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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梦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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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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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行者的旅途

我不知道走了多远的路,也忘了是怎么到了这里,反正,看着眼前陌生的一切,辘辘的饥肠顶着一股虚弱的食欲从腹内节节攀升到喉结,我又做了一个吞咽口水的动作压迫它……我觉得陷入了绝境。

一条消瘦落拓的公路从山坡上蜿蜒落下,谷底稍稍平坦的地方,约有一里路长短的直路,直路的一边是山崖,另一边是雨季里山上流下的水冲刷出来的一条窄窄的河道。隆冬季节,河干了,只有一河大大小小的石头,这些石头颜色各异,形状也不尽相同,从远处看,就像是河床上坐卧散立着一群群鸡鸭鹅猪牛羊。河滩不宽,河滩那边紧挨着河滩有一排房子,高低不同,格局也不一样。这些房子沿着河滩一字排开,公路伴着河滩,在最远的那座房子门前转了一个弯,绕到看不见的山里面去了。

所有的房子都关着门。但我觉得这是一个山里的小镇,也或许是县城,谁知道呢!1993年春节我到镇安县城,在大山十层八裹的包围里彼时的县城也就一、二条街道而已,人毛也没几根。所以,我不敢确定眼前的这条一览无余的古怪的街道是县城还是镇街,我想找个人问问这里是哪儿?四川?河南?湖北?陕西?在茫茫的秦岭里流窜,你根本不清楚自己到了哪里,只有一点比较明确:这里是中国最大的大山之一,是中国自然地理南方和北方的分界线。上初中的个时候地理课上听到这句话,仅仅觉得是一个知识点,眼下,才知道什么叫秦岭,什么叫分界线,而更痛切的感受是什么叫无助。

大部分的店铺都关着门。我也说不清楚这稀稀落落的几座房子到底是住家户呢,还是门面店铺。凭经验判断,大概是住家户和店铺合二为一。孙二娘在十字坡杀人卖包子,不也是住家开店二合一么?我再次仔细地用目光逡巡了一遍,发现靠近黑牛石的河滩上摆着几个筐子,筐子后面,土房子的门虚掩着。我走过去,看清楚这摆在河滩石头里的筐子大概有四五只之多,有两只小篮子是竹子编的,摆在不显眼的地方,很不容易看到。篮子里放的什么也看不到,篮子上盖着一块土布,黑、蓝、红几种颜色相间。这种布是标准的农家制造,从种棉花到纺线、织布、印、染、淘、洗、浆、捣、裁,每一道工序都出农家的田野和小院。小时候,我们家也做这种布,非常厚。另外几只应该叫篓、筐、措,有荆条编的,也有篾条和藤条编的,形状都很大,口上也都盖着一块布,看不见里头的东西。我走到跟前的时候,那扇虚掩着的房门开了,出来一个满脸皱纹、窝嘴斜眼、寡皮精瘦的黑皮老妪,个子跟摆在河滩里的那只荆条编织的篓差不多。她弓着腰,满脸水波不惊的古怪表情。在她后面,从房子里钻出来一个五大三粗的黄面皮男子,他是弯着腰从泥巴房里钻出来的。他从房子里出来,伸直了身板三步两步叉到老妪跟前,泥塑一样杵在那里。

“您好,婆婆,有卖吃的没有?”我说。

老妪不理我,伸手掀开了一个筐子上的盖布,我看见里面是蒸熟的土豆,个个都有鹅蛋大小。这种土豆皮薄而光滑,瓤沙而面甜,跟我老家黄土地上种出来的一样,特别好吃。

老妪很快盖上了筐子。

我问:“咋卖呢?”

老妪伸出两根手指头。

我不知道她什么意思。

那个泥塑的汉子突然就说话了,声音很大口音却很怪,土鳖味里面塞满了横冲直撞的蛮横,好像在跟谁置气一样。“两个元!”他说。

“两个一块钱吗?”我问。

泥塑突然就直愣愣地瞪着我,那双牛一样大的眼睛里突然就浮起来一层阴狠,他一个字、一个字、从嘴里蹦出来五个字:“两个元,一个。”

似乎是配合默契,干瘪的老妪从盖布下面摸出一个土豆,又伸出两根手指。

我终于明白了,这土豆,两块钱一个!

我倒吸一口凉气!这么金贵的土豆今生还是第一次看到!

我默默盘算着,我一个月的工资无论如何是买不下这一筐土豆的。一个月的工资只有300元,怎么能消费得起如此奢侈的东西呢?而况,此刻我的兜里也已近告罄。忽然就想,在老家,这样一只蒸熟的土豆,最多也就是2分钱而已。可这儿不是老家,是哪里呢?我不知道。

我递给泥塑的恶汉子2元钱,伸手向老妪要土豆。谁料那鸡皮老妪突然把手伸进盖布,从篮子里换了一个明显小很多的土豆递给我。

一股怒火突然间蹿上来,可是,瞭瞭这被秋冬之际的大山重重遮盖着的荒村野镇,还有眼前寂无一人的河滩,我还是默默地接过了被掉包过的土豆。

转身的时候,我怯怯地问:“这里是哪里?归哪里管?”

泥塑瓮声瓮气地戳出来一句话:“归我管!”

……

我一边走一边两口吃完了那颗土豆,它又邪又烈的味道跟我的经验和想象大相径庭。唉,长着一样的皮相,却不一定是一样的心肠,连土豆也这样。

走到街道尽头的时候,我看到一座“豪华”的房子,全部是河滩里的石头砌成的,绿色的大门上方,有中国邮政的标志。门也是虚掩着,我推开门进去,看见简陋的柜台后面坐着一个猥琐的中年男人,他背对着门坐着,脚踩在一只炭火盆沿上,正在跟一个嘴唇涂抹得猩红、脸上白粉像刚刮过大白一样的女人在调笑。那女人是面孔朝外的,我一进来她就看见了,挤眉弄眼地给男人示意。

男人走过来,隔着柜台问我:“奏么事?”

隔着柜台我打量他,一米五、六左右的身材腰长腿短,冬瓜头上一张枯皱的脸布满了优越和得意。他或许还沉浸在跟女人调情的情绪里面。我从包里掏出盖满各地邮戳的日记本,恭恭敬敬地递上去,央求着说:“请您给我盖一个邮戳。”

“盖这锅奏么事?”

我一时语塞,想不出怎么解释。

“一个元。”男人不给我思想的机会,直接说。

盖一个戳,一块钱?!可是,这一路上我在别的地方盖的都是不要钱的戳哟!运气好的时候碰到邮局工作人员素质高,还可以陪着聊一会天,听到几句鼓励的话……

我舍不得一个元,又不甘心就这样算了。毕竟今生不可能再有机会,到这个任何地图上都不会出现的山里的邮电所了……我一咬牙,赌气似的递给过去一个元,那位坐在火盆边的狐媚女人突然像被火烫了似的跳起来,从男人手里抢了过去,一边对着光把玩这小小的纸币,一边嘴里叽叽咕咕地说这样戳一下就能挣到一个元,这可是跟捡钱一样呢!男人不理她,拿起邮戳砰砰砰使劲儿在墨盒里杵了几下,然后狠狠地盖在我的笔记本上。

山谷里没有风,错落的重山阻拦着风的脚步。过路的班车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路过,也不知道今天还有没有其他顺路的车经过,哪怕是拖拉机也行,驴车、牛车也行,哪怕走不远只要走出这个峡谷,找到一户人家借宿也行……我站在河滩转弯的地方,这里是街道的另一端,平直的公路从这里开始盘旋而上,沿着山势拐到我看不见的地方。回头再瞭一眼刚才买土豆的地方,空荡荡的河滩里不见一个人毛,只有那几只大小不一的筐子篮子篓子,在一河石头中间显得鹤立鸡群,孤傲而又落寞。

……

几十年之后,当我一遍一遍讲述这段经历的时候,听者说:“那时候要是有一部手机就好了!”

是的,那时候要是有一部手机就好了!我也在这样想。没有手机有一支烟也不赖。可是我什么也没有,只有恐惧,只有独行者旅途中不知所措的无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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