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人间四月,芳菲正浓。
在我印象中,桐花是一种承前启后的花,是季节转换的标志。桐花开起来,意味着春天快要结束,夏天即将来临。“莫道春花已殆尽,占滴桐花春不老”,桐花延续着春的气息,开的热烈张扬,恣肆汪洋,像一首豪迈的宋词,铁板铜琶,大江东去,惊涛拍岸。
我国古代以五日为一候,三候为一个节气。每年冬去春来,从小寒到谷雨这八个节气里共有二十四候,每候都有花卉开放,因而产生了“二十四番花信风”之说。
“二十四番花信风”中,清明有三候:一候桐花,二候麦花,三候柳花。桐花是清明之花,清明时节乍暖还寒的天气里诗意斐然,被称为“桐花冻”。《周书》:“清明之日桐始华”。清明是特殊的日子,既是节气,也是节日。为追思,它是悲伤的;为踏青,它是愉快的。象征清明节的桐花也兼具了双重属性。花开时绚烂,让人欢喜;花落时迅疾,叫人遗憾。
以“桐”为名的树不少,主要有梧桐、法桐、泡桐。
梧桐,它的树皮呈青绿色,因而又被称为青桐,是优良的观赏树种。梧桐被看作吉祥之树,自古有“梧桐引凤”的说法。民间传说,凤凰喜欢栖息在梧桐树上,《诗经》中有“凤凰鸣兮,于彼高冈。梧桐生兮,于彼朝阳。”李白也有“宁知鸾凤意,远托椅桐前”的诗句。将梧桐与凤凰神鸟相提并论,反映出人们对美好生活的一种向往,也体现了梧桐这种“凤凰木”为高贵之树!
法桐,它俗称法国梧桐,因生长快、树型大,作为行道树广泛栽培。
泡桐,当下最常见的是毛泡桐,因为花是紫色的,所以也被称作紫花泡桐。古书关于泡桐的记载不少,李时珍《本草纲目》:“《本经》桐叶,即白桐也。桐华成筒,故谓之桐。其材轻虚,色白而有绮文,故俗谓之白桐、泡桐,古谓之椅桐也。”
二
泡桐是我最早熟悉的乔木。
在我老家的院内,就有几棵泡桐树。每年四月,高高的泡桐树上,紫色的桐花一朵朵盛开,烂漫枝头,摇曳生姿。
春天到了,泡桐树捂也捂不住的向上窜,雨后的春笋也滋滋地往上冒,白色的洋槐花一串串盛开,散发出诱人的芬芳。人们总喜爱迎春花,在我的记忆里,春天的花就是泡桐花。
泡桐花,花朵硕大,完全不像桃花、梨花那样娇小。一簇簇的盛开,而且簇簇相连,开得密不透风,散发着温柔的气味,沉浸在绵绵的春风里,风儿轻轻地吹过,给人一种温暖的感觉。
春天的风,带着丝丝寒意,吹着吹着,泡桐的枝丫便轻轻地打闹起来,渐渐地发出嘈杂的声音。春风或许会一直吹,从白天吹到黄昏,再到夜晚。有春风的夜晚是安详的,在温柔的春夜里,我睡在床上都能听到院子里泡桐的枝丫还在打闹,桐花挂满了枝头,沉甸甸的,很饱满。雨来了,淅淅沥沥地落在泡桐树上,桐花们不热闹了,它们全淋在春雨中。雨渐渐地密起来,四下里是一种安眠的雨声。或许是为了避免单调,偶尔有桐花“吧嗒,吧嗒”落在了院子里,寂寞无主,化作春泥。
席慕容在《桐花》一文中,毫不掩饰自己对桐花的喜爱,认为这样灿烂开放的美丽的桐花,是“可以放进诗经,可以放进楚辞,可以放进古典主义也同时可以放进后期印象派的笔端”。
我也觉得桐花是所有花中最质朴的,喇叭形的花瓣,修长而美观,像一只风铃,有平民气质和随意的风格。桐花是一树一树开起来的,一树树桐花,仿佛是齐声呐喊后,一夜之间全都开了。淡紫色的花朵像瀑布流泻,像紫霞飘荡,蔚为壮观。豪放的桐花开得浩浩荡荡,开得蓬蓬勃勃,开得热热闹闹……
泡桐树的主干上面,应该有一窝喜鹊,母亲从来不允许我们伤害树梢上的那些生灵,因为树上住着的是生命。在春风沉醉的日子,喜鹊“喳喳——喳喳——”地叫个不停,清脆而热闹,让人一出门便抬头见“喜”。还有一种叫“喳咯郎”会唱歌的鸟儿(学名黑卷尾),每天黎明就开始鸣叫,清脆悦耳,缠绵悱恻。好像在唱“喳咯郎,姐咯郎——大姐起来洗衣裳”“喳咯郎,姐咯郎——大哥起来使牛,大姐起来梳头”,每每听到“喳咯郎”的鸣叫声,乡亲们便开始起床,进入一天的劳作。
三
老房子像一个渐渐衰弱的老人,没有了年轻时挺拔的身板,硬朗的骨架,被时光磨损得面目全非了。唯有院子里的几棵泡桐树傲然屹立,茁壮挺拔,彰显出蓬勃生机。
春日迟迟,草木萋萋。在春雨纷飞的日子,记忆中吃饭时,母亲喜欢端着饭碗靠在大门旁边,有意无意地望着院内的泡桐树,开始唠叨:等小树长大了,成为上好的板材,给她的小儿子结婚做家具用。期盼着,等待着,春风中的泡桐树快快地长大。
那会儿,父亲还算年轻,笑眉笑眼地忙进忙出。一件泛白的旧衬衫扎在裤腰带里,挽起的袖子露出一截黢黑健壮的胳膊,一边轻快地干活,一边哼唱着“穿林海,跨雪原,气冲霄汉……”好像准备迎接的不是一季的劳累,而是有什么喜事一样。
村子并不太大,在一片岗地上,十几户人家,房屋却是一水的土墙草房。站在村外的山包上看过去,每一家房前屋后都有泡桐树。树木就像农家的孩子,树木繁茂就是农家的福分。人也一样,家里人丁兴旺,虽然会辛苦一些,劳碌一些,但是,谁不喜欢呢?
父亲是个乐观的人,一生历尽艰辛。闲暇时常坐在泡桐树下抽烟、喝茶、听广播,有时面朝东方发愣。那时候,我不知道父亲的心事,也不知道父亲的过往。听大哥说,三年自然灾害期间,父亲参加淮南铁路建设,当了几年铁路工人,度过了饥荒。1961年“责任田”家里缺乏劳力,又回乡务农。在“三大差别”存在的年代,父亲毅然放弃了城里当工人的优厚待遇,有时望着省城的方向,父亲唏嘘不已,眼睛里常闪烁着晶莹的泪光。那个在他人生轨迹上流星一样划过的城市,留给他太多的遗憾与梦想。
日子的琐碎,碎得让人无法拾起。只有那些闪光的片段就如同玻璃碎片,放到记忆的阳光下便显得耀眼。
四
“客里不知春去尽,满山风雨落桐花。” 又到了雨季,雨水从泡桐树的叶子上滑下来,从屋檐上滴下来,淅淅沥沥,像是擦不干的泪水。父亲的相片挂在墙上,注视着那雨水滴下来,他似乎知道自己亲手盖的草房经受住了风雨,经过修葺后滴雨不漏。他面带微笑,目光柔和地看着屋内。
泡桐花可以一岁一枯荣,而人却不能。
父亲无法像泡桐花那样花开花落,像树那样枯萎了,再返青,再生长。他躺在床上,一个人瘦得像霜打的茄子。他几个月躺在床上,空洞的眼神盯着屋顶,仿佛看见了当年带着大儿子建房时的情形。忽然,他抬起手,想去拉床头那根电灯开关线,却终于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慢慢软下来。枯瘦的手掌垂在床沿,像是被抽干了水分的树枝。
父亲永远地离开了人世,就像一朵桐花黯然落下,悄无声息。那是在我大学毕业刚参加工作的那年秋天……
子女们离开了,像被风吹拂着远去的草籽,飘落到四面八方。父亲留下来,挂在墙上,守着曾经的烟火,曾经的草房,曾经的过往。
泡桐树岁岁枯荣,一年一年长了一轮又一轮。屋子里的人,也一个个长大。他们是父母生出来的种子,在风中雨中,飘向外面的世界,在那些未知的地方,生根,发芽,长大了。父母只能生出种子,让种子随风飘飞。自己的根,却是扎在这片泥土,无法拔出来。就像这桐花,没有了树根,花也绝难存活。
父亲去世后,母亲也离开了农村。没有人居住的老房子,一直都被乡亲们照料得很好,院子里的花花草草一如从前,那几棵泡桐树年年繁花似锦。门楼工整,两扇毛竹片做的大门,轻轻关合,就像从前,父亲到邻居家串门,随时回来。我的眼里饱含了泪水,我想起了父亲在这老房子度过的一生,风风雨雨,却从来没有被生活击垮。
人有人的命,树有树的命。
那些年,普遍推广兰考县防风治沙经验,泡桐树作为速生用材林,在农村广泛种植。春天里,村民的房前屋后、山岗坡道,一树一树的桐花盛开,一朵一朵地烂漫的开来。
烂漫的桐花,是故乡一道独特的风景,那馥郁的花香,弥漫在记忆中,经年不散,温柔缱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