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自杀了的诗人生前说过:每个人都有自己微小的命运,如同黄昏的脸,如同草菊的光在暗影中晃动。很多年前,我读到这句诗的时候,觉得它华丽而凄美。觉得它与诗人后来的自杀有着某种神秘的因果关系。或许,正是因为诗人很早就看透了所谓命运的本质,他才最终选择了放弃。
几天之前的一个清冷的早晨,我起来晨练。看到还沉睡在黎明前黑暗中的城市上空,有一轮冰清玉洁的月亮。不知为什么,我突然感到冷,感到来自冰轮的咄咄寒气。耳畔隐隐有一个咿咿呀呀的女声婉转着: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兔,玉兔早东升……冬晨凛冽的静谧中,月亮明亮得如梦如幻,让我不敢相信它是一轮真正的月亮,跟我们记忆中村庄上空的月亮一模一样。我沿着马路奔跑着,一边抬头仰望着月亮,不由就想到老舍先生笔下的月牙儿,顺着这个思路,就想到了命运。对,就是命运。每个人都有的命运。一个早上起来跑步的人,看见黎明前的月亮,突然就想到了命运。这似乎有些荒谬,但是却真实地发生了。因为命运从来就不是虚构的。
又一个深夜,我失眠了。再次想到了诗人关于命运的那些话,想到晨练时看到的那轮月亮。我忽然间觉得参透了所谓的命运,从被窝里一跃而起,披衣静坐,可是,黑暗中却看不见命运的方向,只听见外面建筑工地上打桩机机械地澎湃着,高空吊车上工人们的喊叫……
巴金先生在《家》的序言里说:生命其实就是一个战斗!是的,一点不错,它就是一场无休无止的战斗。在今夜,我悲哀地发现,我战斗到现在,几十年过去了,才发现敌人原来就是我自己。我是我自己的战斗对象。我是我的敌人。或者说我的命运是我的敌人。哈哈哈,荒唐透顶的敌人哪!荒谬的可笑的命运哪!然而更其荒唐的是,我发现这战斗居然毫无意义,你说无聊也毫不为过。
生活就是战斗!
我的生活是我的敌人。
我战斗的对象,就是我的生活和命运。
我战斗的结果毫无意义。
这发现,让我非常沮丧。一时之间,我甚至找不到继续生活的理由和借口。
哈姆雷特似乎有一个著名的疑问:活着还是死去?其实,每一个持之以恒地思考自己生命和生活的人,都会常常在心里问自己这个问题。至少,在我的生活中,我问过自己无数遍——为此,我读过不少于20遍《死亡哲学》。阅读的结果是,在一段时间内我更加热爱生活。
沉闷之际,无援的思想如同胡天八月的狂风,漫无目的地扫荡。“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庄子说生命的动力就是这样鼓荡起来的。可是,我却在悲哀之际想着,假若生活就是战斗,我是和命运作战的战士,我感到很可笑。这其实是一种华丽的虚伪,它华丽的外表下隐藏着残酷的真相——我们痛苦而疲惫地消耗着生命,其实不过是从喧闹的世界中攫取可怜的、赖以生存的生活资料,聊以维持这“战斗”的生命。这就是绝大部分人生活的全部真相和意义。忽然有些羡慕史籍上的那些烈士和诗人,羡慕刺秦的荆轲和视死如归的王二小。羡慕那些有声有色的活着或者死去的人。甚至,羡慕塞万提斯笔下那个与风车战斗的堂▪吉诃德!
在一本陈旧的杂志上,我曾经读到40年前西德作家艾尔文·魏克德的剧作《课堂作文》。那里面的一首诗歌,让我每每想起来就心有戚戚。在这个漆黑的、却不安静的冬夜里,我披着衣服默然枯坐于黑暗之中,仿佛看见那一行一行的诗句像河水冒泡一样,咕嘟咕嘟地跳上我记忆的河面——
有谁知道,我们身在何处
是清晨还是傍晚?
也许太阳已经西沉,
落进树林之中,
丛林染得一片金黄。
也许太阳在我们身后,
我们只是阴影憧憧。
有谁知道,我们身在何处?
你自以为恋情正浓,
可你亲吻的樱口粉脸,
已经齿牙落尽,
纤纤玉指已节节红肿,
你为自己标出前进的道路,
可是接着你步步倒退,
或者跳进深渊之中。
有谁知道,我们身在何处?
你们手握着手,一同漫步遨游。
可是你们难道没有看见,
你们是把枯枝握在枯枝之中。
你梦见你还完美无缺,
可是突然坠落摔破,
犹如栗壳,碎成片片。
有谁知道,我们走向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