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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梦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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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9/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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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春风似镰刀


——关于刀与人生的文化断想

 

是的,你说得没错,是我错了。在贺知章的诗歌里,这句诗确实是“二月春风似剪刀”,而不是镰刀。问题在于,你知道为什麽二月春风似剪刀,而不是八月秋风似剪刀?为什麽二月春风似剪刀而不是镰刀?

镰刀?小侄女的筷子凝在了空中。她瞪着疑惑的大眼睛问我, 什麽是镰刀?

那你先告诉我,为什麽二月春风似剪刀?

她说:“老师说的,二月里春风吹,柳树上千条万条的柳叶垂下来,像用剪刀裁出的绿色的丝绦。

他哥哥补充道春风里,小燕子飞来了,在天空舞蹈,在柳树上呢喃,它的尾巴像剪刀一样好看。燕子来了,柳树就绿了,所以二月春风似剪刀,这是比喻。

我接着他们的话说,你们知道的刀,都有哪些?

小侄女这一下来了兴趣,跟他的哥哥在饭桌上你一言我一语地如数家珍。可是,说来说去,从他们那里的得到的比较可靠的答案依旧是那几样:剪刀、指甲刀、菜刀、铅笔刀、水果刀。还有一些不甚可靠的、非常模糊的答案,譬如:大刀、小刀、尖刀、锐刀、猛刀……等等,说实话,我都不知道他们所说的是什麽样的刀。

他哥哥后来补充了两条比较可靠的答案:螺丝刀、青龙偃月刀。

唯独没有镰刀

这结果有点让我意外,对于生长于农村的我而言,大概从有记忆的时候起,各种与生产、生活紧密相关的刀们,早就成为我生活得一部分,如同今天孩子们生活中的各种电子玩具,学习用的各种新式文具。

镰刀的缺席,宣告着一个时代的没落,农耕文明和田园牧歌的沉沦宣告着一代人在远天下沉默着的故乡的退隐。

我对他们说,我说几种刀看你们知道不知道。

他们说,好。

我说:柴刀、铡刀、瓦刀、镰刀、锄刀、砍刀、杀猪刀、宰羊(牛)刀、剔骨刀、裁纸刀、修脚刀、剃头刀、剃须刀、火刀……

听着我滔滔不绝地说着刀名,他们简直呆了。小侄女跟着我重复着刀名,我每说一个,她就跟着说一个。儿子却对我说的有些刀的名字提出质疑——

铡刀是干啥的?他问。

铡草喂牛用的刀,有底座,很大的。刘胡兰就是被敌人用铡刀铡死的,你不是学过吗?

儿子说,我忘了。

侄女说:电视上包公就是用铡刀铡坏人的!

儿子白了她一眼,略显不满。问:瓦刀呢?

我说,农村盖房子、修桥的瓦工们手里拿的那种刀就叫瓦刀。瓦刀有手柄,跟你从电视上看到的战国时刀形币的形状差不多,但是比那大多了。瓦工们要用它砍砖砍瓦,修桥起屋。

儿子又问,火刀呢?我咋没听说过火刀?

我说,你当然没听过,那是我小的时候见过的东西那时候山民用不起火柴,就用火刀打火做饭或者吸烟。它是一种刀形铁块,又叫火镰刀或者火镰,专门用来打火的,作用跟现在的打火机差不多。

儿子显然来了兴趣,问怎麽打?

我只好给他示范。一个手装作拿着火刀,一个手装作拿着火石,双手有节奏地碰撞,作打火状,嘴里还不断地学着火镰打火的声音——啪,啪,啪……然后伸长脖子,鼓起嘴唇,装作吹火棉的样子——呼,呼,呼——嘭!火着了……

不知是火镰的好玩还是模拟火镰的场景迷醉了他们,俩人的脸上流露出痴迷的神情。这时候,一丝疑问闪电般划过我的脑海:润土的海边瓜地之于少年樟寿,是不是也是这样的情景?

在他们的痴迷中,我有了一丝淡淡的遗憾。我知道,一个时代结束了,而另一时代每天都在日新月异。向前进的同时也是上一历史时态的结束……

小侄女不依不饶,又在问她的那个关于镰刀的问题。我知道,对她讲清楚镰刀,不亚于跟从来没见过水缸的孩子,讲清楚司马光砸的那口大缸一切都是在看不见摸不着的想象中“完成”的。譬如我说,镰刀是割草、割蒿、割麦子、割谷子、割糜子、割苦荞……用的,她一定会问,谷子是啥?糜子是啥?

于是我想,还是从剪刀开始吧。尽管他们关于剪刀的概念,大概就是幼儿园里做手工的袖珍剪刀。可是,生活的环境是这样,谁又能够改变呢?

仔细想想,人生其实是从剪刀开始的。从母亲带血的伤口出来,我们接触的第一样东西就是剪刀。剪刀剪断了我们与母亲血脉相连的脐带,将我们和母亲一分为二,我们从此带着母体的基因,成为了另一个独立的、而又孤独的个体。

剪刀又是我们生命结束的送葬者。在我的老家,一个人死了,是要请人在灵堂剪纸、扎花的。那些平日里拿惯了锄把子的粗皮糙肤的手们,此刻一个个灵巧翻飞,叠、剪、糊、扎……一朵朵美丽的纸花诞生了。一个个漂亮的五色花圈扎成了。一把把纸钱剪好了。这些巧手的亲戚邻居、大娘大嫂们,一边剪纸,一边追忆死者生前的种种好处。说到痛处,你抹一把眼泪,她擤一把鼻涕。如果是喜丧,逝者是德高望重寿终正寝的老人,来剪纸扎花的女人们更多。她们聚在一起,分工合作,一边干活,一边唱着一种古老的丧歌。歌声时而苍凉悲痛,时而平缓婉转。有时候又兔惊鹄飞高音陡起,有时候如泣如诉余音袅袅。在这揪心扯肠的丧歌声中,所有人都神色凝重,匆匆忙活,却又凝神聆听。

剪断脐带,迎接我们到世间历辛历苦;剪纸扎花,礼送我们到天国安享大静。在人生的两点之间,剪刀承担起农耕时代人们穿衣著鞋的全部劳动。儿时在农村,母亲的针线笸箩里面最显眼的就是剪刀,然后才是针头线脑,碎布片儿。

如果说剪刀和菜刀是女人一生离不开的两件家什,那么镰刀以及其它所有的刀们,就是为男人准备的人生道具。农家的孩子大概在三四岁能挎起小竹篮子的时候,就渴望着有一把属于自己的小巧的镰刀。我是在七岁,生日那天正是草盛籽肥的秋天,父亲送给我一把小巧的镰刀。镰柄一尺长短,镰头(刀)比普通的小巧许多,弯月形状,被父亲磨得明光锃亮。父亲将这把镰刀送给我的时候,作为农民的儿子,我七岁生日的记忆和激动,直到今天回忆起来依然心潮难平。

不用上溯多少代,仅仅往前50年,我们还是一个农业大国。农耕中国浑莽的背景永远是我们生命的底色。而村庄以及曾经在村庄里上演过的人事繁芜,都成为我们幸福或者痛苦的泉源。没有拿过镰刀的手敲打键盘,永远写不出粮食的芬芳和土地的醇厚,永远探摸不到今日凋敝的乡村深处宏大而幽暗的隐秘。当然,也不可能体验到草坡上、夕阳下,一群村童“打镰刀”游戏的快乐。

这些,我是无法跟八九岁的小侄女们讲清楚的。这不是一把剪刀或者镰刀的退隐,而是一个时代、一种历史生态、和一代人的黯然退场。当我们在节假日里看着络绎不绝的游客们,川流不息地出没在一个个采摘基地、农家庄园的时候,看着她们各种惊喜各种姿势摆拍的时候,我知道,他们享受的是一种虚伪的田园牧歌和人造的田园体验。她们理解不了真正的田园没有牧歌,只有牧人和繁忙的劳作,以及无休无止的煎熬、期待、怅惘、失望……

今天,与田园、镰刀、剪刀一起消逝的各种刀们,已然尘封成岁月深处不甚了了的黯淡光影,虚无成逐渐老去的我们明晰的记忆中的一把苍凉,一缕伤感。我们,终将或者已经被一个时代抛弃!享受着信息时代的各种便捷,我们把生命最珍贵的碎片留在了那逐渐堙没的农耕岁月里。而我们,只能站在风中望着它们渐行渐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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