医疗保障体系，为农村贫困人群提供超常规的全面兜底保障，贫困人口的看病就医负担，大幅度减轻。

这一医疗保障体系的简单表述，就是“351”和“180”。

所谓“351”，就是按照基本医保、大病保险、医疗救助政策补偿后，贫困人口在县、市、省三级医疗机构就诊的，个人年度自付封顶额分别为三千、五千和一万元，年度内个人自付费用超过部分由政府兜底保障。而所谓“180”，就是建档立卡贫困人口慢性病患者一年内门诊医药费用，经“三保障一兜底”补偿后，剩余的符合医保规定费用由补充医保再报销80%。这样减轻了贫困人口就医负担，解决了因病致贫、因病返贫的大问题。

6

去年，大女儿毛毛高中毕业参加高考，被录取在东华大学，这是一所全国知名的“双一流”大学，全家人笑得合不拢嘴。短暂的高兴之后，二柱还在为女儿的学费、生活费发愁，帮扶队长李二虎找民政、团委和妇联等相关部门解决了部分资金。

毛毛入学后，李队长还出面联系了就读学校的资助中心，学校按照相关政策提供了每年四千元的助学金，同时协助办理了助学贷款。村里另外一个贫困户王大成女儿在外地上大学，也是由村扶贫工作队出面，帮助解决了助学金和助学贷款。

二柱俩口子整天在稻虾田忙碌，要解决龙虾毁坏秧苗、翻越田埂逃逸问题，还有配合饲料、水质等问题。水产站的王技术员经常来村作技术指导，现场解决龙虾养殖中的许多难题。眼下稻子已收割完毕，小龙虾也陆续捕捞上市。今年，稻田养出的小龙虾个头大、品相好，价格高。

最近，二柱的手机一直响个不停，经常有客户联系购买龙虾。

“喂，唐老板吗？”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男人浑厚的声音。

“是呀，我是唐二柱。”二柱做梦也没想到，此生也能成为老板。

“唐老板，我要300斤小龙虾。”

“好的，您明天午后过来吧！”

二柱粗略算了一下，每斤小龙虾批发价23元，估计能产1000多公斤，毛收入达到4万余元。除去种苗、饲料及贷款利息，纯收入也有3万余元。还有杂交水稻、光伏发电收入以及各种惠农补贴等，按照李队长说的贫困户收入指标，二柱今年已稳定脱贫。

晚上，女儿毛毛打来视频，告诉二柱：由于各科成绩优秀，获得了一等奖学金。栀子接过手机看着女儿，眼睛笑成了一条缝。说话间，毛毛还要去参加一个课题小组的活动，挂了电话。

随后，一个调皮可爱的萌娃笑脸，跳跃在二柱的手机屏幕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