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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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夏日的海上公园，是最热闹的地方。从清晨到傍晚，游人不断，走了这拨，来了那拨，人们尽情地享受着大自然的风光美景。不过，到了晚上九十点钟，尽兴的人们都各自回去休息了。
吴家有在海上公园做“凉粉”生意，已经有几个夏季了，做的一直很好。这是父亲在四川当兵时学到的手艺，回来后做了改进，特别适合当地人的口味。他中学毕业就随父亲做凉粉生意，他家的凉粉在当地很有名，风味独特，香辣爽口。吴家有接手后，为它起了个好听的名字，叫“吴记香辣凉粉”。
他每天早上四、五点钟起床，准备好了一天所需的食材，家就交给妻子打理。自己骑上用三轮车改装的“吴记香辣凉粉”餐车，来到沙滩游乐场北侧，游人过道的树荫下。支起一把大阳伞，摆上小桌凳，开始了一天的营业。这是一个极好的位置，也是游人较多的地方，周边有许多卖水果零食的小摊，西侧不足五十米处，还有一排小商品门市店，在这里海上公园的风光美景尽收眼底。
这天，当最后一位食客走后，吴家有开始打扫周边的垃圾。这是他几年来一直坚持的，他认为公共场所的环境应该是大家共同维护。尽管他的腿脚不太好，自幼患小儿麻癖，一条腿留下了残疾，可他从不因为自己是残疾人，而放任一切。打扫完卫生，他收拾餐车准备回家。
一位衣着入时的年轻人走过来问:“还有凉粉吗？”声音沉闷无力，像个病人。
“有！”
“来一碗！”
“好嘞，您先坐下稍等马上就来！”吴家有急忙点亮照明灯，把已收上车的小桌凳摆在那人面前。
这位食客与众不同，几分钟就能吃完的一碗凉粉，他吃了足足有一个小时，他每一口都是慢慢的嚼，就像那品尝师，在鉴尝一种美味；又像那哲学家，在咀嚼人生，品味生活。他细嚼慢咽，时而静默沉思；时而望向大海的深处，眼神呆滞……
从那人坐到这里，吴家有就谨慎地观察他。看上去那人与自己岁数相仿，三十多岁，他中等身材，健壮而匀称；油黑发亮的短发，衬托着白中泛着微红的肤色；眉心处一颗小小的黑痣，异常显眼，面相虽清秀，可浓眉下的那双大眼，却是黯然无光。
这样奇特的食客，吴家有还是首次遇上。他无法判断这个人是什么来头？什么目的？此时天色已黑，商贩和游客都已散去。这是一个没有月光的夜晚，满天的星星一闪一闪的，时而被飘过的乌云遮住。树上的“知了”叫个不停，让他有些心烦；海浪拍打堤岸的声音，“啪……啪……”每一下都像敲打在他的心上，让他的神经更加紧张。
他环顾四周，人行道上的路灯，光线昏暗，看不到一个人影，心中更多了几分恐惧。那人面无表情，无声无语，可以看出，他的心事特别沉重。从衣着和气质看，他应该是个生活富裕，事业有成的人，为什么会如此神态……
二
那人终于吃完了。放下碗筷，他掏出一盒香烟，抽出一支递向吴家有:“来，大哥抽只烟吧！”这是他坐下后，说的第一句话，总算打破了长久沉闷的气氛。吴家有急忙摆手说:“谢谢！我不会抽烟！”那人收回手自己点上，慢慢的抽起来。看那神态，还没有走的意思。吴家有心中惴惴不安，只想那人能早点离开，却不知说什么好。停顿片刻，他壮着胆子问到:“兄弟听口音你不像是本地人，是来旅游的吧，住什么地方我送你回去吧？”
“哦，是不是耽误你回家了？”那人吐了口烟慢声说道。
这时吴家有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神经紧张的他，吓得一激灵。原来是他妻子打来的。问他这么晚了怎么还没有回家，他说放心吧一会就回去，你们早点睡吧！
听到吴家有的通话，那人站起身，从裤兜里摸出一张百元的票子，压在碗的下面就离开了。
吴家有急忙喊道:“兄弟别走，找你钱！”
“不用了！”那人扔下一句，连头都没回，继续向沙滩方向走去。
吴家有是从不占别人便宜的，他找好余钱，拖着一条残腿追了过去。可那人已经走下台阶步入沙滩，看着五六个宽大的台阶，如果下去，上来可就不那么容易了。吴家有灵机一动，捡了块石头把钱压在石下。大声喊道:“兄弟，我把钱给你放这了，你一会回来拿，别忘了！”
吴家有转身往回走，猛然感觉有点不对，待他回头再看时，惊出一身冷汗。黑暗中，海水的光亮折射出一个人影正向海水里移动。
“不好！”吴家有立刻意识到，那人要寻短见！
他三步并两步地几乎是滚下了台阶，顾不得身上的疼痛，连跑带爬地来到海边，那人已经走到齐腰深的海域。此时，吴家有已忘记自己残疾的身体，冲入海中，嘴里还大声喊道:“兄……弟！快……快回来！”
他拼命的向那人冲去，跌跌撞撞，几次跌倒水中。这还是他人生中第一次下到海水里，早已顾不上恐惧，他一把抓住那人的手臂，喘息着上气不接下气，说:“你，你不能，不能……”没等他说完，那人用力挥手一扬，将他甩入海中。
一口海水呛得吴家有两眼昏暗，头像炸裂了般疼痛。这一口水把他呛醒了，就凭自己这点力气，怎么可能把个壮汉拉回来，他猛烈的咳嗽着，抹了几把脸上和头上的海水，镇定了一下，“算了！我也真是多管闲事，人家无牵无挂的走了就走了，我有老婆孩子要养，还有老爸老妈要养！”看着还在往前移动的那个人，他继续大声说道:“我一个残疾人，受到多少人的歧视和欺辱，我从不放在心上。因为我顾不上想那些事，我要养家糊口，我如果有个三长两短，我的家人怎么办？我的父母会痛不欲生，也可能会去寻短见！”这句话的份量不轻，只见那人停顿了一下。他抓住时机继续说:“我的儿子明年就上学了，他需要有一个完整的家，给他温暖，供他读小学、中学和大学。他的未来一定要比我好！我要看着他事业有成，娶妻生子……”
突然，那人像头发疯的狮子，大吼一声，一头扎入水中。吴家有立时惊呆，张大嘴巴，却没有喊出声来，眼泪顺着两腮刷刷的流了下来。年轻的生命瞬间就消失在自己的眼前，他痛苦的用双手捶打自己的胸膛，无声的哭泣。他第一次痛恨自己残疾的身躯和无力的双手。他悲痛的几乎就要倒在海水中。
哗啦一声，只见那人又从水中窜了出来，他使劲甩了甩头，大口喘着气，双手猛力拍打着水面，继而又抽打自己的脸。吴家有转悲为喜，他这是在发泄！如果真能发泄出来就好了。刚才还在责怪自己话说的太刺激了，现在他觉得必须趁热打铁让那人回心转意，于是他接着说:“我老婆从来没有嫌弃我是个残疾人，她总是鼓励我做个坚强的人，不能靠别人的怜悯生存，不能对生活失去信心！我也认为我应该有尊严地活着。虽然一条腿残了，但我还有一双健全的手，我有能力养活这个家！活在这个世上，谁都有过艰难的时候，每次遇到困难，我都认真思考，和家人一块商量解决。只要我努力就会有美好的明天！我快乐了，父母和老婆孩子就快乐！聪明可爱的儿子，是我的未来和……”
“别说了！”那人狠狠的喊出一句，可接下来却像是泄了气的皮球。
“不……要……再说了……”他痛苦的转过身来，用手指着吴家有带着哭腔说:“我本可以安心地让大海把我带走，不再有任何痛苦！可你……你却又把我的心搅乱！”
“你就这样安心的走了，一了百了，你没有了痛苦！你想过你的家人吗？他们会安心吗？他们会多么痛苦你想过吗？特别是你的父母，他们把你养大，培养成人，付出了多少心血；寄托了多少希望！你认真的想过吗？”
那人站在原地双手捂着脸痛哭，吴家有抓住时机，向他走去。小心翼翼地靠近他，拉起那人的手说:“兄弟，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想不开？但我要跟你说，作为一个男人你要为家人着想，这个世上还有比死更大的事吗？你也有老婆孩子吧？难道你忍心就这么把他们扔下不管了？”那人一下抱住吴家有，泣不成声，“大哥，我没脸活下去。”
“来，兄弟到岸上给我说说，看我能不能帮上你！”吴家有说了一大堆安慰的话哄着他，慢慢走向沙滩。
三
两人疲惫地躺倒在沙滩上，那人告诉吴家有，他叫何志伟，家住济南。和妻子经营一个快餐店，几年来生意做的很顺利，效益也非常好。有个五岁的儿子，由父母带着，自己闲暇时玩玩股票、网络游戏。
不久前，他偶然迷上网络赌博，一发不可收拾。不到一个月，他们奋斗几年积攒下的百余万元存款，全部输光，还欠下一笔数额不小的赌资。噩梦醒来时，他不知所措，无法向家人交代。茫然中，他踏上了一列火车，朦朦胧胧地来到了这个城市。
他漫无目标地游荡到这里，当他看到大海的时候，眼前顿时开阔，暂时忘记了烦恼。大海是他儿时向往的地方。蓝蓝的海水，泛起层层波涛；有的人在游泳，有的人在海摊上沐浴阳光；金黄色的沙滩上，孩子们在堆着自己喜爱的沙雕，欢乐的场景和大自然的美丽，让他的心情似乎也变得好了些。
他在海边游荡了一个下午，心情时好时坏。随着夜幕的降临，他的心头再次涌起了痛苦的懊悔。如果不是自己的贪赌，在这温暖的夏季，也可以带着全家人来到这个美丽的海滨城市，尽情的游玩。
然而，这一切都被自己亲手葬送，化为泡影。他越想越感到无法原谅自己，他没脸再去面对亲人和朋友。此时，游人渐少，凉爽的海风吹来，让他全身一阵颤抖，顿感凄凉，他想尽快结束这一切。准备找一幢高楼爬上去，两眼一闭跳下，一切就都结束了。可这时却偏偏看到了你的凉粉车，就在吃着凉粉的时候，一个新的念头浮上来，既然那么喜欢大海，就让大海把我带走吧，不管带到哪里，都不会再有痛苦了。
听到这里，吴家有哈哈大笑:“兄弟，你的命就值那一百多万吗？你才三十多岁，这个世上有多少钱等着你去挣？你就这么轻易地去了，你不觉得亏？”
“可是我，我怎么跟家人交代，当初我们创业，吃的那些苦都无法形容，那些钱简直就是用命换来的。”何志伟拍着胸脯痛苦的讲述当年创业的经历。
何志伟讲的这些，吴家有也同样经历过。并且，比他要艰难的多，遭受多少欺辱和刁难。他把自己的经历也讲给何志伟听，告诉他，走错了路能及时醒悟，才是聪明人。人生没有一帆风顺，遇到挫折就不活了，那这个世上就不会有成功者了。
两个人交谈了许久，慢慢的打消了何志伟轻生的念头。听从吴家有的安排，来到他的家里住下。
四
时光如流水，转眼间，吴家有的儿子都快要上中学了。儿子学习勤奋，成绩始终名列前茅，是全家人的骄傲。
吴家有每天还是卖他的“香辣凉粉”，比以前还要忙碌，他要为儿子多攒点钱，让他上最好的学校！
今天早晨，不到六点他就来到了海上公园。近几年，游客逐渐增多，小商贩也多了，有时去晚了就没有好的位置。
在他西侧对面的那家门店，换了新主人，装修快一个月了。不知经营什么，看情形是今天开业，门上的牌匾用大块红布遮盖，一位身材姣好，长相漂亮的女人在门前忙着贴对联，上联是：“文明城市人人有爱心”下联是：“和谐社会处处显真情” 横批是“共筑梦想”。吴家有看着，心中有点失望，他家要是也做餐饮，那以后我的生意可能要难做了。
“吴大哥你好！”
吴家有正在思考中，一位带着墨镜，有些微胖的中年男子向他打招呼。
“哦，你好！”他热情地回了一句，继续思考他的问题，因为他不太不熟悉这个人。
那人走到他面前，摘下墨镜，对他说:“大哥你不记得我了吗？”
吴家有仔细一看，惊喜地抓住那人的手。“是志伟兄弟！”
两人立刻拥抱在一起，“你什么时候来的，兄弟！这么多年了一点消息都没有，真后悔当初没留下你的电话号码。”
何志伟把吴家有抱的紧紧的，激动的泪水已经流了下来。“大哥，这些年我天天都在想你，可我把这想念压在了心底，告诉自己不做出个样子来，绝不来见大哥。”
“来，兄弟坐下说。”吴家有为他擦去眼泪，拉他坐下。
俩人似久别重逢的亲兄弟，又像那出生入死的战友，巧遇相逢！他们彼此问候。何志伟看着几年未见的吴家有，还是那么祥和开朗。多年的风吹日晒，脸色变得黝黑；那双明亮的眼睛，仍然闪烁着机智和善良，额头过早增添了几道皱纹，印证他所走过的岁月是艰辛与操劳。没有改变的，还是那瘦削的身材和那直率、诚实的性格。
“大哥，你有白发了。”他突然发现原先满头乌黑的发丝中，参杂了许多白色。他心疼地用手去抚摸，眼睛有些湿润。
“大哥，你太辛劳了！”
“正常，太正常了，都快四十岁了长几根白头发，太正常了！”吴家有不以为然地说着。
“兄弟，来一碗凉粉吧？”
“好！早就想吃大哥家的香辣凉粉了！”
吴家有从何志伟的精神状况和有些发福的身体，判断他的翻身仗打赢了。他非常欣慰，一条鲜活的生命是他用智慧和勇气挽回的。他挽救的不仅仅是一条生命，那是一个家庭！此时，看着何志伟吃的那么香甜，他的嘴角露出了幸福的笑容。
“太好吃了！”
何志伟吃完，给吴家有讲述了他回家后的奋斗经过。特别提到他回去后，回味那天晚上在这里吃过的那碗香辣凉粉。根据记忆他试做了起来，经过多次试验，家人都认为味道非常好，香辣爽口，投放到快餐店大受欢迎，夏天卖的最快的就是这香辣凉粉。说到这，何志伟拉起吴家有。
“大哥！跟我来，看我给你带来了什么样的礼物。”
五
他领着吴家有，来到了那个正在准备开业的店家门口。对那个还在忙碌的漂亮女人招了招手。
“刘慧……”
那女人急忙跑过来，一把握住吴家有的手:“这就是吴大哥？”
“对！这就是我们的吴大哥！”何志伟又向吴家有介绍:“大哥，这是我爱人，叫刘慧。”
刘慧那漂亮的双眼，立刻涌出了泪水。三人拥抱一起，刘慧积压心头多年的情绪，终于释放出来。她左手紧紧握着吴家有的手，右手使劲捶打何志伟的脊背，默声哭泣。这哭泣中有她的爱，也有她的怨；这泪水中有她的激动，也有她的感恩！待她慢慢的平静下来，擦去脸上的泪对吴家有说：“吴大哥，是你挽救了他！挽救了我们这个家！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
刘慧是一个性格爽快，做事利落的女人，她深爱自己的丈夫，爱这个家。她宁愿丢弃钱财也不能失去他。当她知道事情经过后，没有抱怨丈夫一个字，怕他再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只是对他轻生的念头给予痛斥，拉起他要去重谢那位挽救了他生命的大哥。何志伟没有同意，他说去是一定要去的，但不是现在。
吴家有正要说什么，猛然看到了妻子的身影，他有点诧异，她怎么会在这儿？
“志伟兄弟，这是你开的店吗？我老婆怎么会在这里？”
“嫂子是我接来的，这店是你的！”何志伟肯定的说。
“我的？怎么回事？”
“走，咱们进去说。”
三个人一同走进了店里。吴家有看到，在柜台内忙碌的妻子在向他点头微笑，这微笑包涵了太多的情感，那是对他表达爱的敬意。妻子一直认为自己是个幸福的女人，吴家有虽然是残疾人，但他勤劳，有情有义，这一次她更为他自豪、骄傲。
这是一间约五十平米的房厅，进门左手边是一排透明的玻璃餐柜，厅内整齐的摆放了十几张餐桌。再看那餐柜内摆放了各种看去十分诱人的美食，而第一个就是他的香辣凉粉，妻子在里面不停的忙着，她干起活来总是那么麻利。
大门对面的墙上，挂了一幅装帧精致的大照片，那是当年何志伟临走前和他在沙滩上照的。当时，何志伟说他一生都不会忘记这个地方，一定要留个影。照片下方有八个大字:“勿忘兄恩，传递友爱！”
吴家有看到这一切，心中有些不安，这得花多少钱？他转身问何志伟：“志伟兄弟，你这是？”
“大哥，这家店是我为你买下的！”他从墙上挂的皮包里拿出了产权证和营业执照副本，递给了吴家有。指着墙上挂的各种证照说：“所有的手续都办好了，是市残联协助办的，你就安心的经营。”
“这怎么行！我哪能让你为我花这么多的钱？不行，不能这样。你刚刚从低谷走出来，到处都需要用钱，这会影响你事业发展的，我不能接受！”
“大哥，你尽管放心地去做，我现在是三家快餐连锁店的老板，我的店效益都非常好。这都是大哥你带给我的福气。来之前我向省残联捐赠了伍拾万元救助基金，以后我还会捐赠的，我要把你的爱心继续传下去！资助那些需要帮助的人。刚才我爱人说的好，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不再分你我，为我们的家庭，为我们的社会做我们应该做的奉献，你就不要再推辞了。”
刘慧走过来说：“吴大哥，什么也不要说了，这是我们应该做的，也是你应该有的！做人不能忘恩负义！那样我们一辈子都不会安宁的。”
“时间到了，大哥！我们去放鞭炮、揭牌，开始营业。”
“好！”吴家有牵上妻子的手共同走出来。
鞭炮齐鸣！吴家有与何志伟一起揭下牌匾上的大红布，镶嵌了LED灯的六个大字“吴记香辣凉粉”赫然醒目。
这一刻，大海也安静下来，那点点浪花，默默的记录这美丽故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