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一本书,我喜欢从后面读起。慢慢地,逆着编辑的思路和作者的思路,铺展开一幅画面。如果读的是小说,从后面读起往往能收到意想不到的效果,知道了小说的结局,一边阅读一边思忖着前边的情节,看看自己的思路跟作者能不能够对上号……这样读着读着,就发现了作者的高明之处和不足之处,也养成了自己在阅读上的习惯。
读一个人,我也喜欢用读书的习惯从后面读起。读一个人的背影,可以大略了然一个人的气质、性格、涵养。有些背影婀娜多姿,像时装模特在T台上的挥洒;有些背影端庄静穆,如月光下的一枝婷婷的清荷;有些背影厚重敦实,让你想起威严的兵马俑;有些背影清癯峭拔,自带一身仙风道骨……年轻的时候,我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实习,在行署招待所里看见一个小姑娘娴雅静姝的背影,心里说好啦,这就是我媳妇啦!后来,这姑娘就是我媳妇了!我们已经走过了30多年的红尘风雨……
朱自清的《背影》感动了几代人,他的《荷塘月色》也曾让多少人魂牵梦绕。我经历过朱自清《背影》里父子永别的痛楚无言,也看到过他笔下写过的荷塘的背影。那是一个夏天,在清华大学朱自清写过的荷塘旁边。那里现在是一所很幽静雅致的宾馆。夜里,下雨了,雨滴打在挤挤挨挨的荷叶上,叮叮咚咚的如仙女鼓乐。我悄悄从床上爬起来,赤着脚走到阳台上,在湿润的夜风中听荷塘雨声,听夜风刮过荷塘的声音。荷塘边上是一棵一棵高大的杨柳,挺拔峻峭,冠盖葳蕤,茂盛的枝叶低垂着,在夜雨中随风扭摆,舞蹈,衬着树下荷塘里一池荷叶的起伏,幻化出生动朦胧的背影……我坐在宾馆阳台厚厚的地毯上,静静地抽着烟,痴痴地看,默默地想,直到夜雨停歇,晨光熹微。
初夏的早上,我拿着刚买的报纸走在上班的路上。快到单位楼下的时候,看见前面不远处一个颀长秀美的背影,长发及臀,打着一把夏伞,不疾不徐地笃笃而行。她走得端庄,雅致,身不晃,肩不摇。只有穿着高跟鞋的两条颀长的腿,随着鞋底磕碰地面的清脆的笃笃声交互运动,干脆利索如一阙短章。瀑布一样纷披的秀发静静地垂挂下来,晨风掠过,发梢偶尔微波荡漾……我被这美丽的画面打动了,疾步越过她,回眸凝视——原来是单位里面的一个同事。
“安安,早上好!”
“老师,早上好。”女孩羞涩地笑了一下。
这个叫安安的女孩,来自浙江瑞安。一个南方水边的美丽的女孩,却有着北方女孩颀长的身材。在北方的大城里,这优雅的身材走出了南方温润从容仪态万方的背影,如诗如歌,如草叶上滚动的晶莹的露珠,如琴弦上袅娜徊旋的韵律。我怎么从来就没有发现她的背影这么美丽呢?哦,原来,她跟我不是一个部门,她在社长办公室里做助理。除了上班下班偶尔能在拥挤的电梯里看到她白而静的圆脸,开会的时候听到她婉转羞涩的南方普通话,其他时间里,还真的没见过她。
后来有一天,我对她的男朋友小夏说了我的感觉,男孩说的话跟女孩一样,连语调都似乎没有差别,他说“谢谢老师”。然后,又对我说:老师,你发现了吗?其实安安的长相实在平平啊!
我说,长相平平却不能遮住气质的从容和姿态的优雅啊!
男孩子开心地笑了。然后有点羞涩有点得意的说:老师,我就是在校园里迷上她的背影之后,才开始追的她啊!
在重庆的朝天门码头,二十多年前我看到过一个坚韧的背影。那是一个棒棒的背影,个子不高,却挑着远远超过体型的两座大山一样的东西,裸着的腿杆子上全是紫色的肌腱紧紧地绷着。一双穿着解放鞋的大脚板,稳健地攀踏着江边湿滑的石阶拾级而上。棒棒身上的衣服看不出是什么颜色了,被一根腰带扎得紧紧的。头上是一顶遮阳的草帽。我随着从轮渡下来的汹涌的人潮快速越过她,爬上几级石梯后回头注视,吃惊地发现这棒棒竟然是个女的。一个女人,挑着比她的体重还要重很多的货物,挑着生活的艰辛和一家子的希望,挑着不屈的信念和对日子的追求,坚韧地沿着码头的阶梯一步一步攀登,脸上看不出任何抱怨、委屈、软弱的表情。她充满力量的坚强的背影,留给我的是永远无法遗忘的感动。
从兰州中川机场出来,在开往西宁的小车上,我看到宽阔的公路两侧连绵起伏的黄土山丘的背影。它们干净地呈现着金子一样的样色,绽放着干旱的西部高原上大自然赐予的触目惊心的颜色。车子在人烟稀少的马路上奔驰,越过一个一个山丘荒凉的背影,一直开到草原深处。
在青海草原上,我难忘一个骑在马上的背影。那是一个穿着鲜艳的藏袍的背影,由于骑在马上,距离甚远,我分辨不出来这是他的背影还是她的背影。这背影没有像诗人写的那样,在“琴声呜咽明月高悬”的九月,“只身打马过草原。”而是宁静地骑在马上,似乎在瞭望远处的什么。远处有什么呢?除了草原、天空、云朵,远处一无所有。
同样是在藏区,在香格里拉的草原上,我看到一个藏族老妈妈背着一驮沉重的青稞,一步一步走向草原深处的背影。在她前方不远的地方,有着一排一排高高的架子,就像童话中那些神奇的风车一样矗立着。那些在草地上站成一排一排的高高的木头架子上,搭满了刚刚收割的青稞在晾晒。草原辽阔而斑斓,天空静穆而高远,云朵干净地镶着金边,低低地笼罩着远方圆弧状的山包。而这个背着青稞的老妈妈,是这幅美丽油画中唯一走动着的风景……这时候,我唯一感到遗憾的,是缺少一支梵高的画笔。
而触动我心灵最柔软部分的那个背影,是在鄂西。那也是多年前的事情了。秋天,我奉命到鄂西土家族自治州的一个县里去采访。县里的朋友提前一天开车到省城,接我们去那个传说中只有白云、大山、和土家寨子的地方。
车子沿着抟扶摇而上的一线公路峰回路转。苍翠凝重的大山,一座连着一座。公路一会儿在云雾里穿越,一会儿在涧底盘绕。几个小时里,除了偶尔擦肩而过的车辆,公路上阒无人迹。经过一个垭口之后,司机突然鸣了一声喇叭,车里的人陡然间来了电,齐刷刷地把目光投向车外。一个一身黑衣黑裤包着黑头帕的背影,在车子前方不远处沿着路边不紧不慢地走着。车子很快就从黑影的身边一晃而过,车里的人都扭转头,想看看这一路上唯一看到的人影。黑色的头帕下面,是一张沧桑的、平静的黑面孔,默无表情,不紧不慢地走着。似乎身边的世界与他没有任何挂碍,似乎这黑色的影子浓缩着他生命的全部密码,又似乎,他就一直这样不紧不慢地走在这无始无终的山路上,默默地走,默默地走,一直走到生命的尽头。
在离县城还有二三十公里的地方,路边的山湾里陆续能看见一些村子。拐过一个山湾,司机第二次鸣响了喇叭,我们渐渐看见了十几个孩子排成一队,沿着公路边慢慢地向着我们走来。车子明显放慢了速度,待我们走近他们的时候,我看见这些孩子突然间停下了脚步,齐刷刷地把小手举过了头顶——他们在向着我们的车子敬礼。司机把车子停了下来,我们跟着司机一起下车,走向这些孩子。司机把车子里的书包、铅笔等文具一一分给这些孩子们。我看见孩子们眸子里荡漾的喜悦和感激。我这才明白为什么在省城出发的时候,司机要到文具店买了那么多文具。而更让我感动的是那个跟在队尾一直笑盈盈的女人,她背上背着一个打着赤脚的孩子,我看到了那孩子的一双裸着的肮脏的小脚,才注意到站在公路边的孩子里面也有好几个是打着赤脚,或者穿着明显不合脚的烂鞋子……当车子再次起动的时候,司机告诉我们说,这些孩子就是山湾里那所小学校的学生。那个小学校只有一位老师,就是那个背着孩子的女人。司机叫她妹丫。我不知道妹丫是她的名字呢,还是乡亲们对她的昵称。听说妹丫每天都要陪着附近村子里的孩子上学、放学,把孩子一个一个送回家,她才会回到学校里那间说不清年代的住处生火做饭。她是这十几个孩子的老师,也是他们的家人。她每个月只有11块钱的工资和不多的工分,她是寨子里唯一的民办老师。
“吃公家饭的老师不肯来,她就一直在这里教了下去,也不找婆家。”
“她嫁了,学校就散了。”司机说。
听了司机的话,我再次扭转头向车子后面瞭望,只见那背着孩子的背影越来越小,慢慢地,慢慢地走进我的心里。
多少年过去了,也许现在她们早就搬迁到城里了。那些孩子们现在也已经是另一些孩子的父母了吧!妹丫呢,那个背着孩子一直沉默着的乡村女教师呢?她最后嫁人了吗?
曾经,在几年前,我跟单位里一个同事聊天的时候,说起过这些没有鞋穿的山区的孩子。那个同事说什么也不相信改革开放后的中国,会有没鞋子穿的孩子。后来有一天,她一本正经地对我说:我问过我妈了,我妈说,现在哪有没鞋子穿的小孩?如果有,一定是母亲太懒了!
我听了,无语。我觉得我无力让她相信我的话。
从去年开始,关于全民脱贫的话题井喷起来。一个夜晚,我看到一部纪实电影中澜沧江边的一个小学校,还有孩子穿不上鞋子。一个深圳来的支教女生,给全校孩子每人买了一双鞋子,那一天,孩子们就像过年一样高兴。
家里有亲属是脱贫验收队伍里的一员。她们和另外一个地方的干部交换,验收脱贫任务的完成情况。陆陆续续地,我听她讲述了验收中的一些故事。我从内心向这伟大的脱贫工程致敬!同时,也对其中某些微小的细节而心存块垒。
毕竟,读不懂寂寞的大山里那些沉默的背影,就无法解读这个时代的全部密码。
而我,永远不会忘记人生中阅读过的那些形形色色的背影。是这些背影,教给我阅读社会、人生,教给我从沉默中阅读生命和生活这部天书。
读不懂一个沉默的背影,就没有资格说你已经成熟,已经走过了人间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