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皮火车

穿过记忆长长的隧道，蓝天下晃晃悠悠的，是绿皮火车。

也许是黄昏，也许黎明，更多的时候是隆冬时分朔风刺骨的深夜，或者盛夏季节燠热困倦的子夜时分，绿皮火车带着沉重的喘息声，停靠在简陋的小站上。站台上人影稀疏，穿着蓝色铁路制服的工作人员，穿梭忙碌着给列车上水。戴着白色帽子的售货员，推着小推车从一个个灯火通明的窗口缓缓走过，一边走一边吆喝着，兜售食品和水果。透过车窗，可以看到车厢里挤满了乘客。有人躺在高高的行李架上睡觉，垂着的胳膊或腿晃荡在坐着的人的头顶上。座位上的人怀里抱着一个孩子，或者搂着一个女人的肩膀，睡得沉重而疲倦。我背着塞满东西的旧书包，急急慌慌地跑过空荡荡的站台，钻进车厢，在拥挤不堪的过道里楔进了一颗人丁。

纷乱而活力蓬勃的1990年代啊！绿皮火车载着无数人的梦想，摇摇晃晃驶向未知的远方。

如今，高铁出行、飞机出行、和自驾出行，已然成为常态。可是，我的心里依然行驶着一列绿皮火车，在岁月的雾茫中沿着长长的铁轨，慢慢腾腾地跑着。如果不是特别紧张，我宁愿选择绿皮火车出行，享受车厢里聊天、喝茶、读书、听音乐、看风景的缓慢时光。我悲哀地发现，时下的绿皮火车越来越少，而抢购一张绿皮火车票——尤其是长途的卧铺票，有时候比买高铁车票还难。

四年前从北京到丽江的旅行，大概是我最近一次享受绿皮火车的美好时光了吧！在过去的十多年时光里，这条线路我跑了数不清多少次。十几年前，这列火车经过广西的柳州、桂林，然后再转道湖南的永州、娄底、怀化，进入贵州，经过贵阳、安顺、六盘水，由黔入滇。现在，经过多次改道，它已经不再经过广西了，直接从湘西进入贵州。当火车穿行在湘西的山水之间时，窗外的田园、屋舍，是多么让人赏心悦目的自然风光啊！进入贵州，一个连着一个的山洞，让人体会到穿山越洞带来的速度和激情。夕阳西下的时候，火车进入了云南的宣威，红土地上的异域风情，呼啦一下扫清了长途旅行的疲惫。背着娃娃在田地里劳作的女人，一片竹林或者一口水塘，一支冒着烟的高高的烟囱，一辆在土路上缓缓行进的驴车……都能带给你旅途的兴奋和欢乐。

绿皮火车带给我最美丽的回忆，是1991春节之后的那次旅行。正月初十，我坐火车返回学校。上车的时候是夜里十点多，高原上那个小火车站滴水成冰，好容易熬到火车来了，却没人开门。在这个站下车的仅寥寥数人，他们从窗子里翻越而出，然后是车窗里面的人砰砰乓乓往外扔行李。上车的人比下车的更少，同样是先砰砰乓乓往车里扔行李，然后从窗子翻身而入。车厢里几无立锥之地，但是人多热量大，空气污浊、凝滞、却很暖和。我站在过道里，连换一下站姿都非常困难。无形而强大的力量，将我死死地挤压在一个穿着黑色土布棉袄的老农民身上，他头发花白的脑袋在我的胸前扭来转去，晃得我心烦。我无处可逃地闻着从他的脖颈里、乱发间冒出来的难闻的气味。而我的背上也趴着一个差不多同样的农民大叔。他趴在我的清瘦的背脊上肆无忌惮地与乡党攀谈，我从口音判断，这一车厢的人大部分是从陕西过来到广州打工的农民。我就这样被卷裹在他们的潮流里，麻木而疲倦地站在车厢里昏昏欲睡。在朦胧的睡梦中，火车一路走走停停，没有人报站，没有人开门，也没人上厕所（几乎不可能挤过去）。偶尔有人吆吆喝喝，费力地走过拥挤的人丛，从车窗里翻身下车，也在昏昏沉沉的车厢里激荡不起多大的浪花。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我疲惫至极的困倦，被一阵美妙、青春、略带忧伤的歌声唤醒了。那首歌是十天之前的春节晚会上潘美辰演唱的《我曾用心爱着你》。在那个没有网络和手机、连录音机都是奢侈品的年代里，有人突然在车厢里唱春晚的歌曲，这给整个车厢里的人带来的冲击，不亚于车厢里突然出现了一个亚运会冠军。我睁开眼睛，发现唱歌的姑娘就站在我身后。先前趴在我背上吃喝的农民，不知何时挤挤挨挨地跟乡党坐在一起了。而他之前站立的位置被一个陌生的姑娘占据着。那姑娘跟我年龄差不多，看模样也是返校的学生。她穿着一件白色高领毛衣，外面是一件蓝色牛仔背带裤。然后是米色的风衣。风衣的领子竖着，大部分淹没在瀑布一样飞泻而下的头发里。她也是瘦高个子，面部轮廓分明，气质高雅而倔犟。她背一个小一号的牛仔书包，没戴校徽，却戴了一块西铁城坤表。这一身打扮让人感到她的家庭条件非同一般。我不知道她从哪里上车的，要到哪里去。但我根据经验判断她大概是广州某一所高校的学生。她不看车里的人，眼睛看着车窗外面，旁若无人地哼唱着那首歌。

车厢里还是那么拥挤，但是人们尽最大努力自觉地保持跟这个女子之间的距离，虽然那距离更多地是心理上的，但也比先前直接趴在人身上好多了。女子站在我身后唱歌，我能闻到她发梢荡漾的洗发香波的香味，以及她之前嚼过的泡泡糖的味道。这些气味跟她的歌声一起在车厢里飘荡，带给人们莫名的激动和愉悦，旅途的劳顿和车厢里的污浊，似乎都一扫而光。顺着她的目光看出去，窗外是拂晓之前熹微发亮的早春的天空。我似乎感觉到漫长的旅途快到终点了，我有一种快要解放了的欣喜。

绿皮列车带给我的另一个美好回忆，就是在列车上读书和写作。这已经是晚近的事情了。常常，我会退掉定好的机票或者高铁票，改成绿皮火车的软卧或者硬卧。这不仅更省钱，而且更能增加旅途的愉悦。在包厢里，躺在铺上读一本有趣的书，或者打开电脑记录联翩浮想的心情，都是非常有意思的事情。

2007年11月12日，我从昆明开完一个研讨会坐火车回北京，列车路过溆浦县的一个小山村时，突然临时停车。透过车窗，我看到路边是一个仅有十几户人家的小村子，坐落在一个冲子里。一户人家的院门开着，明媚的阳光照耀着院子里怒放的夹竹桃。一个两三岁的小娃娃坐在院子里玩耍，看不清他在玩什么。可是这弥漫着幸福、温暖、悠闲气氛的画面，让我突然有了一些感动。我想起了在昆明看过的三角梅，想起了在文山看过的狼毒花和桉树，想起了此行经历过的很多事情和人物，它们随车轮滚滚奔涌而来，以诗歌的形式，冲击着我的情感和记忆！我随手打开电脑，记录下了旅途中这一刻的感受——

夹竹桃开着

在铁路旁边的山洼里

冬天，夹竹桃开着

这是一个温暖的午后

阳光追逐着火车

穿越隧道 稻田 村庄

还有

一片一片肃穆而淳朴的

灰色的屋檐

以及屋檐下那个拖着鼻涕

望着火车的孩子

从南方到北方

穿越春天和秋天

阳光一路追赶

火车飞驰

车轮 风

刮过云南贵州湖南

三角梅嫣红的记忆

星星点点

在夹竹桃清水一样的眼波里

一闪 一闪

高山连绵 静穆无言

火车飞驰 大地变幻

孔雀和大象

芒果 以及

挂在傣家寺庙尖顶上的夕阳

葫芦丝悠扬

象脚鼓铿锵

月光下的凤尾竹

像一声叹息

被滚滚车轮抛洒在山枯水瘦的北方

冬天，夹竹桃开着

我记忆的大门开着

阳光明亮

火车飞驰

异乡的土地

生长着寂寞

乘坐绿皮火车的大多数是社会的低收入阶层。他们淳朴、实在，却又面目沧桑，行为粗放。他们的行李很少时尚的拉杆箱或者旅行包，而是蛇皮袋、油漆桶、或者破旧的箱包。他们很少在火车上对着电话高声大气地谈生意、发号施令，或者开着很大的音量打游戏，看视频，却会热情洋溢地跟邻座的陌生人唠嗑，吃东西，开怀大笑，甚至开玩笑……

有一年春天我从重庆回来，火车经过湖北的一个产茶区时，呼呼啦啦上来满满一车厢的大娘大妈大婶大嫂们，她们个个背着、抱着一些破破烂烂的包包裹裹，一上车就左呼右喊地找座位，调座位。整个车厢就像突然开锅的沸水一样，沸腾，热闹。一直到开车十几分钟后才安静下来。开车之前，我站在车门口的连接处透风，待她们安静下来之后我才慢慢走进车厢，走到我的座位旁边。我的座位是靠窗的两人座，此刻那里坐着两位大约60多岁的大妈，对面座位上也是两位女士，年龄大概四十多岁吧。大妈看见我走过来站在她旁边，爽朗地笑着问我：你的座？我点点头。大妈毫不客气指了指车尾靠厕所的那个位子，命令我：“你坐那边去！那个是我的座！”我看了看那个座，微笑着对大妈说：“我不坐那个座。”大妈哈哈笑着斩钉截铁地说：“那你就站着吧！”周围的人听了这话个个都哈哈大笑起来，就像孔乙己的咸亨酒店一样，车厢里充满了快活的气氛。

笑完了，大妈似乎觉得自己的言行不妥，温言解说道：“我们四个一起的，坐一起好唠嗑。”一边说一边从搁在腿上的布袋里捧出来一捧瓜子，往我手里递，说：“吃，吃瓜子。不是买的，是我自己种的。”我说不吃。然后又安慰她说我腰椎不好，喜欢站站。

坐在对面的小媳妇站了起来，说你坐这里吧，我去那边坐。我说不客气，你们坐吧，我真的要要站一站。说不定我需要坐的时候你们就下车了。

小媳妇听了我的话坐了下来，从挤放在窗下的包里掏出来几个橘子，热情地递过来，说吃橘子吧，三峡的橘子好吃呢！

我接过橘子，剥开一个吃了一瓣，确实非常好吃。

大娘问我到哪里下车？我说北京。大娘说那么远你咋不坐高铁呢？我说我没钱。她们听了我的话，又快活地笑了起来，笑声中充满了善意和不相信。

坐在小媳妇旁边的大嫂，长着一张圆圆的满月脸。一笑，眼睛就眯在一起了。她的鼻子小巧圆润，嘴巴天生嘟着，就像跟谁赌气一样。这模样一笑起来，简直让人忍俊不禁。她怀里抱着一个黑色的塑料袋，口敞着，袋子里是一棵筷子那么高的小树苗。她像抱着孩子一样小心翼翼地抱着树苗。我问这是什么树苗？值得这么金贵地抱着？坐在我座位上的大娘说是花椒树苗。然后不等我问，她就竹筒倒豆子了——原来，她们是到湖北恩施的一个茶场，帮助老板采摘春茶的豫南农民。她们采完茶，挣了钱，高高兴兴地坐火车回家。大娘说重庆的花椒好吃，恩施挨着重庆，花椒也好吃。所以她就带一棵花椒树回来，想种在自己的院子里。

我们老家是种花椒的，我家也有。花椒树一般要长到苹果树那么大才能旺果，这一棵小苗苗能不能种活还未可知呢，等到吃花椒，嗐，猴年马月了！

大娘看出了我的不屑，她说：“你白（别）不信，这树能种活的。挖的时候我们是连根带土，我媳妇一路上跟我闺女换着抱，比抱毛毛还上心，咋就种不活了！晚上到家我就栽上，浇水施肥，慢慢会长大的。”然后，停了一会儿，她又说：“我吃上吃不上花椒都没啥，俺闺女、俺媳妇总该能吃上吧！吃上了自家院子里的花椒，那多带劲！”

火车在确山停车的时候，她们都呼呼啦啦地下车了。车厢里一下子空空荡荡的。透过车窗，我看见大娘在她的闺女和媳妇的簇拥下，随着熙熙攘攘的人流，走过夕阳映照的站台，走向出站口，耳边似乎还回荡着大娘一路上爽朗的笑声和爽快的唠嗑。这个六十多岁的农村妇女，跟着儿媳妇和闺女一起打工挣钱，见了不少的世面，也增长了一些收入。她们去过新疆拾棉花、摘番茄，去过杭州、信阳、安徽、湖北摘茶……她们没有退休金，舍不得坐高铁，甚至在绿皮火车上连一碗泡面都舍不得买，吃自己带来的食品。但是，她们对生活的健朗态度，不得不让我肃然起敬！

火车开动的时候，我看到了夕阳跟着火车奔跑，越过平原，越过山丘，越过河流。光线渐渐弱了下来，暗了下来。列车里的广播响了。车厢里的灯也亮了。有服务员推着餐车走过来了……我忽然想起了早年读过的一首诗歌，那是一个外国人写的关于火车和黄昏的诗歌。我的心里突然有一点旅途的忧伤了。我知道，这或许是不太健康的小情绪。我是不是应该像那个大娘一样开朗呢？或者像那个抱着花椒树的圆脸大嫂一样，对生活始终抱着期望和热情呢？

我这样漫无目的的想着，一边又默默回忆着那首诗歌的句子。而窗外的天色，越来越黑了——

这么晚了

要去哪里呢

美丽的火车

孤独的火车

凄苦是你汽笛的声音

令人记起许多事情

为什么我不该挥舞手帕呢

乘客多少都与我有亲

去吧

但愿你一路平安

桥都坚固

隧道都光明

2021年01月1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